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梅吉

一直记得，和佑安看的第一部电影是《玻璃之城》。彼时，我们正结束了一场欢爱，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即使蜷在一床被褥里，我也能感觉佑安小心地与我拉开了一个距离，这个距离让我的心呼啦啦地抖成了一张纸。

屏幕里，韵文幽幽地对港生说，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是最爱你的。

佑安很美，唇红齿白，凤眼柳眉，是那种阴柔之美，像极了李俊基。他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大片大片的阳光刺穿过来，落在他的脸上，开出了灼灼生辉。凭空织起了一张网，结结层层地就裹住了我。

我总是隐忍着不把目光过多地流连在他的脸上，但这样的隐忍只是让我不断地沉溺下去。我开始在每节课上点名，陆佑安，陆佑安。这几个字节是我心里的蛊，每一次，都惊惧又欢喜。

是的，我是佑安的老师。我比他大了足足七岁，可是这并不妨碍我迷恋上佑安，虽然心里会有种不道德的感觉。每一天里我最快乐的事便是穿过长长的走廊，去到佑安的教室，一共是一百九十二步。当我站在教室门口屏住呼吸的时候，周围的喧嚣便都隐了去。

我颤栗，小心而百般纠结地爱着我的学生，佑安。而他一无所知，他和其他的学生一样，在校园里遇上我的时候，会礼貌地向我问好；在下课的时候，会捧着书本问我几个问题；亦或者会来我的办公室，谈论一些课余活动。

夜里，我和乔天宇纠缠，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想此刻在我身体之上的那个人，是佑安。温润的感觉就席卷而来，我张开嘴喊出一个名字，然后乔天宇就颓然地倒在了一边。我知道他听见了，可是他不问，问了，便是覆水难收的结局。

是在窗口的时候看见罗薇美和佑安的。她穿水红色的紧身T恤，包裹得圆润紧俏的牛仔短裤，露出雪白修长的大腿。他们在一棵粗大斑驳的梧桐树下低语，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我猜到他一定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因为她娇嗔着拿拳头在他的胸口打了一下。我的心，就有了抽丝剥茧的疼，原来，我比我想的，还要爱佑安。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我让佑安来办公室找我，他来的时候，正好遇上衣衫不整的我。我眼里含满了泪水，惊慌而无助地拽着他手说，快走。

送我回到教师单身宿舍后，他并没有急于离开。他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我惊魂未定地告诉他，我被系主任骚扰了。而他这样的骚扰在我的缄默里越来越肆无忌惮。

这样血气方刚的佑安相信了我的话，他说，老师，我们可以告他。我摇头，没有实际的证据告他只是一场闹剧，而最后，在这学校呆不下去的人，只会是我。

我轻易地让佑安相信了我的困境，而他亦答应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我请求他保护我，除此以外我没有别人可求了。我知道，于佑安来说，这只是他路见不平的英雄情节；而于我，却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能够让佑安和我靠得更近一些。

靠近一些，就会有机会，不是吗？

我对乔天宇说，教学课程很紧，以后不会常去他那里了。他在镜片后深深地凝视着我，然后低下头去翻看手里的报纸。我开始整理一些东西，他突然愤怒地把手里的报纸哗啦啦地扯得粉碎，我没有停下来。他走过来，从背后揽住我，小柔，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原本可以顺风顺水地嫁给乔天宇，般配，不温不火，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女子一样。可是，命运让我遇上了佑安，我变得不甘心了，好像要把之前种种都推翻了去，以决裂的心情，来等待佑安的裁决。

爱，或是不爱，别无其他。

我和佑安开始常常在一起。他买防狼器送我，甚至学了几招跆拳道教我。当他的身体触碰到我的时候，我的皮肤，便芬芳四溢了。

可我还是会惊颤地告诉他，系主任会拦我在回家的路上，会在夜里来敲门，我很怕。佑安开始给系主任写匿名警告信，并在夜里从背后用砖头拍他。我对系主任充满了歉意，他莫名其妙地遭受了这些，成为一个女人爱情的替罪羔羊。

夜里，佑安再送我回去时，我小声地问他，能不能等我睡着了再走。他在看表，我察觉出了他的为难，可是我忽略了过去。

我倒了一杯水给佑安，喝下那杯水后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困顿。我在那杯水里放了一包名叫夜迷香的白色粉末，我知道药力开始起作用了。

他站起来，想要离开。而我，用自己饱满的胸部紧紧贴在了他的后背上，他试图扳开我抱住他的手，却转过身，重重地压我在身下。

我在他的身下，落了许多的眼泪。

关于我和佑安的传闻，在学校里风生水起。乔天宇来找我，他自始至终都在抽烟，然后摁灭最后一根烟头说，也许我还会等你，也许不了。

我有时候会在路上碰见罗薇美，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敌意。我知道佑安也在躲避着我，可我宁愿相信，他终究会爱上我的，这样的想法偏执而激烈。我不管不顾地去佑安的宿舍找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把自己逼到最逼仄的空间。

佑安说，老师，我们别这样了。

我仰着头笑，爱情是不分年龄的，不是吗？

学校领导找我谈话，我说，那我辞职吧。但我跟佑安说，是学校要处罚我们两个人，我的离开，能保全他。

他的眼里有感动，我知道，我越是让自己没有退路，就越会让佑安靠近我。也许，这也是一种勾引。

我开始应聘新的工作，但是每到一个学校，不过几天的时间我就会被辞退。总有人写信到那所学校，说我曾经和自己教过的学生有过恋情，我是一个作风有问题的老师。

佑安说，那些信一定是罗薇美写的，她恨我们。

我沉默不语，任由佑安误会，其实，那些信都是我自己写的。

我一无所有，但，佑安来了。

他偶尔会在这里过夜，我整夜地看着他，有时，他的牙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坚硬碰撞声，我会小心翼翼地把食指放进他的唇里。我很羡慕自己的手指，在他的唇里，那么温润舒适，这是我一个人的游戏，很快乐。

我给佑安做饭，煲汤，贤良，低眉顺眼，他把菜嚼得很慢，好像很难咽下。他说，老师，我们不能这样。

我给他夹菜，快吃吧。

他说，老师……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他看我的眼神就虚弱了下去。一个为他失去工作、失去尊严、失去所有的女子，他不忍再伤她。于是，他伤他自己。

沉默、对峙、小心翼翼，又互相撕裂。每一次的欢爱，我都知道，砸在我身上的，只是一些冰凉的眼神，他不爱我。

乔天宇终于找到了我，他说，小柔，去看医生吧。

我没病，我执拗地说。

乔天宇攥住我的手，很疼，他说，我见过佑安了，他长得根本不像沈家男，一切都是你想像的。

我几乎都要忘记沈家男了。我们是大学时代的恋人，他那样俊美，安静，是个阴柔的男孩，大学毕业时他出国了。那一次的打击后，我发现自己只能喜欢和沈家男相仿年纪、相仿长相的男孩。即使我的年龄越来越老，而我喜欢的人，却永远是那种类型。

我无法和自己同龄的男人交往，即使我试图接受乔天宇来掩盖内心的隐患。但是，我不断地迷恋上阴柔的男孩，乔天宇在看出端倪后会迅速帮我办理离职手续，让我换一个学校。但这样的事却一再地发生，乔天宇亦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他说，你只是在找沈家男的替身，你不爱佑安，你不愿意承认，沈家男离开了！

我尖锐地大喊，不，我爱佑安！

不爱佑安，我为何让自己如此窘迫呢？佑安离开了学校，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足以摧毁他。他开始抽烟、喝酒、晚归，甚至和别的女人上床。我知道他恨我毁了他原本单纯的生活，而我，也開始疑惑，我到底是爱沈家男还是佑安呢？

一个夜晚，佑安喝得烂醉回来，他跌跌撞撞地问我，我问过罗薇美了，那些信根本不是她写的。是你吗？会是你写的吗？

我无比清晰地回答他，是。也是我自己辞职的，还有，系主任从来没有骚扰过我。

我看着佑安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抬起手来，狠命地在我脸上打下一记闪亮的耳光。我没有哭，倒是佑安颓然地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昨天夜里，我也看见佑安哭了。他缩在墙角处沉闷隐忍地哭泣，我所有的信念，瓦解得片甲不留，原来，佑安是那么的不快乐。

佑安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系好鞋带的时候他有些迟疑，我站在他面前，很安静。他走过来，抬起手轻轻地揽了我一下。

我想起我和佑安看的第一部电影了，《玻璃之城》里韵文说，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是最爱你的。

原来最爱那个人的时候，不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而是知道永远也回不到他身边，才是最爱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没有病，我真的爱佑安，所以，我放他离开。

我时常会想起佑安，想起我的美少年佑安。那一日，我在街上遇见一个和佑安相仿的男孩，我的内心，好像又开始结网了。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劫数，而我，终究逃不出，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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