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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敦谷《小说月报》装帧设计刍议(1921-1923)

2012-08-31彭璐曹向晖

中国美术 2012年1期
关键词:小说月报革新素描

彭璐 曹向晖

《小说月报》第11卷第12期(1920年12月25日出版)刊登《小说月报启事》:“小说月报自第12卷第1号起,刷新内容,减少定价;并特约新文学名家多人任长期撰著……每期并附精印西洋名家画多幅。特请对于绘画艺术极有研究之人拣选材料详加说明,以为详细介绍西洋美术之初步。”其中提到的“对于绘画艺术极有研究之人”即为许敦谷。

许敦谷[1](1892-1983年),名赞祥,字敦谷、太谷、晴渝,乳名叔午,祖籍福建省漳州府龙溪县,在家中排行第三。其父许南英是晚清进士,近代台湾著名诗人;长兄许赞书曾任厦门同盟会会长,次兄许赞元为革命志士、黄花岗起义者中幸存两位义士之一,弟许地山为著名文学家。许敦谷于1913年公费东渡日本,1914年考入东京美术学校,师从藤岛武二、长厚孝太郎习油画。1920年许敦谷学成毕业回国,1921至1923年间,供职于商务印书馆编译所。

1921年《小说月报》革新后第12卷第1期封面上选用的素描作品中,出现“敦”的签名,之后两年间,同样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杂志插页、封面和扉画中。

据商务印书馆内部刊物《通讯录》记载[3],1921年作为东京艺术大学艺术科毕业的高材生许敦谷被编入编译所“小说部”(即《小说月报》的编辑部门),而非美术设计人员聚集的图画股。原来,时值1921年,《小说月报》革新正式开始,除了文字内容的改变外,杂志包括封面、插图、题花、版式等在内的装帧设计部分都与之前有很大不同;许敦谷不仅负责杂志装帧设计工作,同时还作为美术编辑,挑选杂志每期附赠的精印西洋名家画作,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向读者介绍西洋美术发展状况。在第12卷第3期中,还刊发了许敦谷的专文《本号内插图的说明》[4],此后逐渐演变为图片傍边或背面附文的形式。

1922年,王云五(字岫庐)接替高梦旦就任编译所所长,进行部门和人员的大调整;除《东方杂志》原本就有独立的编辑部门外,将其他杂志从“杂志部”分离出来成立各自的编辑部,“小说部”改为“小说月报社”。此间,许敦谷被划入图画股。

许敦谷回国后,除了供职于商务印书馆外,在上海艺术界也异常活跃。他同时任教于上海神州女校美术科和南京美专,还参加1921年成立的晨光美术会活动。1922年,他与周勤豪、陈晓江等发起创办东方艺术研究会,开展绘画创作和学术活动;1924年,该组织改名为东方艺术专门学校,许氏任教务长。同年,以“东方艺术研究会”名义在上海“宁波旅沪同乡会”举办画展,许敦谷联合留日画家陈抱一、关良、胡根天举办艺术社绘画展(“艺术社”是指他们在东京留学期间组织的“中华美术协会”)。据陈抱一回忆:“此次是我们回国后最初发表作品的纪念……这个画展的气氛与大体的作品倾向,颇引起当时一般洋画研究者的注目。洋画展中收门票之例,好像这也是第一次。”[5] 1925年,许敦谷转至上海东方美术专科学校教授油画、素描等课程。

在五卅运动中,许敦谷表现出高度的爱国热情,积极组织学生画漫画、写标语、起草告全国民众书,并带领学生上街张贴和宣传。1925年底,应蒋南甫先生之邀,许敦谷离沪,就任武昌艺术专科学校(今湖北美术学院前身)教务长,此后一直在武昌、广州、昆明等地从事艺术创作和美术教育工作。

许敦谷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两年,是他从事装帧设计任务最为密集、作品数量最多的时期。《小说月报》和商务印书馆的另一份儿童文学刊物《儿童世界》采用了很多他的封面画、扉页画、插图,奠定了许氏在中国近现代书刊设计史上的位置。离开商务印书馆尤其是离开上海以后,许敦谷将大部分精力投身到艺术创作和美术教育中,便鲜有装帧作品面世了。

设计定位:革新的纯文学大刊《小说月报》

《小说月报》是商务印书馆于1910-1931年主办的大型文学杂志。这动荡的 21年,正值中国处于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的特殊时期。《小说月报》被定位为具备严肃的文学意识、高雅的文学情趣和明确的文学立场的纯文学刊物。

一般学术界将《小说月报》分为革新前后两个阶段。1910至1920年间,《小说月报》分别由清末著名词人王蕴章和小说家恽铁乔主编,是民初影响最大的文学刊物,与《东方杂志》、《妇女杂志》、《学生杂志》并列为商务印书馆四大期刊。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深入开展,面对社会形势的变化和发行量滑坡的压力,商务印书馆的经理层不得不将旗下杂志群体进行全面的革新,力求跟上时代。1921年《小说月报》全面革新开始,之后的11年间,由沈雁冰、郑振铎、叶圣陶先后担任主编,该刊成为新文学成长最重要的阵地。“五四以来的老一辈著名作家,都与《小说月报》有过密切关系……”[6] 鲁迅的第一篇小说《怀乡》,巴金、丁玲的处女作最初都是由《小说月报》刊发的,该刊被誉为“二十年代小说第一刊”[7]、“对中国现代文学影响最大的刊物”[8]。

民国许多著名艺术家都与《小说月报》有过关联。曾为其服务的设计人员包括徐咏青、陈之佛、钱君等(参看商务编译所美术部人员名单);曾在该刊刊载过作品的艺术家包括关良、洪野、陈万里、陶元庆、徐悲鸿、林风眠、江小鹣、丁衍镛、常玉、黄涵秋、司徒乔等。可以说,该刊是近现代中国出版界最重要的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主办的、在文艺界异常活跃的文学刊物。

1921年,许敦谷加入商务印书馆时,正值《小说月报》新主编沈雁冰走马上任大刀阔斧执行革新的关键时期,以文学研究会为核心的新文学粉墨登场,以西方现代艺术为格调的新式装帧令杂志改头换面。可以说,许敦谷与主编沈雁冰一样是临危受命并且不负众望,对《小说月报》的成功革新起到了重要作用。

设计构思:进化、自然主义、艺术化生活

革新后的《小说月报》与文学研究会这一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团体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与许敦谷共事的两位主编沈雁冰与郑振铎(还有之后的叶圣陶)均为该团体最初的发起人,“创作”一栏中发表的作品基本上都出自文学研究会成员(尤其1927年前);因而文学研究会的主张某种意义上又成为革新后《小说月报》的导向,成为编者、作者、设计者的自觉追求。

文学研究会认为新文学是进化的文学,是立足于人生、立足于平民的文学,是用艺术的手法表现人生;主张文学应当“表现个人对于环境的情绪感觉,欲以作者的欢娱与忧闷引起读者的同样的感觉,或以高尚飘逸的情绪与理想来慰籍或提高读者的干枯无泽的精神与卑鄙实利的心境”[9]。因而,文学的价值在于以纯正的博大的趣味,代替旧有读物偏狭的趣味,使民众的感情潜滋暗长,得到净化、扩充。文学应是“为人生的艺术”,可以了解人生,明白人生,表现人生。

首先扛起《小说月报》破旧立新大旗的主编沈雁冰,秉持典型的启蒙文学观。他认为:“文学是有激励人心的积极性的。尤其在我们这时代,我们希望文学能够担当起唤醒民众而给他们力量的重大责任。”[10] 文学应当“表现个人对于环境的情绪感觉,欲以作者的欢娱与忧闷引起读者同样的感觉,或以高尚飘逸的情绪与理想来慰籍或提高读者的干枯无泽的精神与卑鄙实利的心境”[11]。因此,1920-1921年由沈雁冰主编、全面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编辑思想具有鲜明的进步观念和强烈的责任感,一举奠定了其作为“现代文学期刊”的基本面貌。

此时许敦谷的设计题材也体现出强烈的现代性和作为文学启蒙的使命感,他创作了革新后第1期(见图1,1921年第12卷第1期)封面作品“襁褓中的新生婴儿”,寓意《小说月报》即将除旧迎新,获得新生。同期还刊载扉画作品《绿荫》(见图2),许氏使用钢笔绘制农田里劳动的妇人,体现平民艺术,用艺术表现人生的主张。

在文学观念上,沈雁冰主张“自然主义”的写实文学,强调文学应该直面现实,客观、冷静地书写社会与人生,从而达到教育青年、唤醒大众、复兴国家的目的。同样满怀救亡图存爱国激情的许敦谷,对编辑的这一主张报以热情的回应。他在为刊物挑选每期附赠的插画时,也试图遵循和宣扬“自然主义”。他在第12卷第3号上发表《本号内插画的说明》,从艺术鉴赏的角度为自然主义摇旗呐喊。他写到:“本号内的两幅插画是德国Bocklin《黄泉之岛》……是取古代的事来作主题罢了,其实他的作品有一种亲密丰饶的自然的颂歌,由欢乐的人生观生出来的……Bocklin是古代的,但不是古典主义的,他的作品是由自然主义产生出来的……是透过他的热情和他的美感而显出自然的荣光……Bocklin是忠实于自然的画家……Bocklin的才能是用美丽的色彩来统一他的作品,是人本的,也是现世的。”[12]

第14卷第7期封面(见图3)堪称许敦谷笔下经典的女性形象,如他所说,是“自然的颂歌”。那少女拥有柔美轻盈的衣裙,妩媚优雅的姿态,伸展的双臂像在探求、在追寻,画面宛若仙境般的美妙和谐呈现出自然浪漫的图景,这不仅与《小说月报》纯文学的定位契合,也是主编自然主义文学观的艺术化体现。

1923年1月,郑振铎接替沈雁冰成为革新后《小说月报》的第二任主编在任时间最长。同为文学研究后的核心成员,郑振铎的编辑观念显得宽泛而多元,除了刊登大量新文学创作外,《小说月报》中还出现诸如整理国故、儿童文学等内容。反映在装帧设计上,许敦谷的封面也出现了从中国传统里得来灵感的构思,如第14卷第3期封面的“仙女”,宛若敦煌飞天,具有浓郁的东方情调(见图4)。

文学、小说与爱情、女性有着不可割裂的关联。因此,作为文学大刊的《小说月报》自诞生之日起,其封面题材就以女性為主。但许敦谷笔下的女性在革新、进化论、自然主义的思想指导下,不仅美丽而且热情乐观,如第12卷第2期扉画为《亚当与夏娃出乐园》,以《圣经·创世纪》为蓝本,讲述西方文明中的爱情故事(见图5)。

当然,留日近8年的艺术家许敦谷,具有较为成熟的艺术观念。他认为:“人的生活伴着进化,天天地复杂起来,于是各种的烦恼也滋长起来了。如何来救济这不能避免的烦恼呢,这正是艺术教育产生的原因。”[13] 他认为:艺术以及艺术教育的重要目地就是使生活艺术化。“所谓生活的艺术化,并不是在生活上加以艺术的粉饰,而是要把生活诱入艺术三味的境地,使生活自身就被赋有了一种兴味……绘画、音乐、文艺、舞蹈等艺术形式,来协调繁琐的人生,是艺术教育的实质的内容。由实质的内容所养成的激动和兴味,贯入生活,于是就使生活艺术化了。”[14] 那么文学、小说、美术创作的目的,就在于感染、影响、激发民众,使他们的生活美化、艺术化,塑造其善良、仁慈、健康的心灵。

作为一名有社会责任感的爱国者,许敦谷具有坚定的启蒙精神,他试图用自身所学救亡兴国;而作为一名优秀的艺术家,他又不论如何也不能放弃歌颂和表现“美”,于是他用画笔创作感人、优美的艺术设计作品,描绘心目中真、善、美的形象,“协调繁琐的人生”,使人们生活艺术化的同时,激励他们拥抱美好生活,热情地追求理想,这也充分体现出艺术家的人道主义立场和浪漫主义的情怀。

设计手法:素描、水彩、钢笔、淡彩、装饰画

早期中国油画面貌不一。由于日本不像法国那样具有深厚的油画艺术传统,并且以黑田清辉为代表的新派画家,已经将印象主义的艺术观念作为日本美术教育的内容,所以留日学生在艺术上普遍倾向于现代主义的各种流派。从刊登在《小说月报》上的油画创作看,许敦谷也是倾向于现代主义风格的。他侧重吸收欧洲印象主义以后的诸种流派风格,尤其受到印象主义、野兽主义的艺术影响,重视感情和个性的表现,力图通过丰富的色彩和自由的笔触表现主观感受(见图6)。

许敦谷绘制《小说月报》封面所采用的手法包括:素描、水彩、铅笔淡彩、钢笔画。《小说月报》第12卷第1期封面(见图1),选用了木炭素描作品,这是《小说月报》封面刊登的唯一素描作品,显得十分突出(在同时期其他刊物封面上也属少见)。

对于各种绘画手法的特点,许敦谷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素描是由木炭、铅笔等以线条来画出物象的明暗的单色画……素描中以木炭为素描的代表,因为木炭的质地疏松,可任意涂改,擦抹,所以在表现上非常自由,不受拘束……从前素描只是一种必经阶段中的练习,没有独立的地位,可是现代已认为有独立的价值了。我国的山水、兰竹,实在完全是一种素描,自有潇洒素雅的感觉。虽然是寥寥的几笔,可是这里面也含着与一幅油画同样的条件,也要有气韵,有强弱,有力量,所以这素描,也含有独立的精神。”[15]

可见,正因为他觉得素描与油画一样具有独立的价值,才大胆将之用到封面设计当中,而素描这种平实、和谐的美感又与主编所主张的自然主义的观念神合。

扉画的创作中,许氏使用钢笔较多,有较写实的作品(见图2),也有装饰感很强的作品(见图7)。他说:“木炭是大幅的,对于轮廓照應等可经长久的时间细细研究之,分析之。可是铅笔较小了,没有大张的铅笔画,而钢笔画则更小了。往往在插画、扉画上用得较多。木炭是放在画架上离开相当的距离来描写的;可是钢笔画是放在桌上画的,一则因为面积小,再则于某种特殊的关系之下,可以任意倒转之。”[16] 看来,钢笔画自有他的方便之处,正好用作书刊插图和扉画的绘制。

其他1923年第14卷第3、4期封面(见图3、4)则使用了铅笔淡彩的创作技法,具体是用铅笔打阴影来表现人物的明暗、结构,再薄敷水彩。整个画面以人物形象为中心,背景单纯,仅以单色晕染开来,营造出一种平实、和谐的美感。

许敦谷经过系统的西洋绘画训练,因而在书刊封面、插图的设计和绘制过程中和从中西文化中汲取灵感,根据题材需要,熟练运用多种绘画语言和装饰技巧,手法虽然多样,却都能运用自如,画面不仅造型准确,而且丰富完善,在当时具有较高的水准。叶圣陶曾赞叹他道:“好的插图不拘泥于文字内容,而能对文字起画龙点睛的作用,许先生画的就有这个长处,因而比较耐看。”[17]

综上所述,在《小说月报》革新之际,商务印书馆大胆起用留日艺术家许敦谷,让他运用丰富多样的手法绘制体现进化论、自然主义思想观念并富有自然、和谐、浪漫情调的作品,使《小说月报》的视觉面貌焕然一新。

(彭璐/北京服装学院 讲师;曹向晖/北京服装学院 副教授)

注释引文

[1] 许敦谷生平基础资料改编自郎森《画家许敦谷生平及作品》,《漳州文史资料》第7辑,总第12辑,1985年12月版,第14-18页。

[2] 以图中有“敦”或“敦谷”标记为准。

[3] 郑峰博士论文《多歧之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知识分子研究(1902—1932)》附录,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5月,第137-145页。

[4] 民国杂志、报纸中刊载艺术、美术作品已经成为的时尚,各大报刊都有相关报导。

[5] 陈抱一《洋画运动过程略记》,顾森、李树森《百年中国美术经典文库(第3卷)》,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页。

[6] 茅盾《小说月报》影印本,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版,第1页。

[7] 杨义《中国新文学图志》(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40页。

[8] 见2007年5月22-6月2日国家图书馆举办的“中国近现代期刊展”文字资料。

[9] 西谛《文学的使命?》,贾植芳、苏兴良、刘裕莲、周春东、李玉珍编《文学研究会资料》 (上),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页。

[10] 沈雁冰《“大转变时期”何时来呢?》,《文学研究会资料 》(上),第110页。

[11] 西谛《文学的使命?》,《文学研究会资料》(上),第70页。

[12] 许敦谷《本号内插图的说明》,《小说月报》第12卷第3期,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1年版。

[13] 许敦谷、陈影梅编著《绘画入门》,上海:开明书店,1949年版,序言。

[14] 同上。

[15] 许敦谷、陈影梅编著《绘画入门》,第104-105页。

[16] 许敦谷、陈影梅编著《绘画入门》,第106页。

[17] 叶圣陶、冰心等撰《我和儿童文学》,上海: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80年8月第1版,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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