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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 奇

2012-09-03

福建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年老妇女音乐

赵 瑜

苍山上

老卫随身背着一个包。那个包里有他用以谋生的家什,他必须随身带着。之前,老卫是个诗人,他的诗很好,但现在,他闭口不提,仿佛那是他的一个耻辱。他喜欢盯着别人看,等着别人把话说完。他的话不多,又或者他并不想说话。他坐过牢,大约是要剃光头的,出狱后,他一直保持着光头的样子。不知是留恋,还是仇恨。

他身体里有一种沉默的磁场,譬如说话时声音是向内的,低沉。我后来才知道,他也唱歌,唱到高音时,他声音嘶哑,我听到了,很感动。而彼时,他表情肃穆,那表情吸引着别人,那么安静。

在大理古城的十字路口,我第一次遇到他,他奉朋友的命来接我。然后,他领我去他一个朋友的住处。他一直在前面走,一直走。他走路很快,有些奋不顾身,我气喘吁吁,为了赞美他走得快,可是他并不应答,一味在前面带路。我有些吃力,几近小跑,追着他说话。那是一种特殊的体验,在此之前,我从未尝试过一边紧张赶路一边说话。我觉得,在走路时说的话是不容易记忆的,现在想来,我已经记不得和他说了什么,而他又如何作答。

他的朋友有一个偏僻的院落,曲折而幽静。叫欢庆。老卫介绍他的朋友给我。欢庆精通各种乐器,是个独立的音乐制作人。和老卫一样,也喜欢沉默。欢庆面相清秀,一头长发束扎起来,异常艺术。他的后院有石榴树一棵,他摘了两枚,掰开来,分给我们吃,一粒一粒,异常甜,我想,这也是他话语的一种,晶莹,透明,又甜蜜,石榴的滋味是我们对生活共同的奢望。

在欢庆的房间里听音乐,有一首曲子是韩国的弦乐,听起来像是中国的古筝,但又比古筝有力气。该如何描述那力气呢,是干净的,听这首曲子我想到一对年轻男女在野合,四周是青草的气息。曲子里辗转的破音是风,是草被身体压倒的声音,是鸟儿扑棱翅膀远去的声音。那音乐干净而温暖。若是用怀旧的念想来听,总觉得是一种祭祀,是对光阴的缅怀。

老卫大约也陷入在曲子里,他抽烟,将自己的面孔遮住。间或,老卫用四川话和欢庆聊天,那些方言像个半截高的篱笆,阻止了我。只好,我再次进入音乐里。隐约里,我听到老卫说起他的演出。是第二天晚上,在欢庆开的九月音乐酒吧里。

晚上,老卫请我们吃饭,从欢庆幽静的小院里出来,照例要欣赏老卫的疾行。我仔细观察了他的行走,大约得益于长时间的爬山,老卫在平地上走路极度容易。他甚至有些厌倦在如此平坦甚至平庸的人间行走,他走得快,不是往名与利上追逐,而是到安静的地方静坐。

我们坐在这间叫做九月的酒吧里,依旧是欢庆制作的音乐在流动。墙上贴着欢庆搜集整理的音乐海报。我看到老卫的音乐专辑的名字《啸》。

晚上的时候,我便看到了老卫的箫,长长的,由三个短管组成。黑色的,他喝醉了酒,费了不少周折才将箫管连接在一起。他费力地往空空的竹管里吹气,我听到空气在管箫里慢慢滑行的声音。他的头脑已经不大清晰,他骂人,头甩向左边,骂,他妈的,又甩向右边,骂,他妈的。然后,他突然坐直了身子,伸长了脖子,长长地吸气,唱了一句,想起了我的爱人。“爱人”两个字刚吐出来,他便又松弛了身体。停顿在椅子上,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晚餐是在九月音乐吧吃的,从香格里拉来了几个胖胖的诗人。有一个人负责吹牛,他力大无比,鬼来杀鬼,佛挡杀佛。他和老卫第一次见面,用一个中间人的名字搭桥引线,用酒水当做语言,彼此阅读。果然,老卫不胜酒力。

醉酒之后的老卫像个孩子,我和胖子架着他走路。他却双脚离地。夜晚的大理云彩很多,他最后躺在石板路上。我们看着他,觉得,在大理活着真好。即使醉酒了,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到大片的云彩。白色的,象征主义的云朵。

第二天中午,我去老卫的住处看他。老卫住的院落在苍山上,半坡上,要路过无数株玉米,有丰富的狗叫声和流水声。泉水从山上流下来,流到大理古城,洗去城里人的疲倦和世俗。泉水是美好的。

在老卫居住的房顶上可以看到洱海,苍山伸手便可以抚摸到。这是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邻居家的狗交谈一样叫个不停。云彩也交谈一样融合又分开。玉米地交谈似的刮着沙沙的风,若是细听,我听到戏剧、诗词和情节曲折的民间传说。

老卫已经不记得昨天晚上的情节,他躺在地上看云彩的情景像他自己吹出的一段箫声一样,被我们听去了。他自己却不记得了。

下山,他要去录音,去准备晚上的演出。路过一座桥,石头的,桥下的水像音乐会,宏大而热烈。我想到王维的诗句,又或者近代史上的枪声。但这些想象一瞬间便消失了,我必须走快一些,老卫的脚步像是贿赂过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他走得安稳而迅疾。我被一块又一块小石头绊住。躲避、纠缠,甚至慢下来,踢开一块石头,才能将脚步调整到舒适。

那泉水声一直在我的心里流着,像便于携带的音乐。晚上的时候,我听到了老卫的箫声,很惊讶。他用写诗的方式在吹箫。他唱歌,用本原的声音吼叫。那声音粗糙,像一丛长在路边的野草,旺盛、愤怒,但也悲伤。有一段箫声来自他的身体,他放低姿态,像个孩子,窝在自己的某一段过去里。他用恰到好处的气息,让箫声停下来,那些气息在箫管里来回奔跑,最后像火把一样,熄灭了,听到火苗变成灰烬的过程,最后像灰尘一样,飘落在箫管的洞口。那声音出来之后,像一声又一声叹息,又或者像一个奔跑的孩子停下来喘息。

他的背包里除了箫,还有一个小算盘,一只口琴,和一个碗口很大的钵。吹口琴的时候,他习惯用算盘来打节拍。那是完美的结合,就像在小雨声里传来一声怀旧的琴声一样。那算珠来回闪烁的声音将琴声淹没一小部分。或者,那算珠像一辆往时光深处游弋的列车一样,载着那口琴的声音,渐行渐远。

我相信声音是一种想像力,我相信乐器最初出现总和一种声音的提醒相关,竹笛和鸟儿的鸣叫相关,洞箫和风声相关,二胡的丝弦和一个悲伤的冬天相关。当老卫用木槌轻轻绕着那铜钵子转动,我听到一声吼叫,沉闷的自行车停在一段上坡路上,下定了决心的离开,委屈,妥协之后的一丝气馁。我甚至听到汗水把纸上的汉字湿了,想要表达的意图模糊。那声音像一块石头在湖水里泛起的涟漪,水晕越来越大,声音像夜晚的路灯一样,走得越近,越能发现自己。而老卫在那钵声里,抵达一个十字路口,那路口的公交车站牌上贴着的留言条已经被雨打湿。

是的,老卫在钵的声音里吼叫起来,那是丢了东西之后的问询,还是东西找不回来之后的绝望。总之,老卫的声音低沉,和那只钵发出的声音雷同。

那天晚上,除了老卫,还有助演的其他人。但老卫是最没有技巧的一个艺人,他用自己的想像力,把音乐当做诗句写出来,当做水墨画,涂抹出来。还有他的吼叫,声音带着体温,甚至,声音表达着精神。关于声音,有句名言: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老卫用声音配合他的竹筒,让人欢喜。

然而,让别人欢喜,他自己却哭泣。是后来,我听到了老卫的音乐专辑,有一章节,叫做《酒狂》,在音乐的最后,不是抒情,不是吼叫,竟然是他的哭泣声。真实,像被扬起的沙土,路过的时候,不小心进入眼睛,便会模糊,会有泪水泄出。我相信,再也没有比他的哭泣声更有击打力的音乐了。哭是回到最初的方式,哭就有糖果,哭就有花衣裳,哭专属于某个身体领域。像一群羊专属于某一片丰润的草地一样。哭自然是一种音乐。老卫大约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令他辛酸的生活史。

钵的声音在夜晚传出很远,像从苍山上流下来的水,总有些支流流到了莫名的地方。

音乐照亮了老卫,他在音乐里获得食物。然而,音乐也出卖了他,他在音乐里获得孤独。不论是他的箫声,还是他的吼声,我都听到了他伸手在水里抓稻草的声音。那些稻草不能拯救他,那些稻草不过是把他打扮成一个稻草人,站在麻雀遍地的稻田里,麻木、荒唐。

我不想了解老卫更多的个人史,包括音乐之外的他。他过于性情了,我想起他当年的诗句,当年,他著名的诗句和今天他走路的速度接近,奔跑、计较。

那天晚上,酒吧里有两个外国年轻人,一直在给他鼓掌。那是两个喝醉了酒的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喝醉酒的人,他们像老卫一样,反复咀嚼被水湿透的青春,觉得全世界所有的黑色云朵都飘浮在自己的身体里。

那天晚上,等到演出结束,我们便和多数客人一起,匆匆离开。我不知道,老卫是不是又和友人在那里醉酒,醉酒之后,他会不会继续唱歌,并在歌词里加入:“他妈的。”

洱海传奇

两个妇女,一个已经花白了头发,一个年纪要小一些,她们一直在争吵。

这里的女人多是白族打扮,头上勒着一个或白或浅绿的头巾,眼睛深陷在脸颊上,看人的时候有些投入。也正因这种投入,让路人觉得有些热气从眼睛里散发出来,我看到了,便想轻微地避开。

两个妇女,年轻的发现我们早一些,我们,我和小溪。和我们搭话,但她却是从村庄里刚刚出来,而年老的妇女已经在十字路口等了好久了。她们这里大约有一个先来先得的旧约定,于是,她一直在旁边小声嘟囔着,她们的对谈,像巫言,缠绵又低沉。若是数十个人同时这样嘟囔,我想,那一定是通向仙界的音乐。

总之,当着我们的面,两个白族妇女一直争吵个不停。一边争吵,一边还从语言的缝隙里挣扎出来,用普通话向我们压低价格。

年轻妇女说,两个人只要六十块,时间不限。老年妇女插话说,五十块钱两个人,下着雨在湖里才有情景呢。

年轻妇女说,我先找你们的,四十五块钱就好了,我们家的船打扫得干净,没有鱼腥味。年老妇女说,四十块钱,多一块钱都不要,这是最少的啦,要是可以,你们就跟我走吧。

年轻妇女说,她们家的船前几天漏水了,差一点让游客落湖里,危险死了。年老妇女说,她们家里的船昨天晚上刚下远门捉了鱼,鱼腥味还没有除掉呢,臭得很嘛。

年轻妇女说,我们家里的船每天早晨都用三只鸭子在上面拉屎,保佑平安的。年老妇女说,我们家里的船晚上的时候都供奉水鬼鱼干的,水鬼不敢动我们家里的船的。

年轻妇女说,我们家里的船去年是村子里打鱼最多的船,村子里有一个老外常常租我们家里的外出的。年老妇女说,我们家里的船被电视拍过的,好多像你们这样的背着包的人到村子里找我们家里的船呢。

年轻妇女的手机响了,是那种单弦的声音,有些刺耳,她接听了,回到她们的母语里,声音里仿佛有一种烦躁,她的声音高一下低一下,我想到了她在渔船上划桨的声音,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她的电话挂断得也响,像是生了气。

年老妇女趁机对我们说,我们家里的船已经有三十五年了,经历过各种风浪,通人性的。年轻妇女笑了,对年老妇女的话仿佛有些不屑,她说,我们家里的船是新做的,有好多木板接口都用白铁皮钉了包层,很结实的。

年老妇女说,我们村子东头有一个傻子,最爱朝她们家的那条船上尿尿了,你说,她们家的船能有好味道吗?年轻妇女说,那个傻子也尿过你们家的船啊,还有啊,后来我们菜村里有来过一个能算卦的人,他是可能可能的人啦,说话标准得很,他说过的,村子东头的这个傻子是有福相的人,他要是尿谁家那谁家旺,后来,村子里的人都买好东西给傻子吃,让傻子尿到她们的船上,你们家也买过好吃的给傻子,我都看到了,你还在这里说假话。

年老妇女说,可是去年不是有人说那个算命的是个骗子,被公安局抓了吗,他骗人家小姑娘,把人家的肚子都弄大了,还说是为了治病。那人说的话不能算的。还有啊,年轻人,你不知道有多巧,就是前几天,晚上,大雨,雨比今天要大好些,有一条白鱼主动跑到我们家船舱里啦。那鱼很大,长得也美,大理的报纸都来拍照片了。那条鱼的眼睛很好看,我们都没舍得杀掉,又放生了。年轻妇女说,那条大鱼是我们村张胜利家的船抓到的,你就不要骗人家外乡人了,村子里的渔船不论谁家出来都说这条鱼的事情,可没有意思了。你看看,我都不说,天天说瞎话,多没意思啊。

年老妇女说,赌咒最管用,我们家的船是避雨船。已经连续三年了,我们家的船在外出打鱼的时候没有被雨淋湿过。年轻妇女说,赌咒?你怎么不说你家的渔船前几年将你们家闺女弄落河里了,耳朵聋了,一直到现在还嫁不出去呢。

年老妇女一听对方攻击自己,将手里撑着的伞合上了,雨落得很疾,马上就将她的鼻子打湿了,她张开嘴巴将一滴雨吞咽下去,大声说,你们家的闺女是个小骚货,不守妇道,她和外面的野男人生了孩子,送给了别人,你们还装作不知道。你们以为村里的人都不知道啊,还笑话别人呢,管好你们的家务事吧。年轻妇女反驳说,你们的那聋耳朵女儿呢,天天见了外面来的男人就朝人家笑,想让人家娶走,可是一下子三年了,还没有处理,我看看,你们家的闺女也就只能嫁给傻根了。那个一听火冒了一丈高,跳了起来,上来就要撕扯对方的头发,还好,旁边有一个披着蓑衣的老人经过,大声劝开了她们。

雨水将我们逼到路边一幢房檐下,很喜欢云南乡下的这些建筑,大约早些时候房子的墙多是土砖砌成,房檐总是长长地向外伸着,像下雨时母亲的姿势。乡下,总有一股母亲的味道,哪怕是两个拉客的妇女,争吵到最后,闹翻脸的缘由最后总会归结到孩子们的生活和命运身上。讽刺和嘲笑一开始不过是为了争取到两个坐船的客人,话题一旦跳过内心的承受栅栏:自己孩子悲伤的现状上,两个人争执马上像朝核局势一般,随着朝鲜的卫星发射升空,而紧张起来。

有一个孩子大约是年纪大的妇女的亲戚,她跑过来,看着年纪大的妇女笑,叫她奶奶,那妇女的表情一下松弛下来,慈祥被刚才的言语覆盖了,现在,露出慈祥的微笑,再细看她,竟然觉得,在一个孩子面前,人会变成另外一种模样的。

那年老妇女弯下腰来,从随行的口袋里摸出一种白白的糕点,掰了一大块,递给孩子,自己也抹了一口进嘴里,笑着说,吃吧,花花。

那女孩的眼睛像雨滴一样好看,透明的,像云南的天空一样,云彩一样。是高远的好看。只是这一瞬间,我突然改变了看法,刚才在内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的,即使是要坐船,我也不会坐这个年老妇女,她有些死缠烂打了,而且还是后来居上。

人的善变和参照相关,刚才的她参照是和她相骂的对手,显得急切、蛮横,甚至有些倚老卖老的无耻;现在她的慈祥、和缓,有一种说不出的善意。

我问她,女孩是你的孙女吗?她笑着点头,说,是,可淘力气的丫头。那小女孩的脚上的鞋子竟然是手工做的凉鞋,鞋带是医疗用的输液管,一条一条,竟然很好看。女孩吃完了糕点,嘴角处的一点碎屑也舔了,她的手上大概有那种糕点的甜味,她把双手捂在鼻子上,她还要奶奶也闻闻。那年老妇女果真闻了,笑着说,好闻哩。

小女孩走了,雨小了一些,走了很远,又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奶奶,大概想说什么,声音停在半空里,没有传过来,干脆不说了,转身跑了,像一只蜻蜓一样。

年老妇女的笑意一直保持着,她又一次凑到我们身边,她有些羞涩,不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她大约怕我们反感她刚才的话题,开始说话以后,说了几次都没有说出来,我听到她第一个字音,很节省的字音:“吃,吃”,又或者是“次,次”。

我看着她,问她,鞭炮声,你们村里有人办婚事吗?若真是遇到了白族人的婚事,我们便想去凑一下热闹,如果需要封红包,那也是好的,只要能参加,也许可以蹭一顿喜宴吃呢。

然而却不是,年老妇女抬头看了一下天,说,是后岭上的张四家盖瓦屋放的炮。

说起这个张四家,年老妇女仿佛有一腔的话语储存,她仿佛一下子陷入到张四的家族史里,不再关心我们是不是要坐她们家的船去游洱海。

我们和年老妇女商定,同意跟着她走。年老妇女很高兴,伸出手来,比划着,四十块钱。她的手指有一个短得厉害。我和小溪答应着,四十块,两个人。她又一次伸出四个手指头,笑,她的牙齿也缺了两个,那是岁月留下的缺憾,像失败。

跟着她走,坐她们家段老汉撑的船,天正下雨,乌云并没有将天空铺满。我和小溪异常想知道,会不会,待一会儿,我们乘坐的船只,因了那段老汉的特异的能力,而在大雨中穿行,却淋不湿身体。这样想有些天方夜谭。自然,这需要那片乌云中正好有一小块缺口,是晴朗的,而段老汉正好带我们到那里去。

只是这样子设想,我们欢快着,跟着这个年老妇女走。

那年轻的女子却并不放过我们,在后面厮跟着,和年老妇女依旧争吵。她们说话的节奏偏慢,像歌唱,又像阴郁地经咒,却听不出美好来,那旋律大约太直露了,或者是太恶毒了。

菜村的巷子很曲折,路边竟然有敬业的下棋的人,两个人,各执一把黑黑的布伞,蹲在一棵大槐树下,用木棍的断片在下一种当地的围棋,有两个孩子在吃雪糕,声音很大,像是有鼻涕流出来。雨水还让一些孩子哭泣着,村庄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音乐剧感觉。

在城市里生活得久了,大多数时间被密封较好的窗子封闭,我和小溪都觉得有一种被释放了的快意。我们伸出手指,比大小,来分走路的先后顺序。我自然是要输的,我走在后面,负责拍照片,雨水停在某一户人家的窗格子上面,很响亮。

拍完一张照片之后,我说,这里真美。

那年老妇女便笑,依旧露出她残缺的牙齿,那是比喻。仿佛,她和那年轻女子不再争吵了,停下来,反而觉得这个村子过于安静了。雨渐渐停了下来,走在巷子里的人,见了面,却并不大声地招呼,而是笑一笑,斜着身子让对方过去。其实那巷子并不至于窄成那样,但那来人仍是做出侧身让路的模样。

年轻妇女一直跟在后面,她的手机又响了,是短信息的声音。她站在路的中间,有一头肥硕的猪过马路时撞到了她。她便破口大骂,依旧是当地话,听不清那字眼里的意思。

又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便拐弯了。回自己的家吗?却连个招呼也不响,这让我们有些不解。原以为她一定会坚持地走下去,一直到洱海边,直到年老妇女把我们两个分开,让我坐年轻妇女的船。总之,一开始她仿佛表达过这个意思的。

码头是废弃了的,原来拴船的石头仍然还在。靠近码头的寨子里漂满了杂草和水菱角,没有睡莲,没有荷花。却有一匹马,棕色的马,马鞭绑在旁边的一棵树上,骑马的人大约游泳去了,总之,那匹马一直在那里打喷鼻,节奏感很好。

段老汉戴着色彩模糊的帽子,他的衣服像是宋朝的服饰,外面的罩衣斜着。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他说话的声音很低。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回答。又问我们接下来要到哪里去,我们仍答。问答完毕之后,他便带领我们往码头最边上的那只船走。

木船很小,从远处看,像一只漂在池塘里的大鞋子。走近了才发现,船舱还是很大的,能装很多的鱼。

船舱里没有渔网,也没有鱼的臊腥味。

跳进船舱里的时候,船只来回摇晃了一下。我抬头看天,觉得那乌云竟然真的裂开了一条缝隙,有一小缕强烈的光线挣扎着露出来,那光线正好照射在我们所在的寨子里,四周漂浮着的水草一下子绿了,像睡醒了一般。我听到水草的色彩变绿时的一声轻轻的吟唱,像无数的孩子一起摇头念诵几个古老的经语。

果然有一个孩子从水里露出了头,又果然,他啊啊啊地叫了几声。那段老汉耳朵并不灵光,仿佛听不到他的叫声。他便只管朝我们的船只游来,他手里握着两尾小鱼,他扔到了船舱里,朝着段老汉嘿嘿地笑,便又潜入了水中。

雨停了一阵又下了起来,那湖水是凉的,孩子却光着身子在水里捉鱼。

这个世界常常有别人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们一生也做不好。我看着那个孩子不时地探出头来呼吸,觉得,他和一只鱼一样,那么自由。

段老汉将船划向洱海的里面,过了一小片树林,驶入茫茫的洱海里。

我们大声问他,如何避开这飘来的雨水,他笑着摇头。说,避不开。

他谦虚了,又或者是他那婆娘为了吸引我们上船来的技巧。我和小溪相互笑着,觉得是被骗了,段老汉并没有那妇人说得传奇。

段老汉的船划得稳,但是很慢,在一片水草丰富的水域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告诉我们,说,这一片的水菱角特别甜,我们在这里采菱角吧。

采红菱。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我们当然无比热衷。但那水中的红菱是有刺的,摘下来,剥开了吃,有一股童年的味道,淡淡的,像母亲夸奖时的感觉。那种甜难以描述地美好。

段老汉见我们吃得开心,便坐在船头笑,他的笑很古朴,陌生,那是一种遥远的朴素的笑,我总觉得,这样的笑在城市里长久见不到。这种笑无关物质,更和收获无关。

那么他的媳妇呢,那个年老的妇女,为了四十元钱和同村的后辈吵个不停。他的笑和他的生活矛盾重重,让人疑惑,却又那样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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