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雪寒:纯净的理想主义者
2012-08-30吴琪
吴琪
“不合时宜”的老人
“我想没有多少年轻人,会对我父亲的故事有兴趣吧。”65岁的徐淮干练爽快、眼神明亮,继承了父亲方形的脸庞。北京夏日的午后有一丝闲淡,恰如徐淮谈论着父亲的语调,跟她谈论其他事情的快言快语不一样,她总要想一会儿,再慢慢道来,“其实我真正开始了解父亲,是在18岁之后”。
8岁时作为外贸部副部长的父亲突然“消失”,当10年后父亲再出现时,是被假释出狱。他是秦城监狱建好后的首批政治犯。徐雪寒很少提及过去,或许是因为接下来铺天盖地的政治运动,使得“历史”成为一个让人避讳的字眼。或许因为在监狱里受“潘(潘汉年)扬(扬帆)事件”牵连的10年秘密审判,徐雪寒成为已被打倒的“死老虎”。和徐淮有着同样经历的子女,那时候努力想逃脱的,也正是父辈们难以道清的历史。待到政治上所有的疾风骤雨消逝,徐雪寒终于再次迎来工作机会,已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年近七旬老人。
徐雪寒曾经的传奇,只有那些接近他的人,才能略知一二。他从大革命时期开始干地下党,为党组建过书店、对外贸易公司、钱庄、银行等。当年他组建的香港宝生银号,在后来美国冻结新中国外汇时,曾为国家保存大量外汇发挥过很大作用。1949年后,他又被任命为上海铁路局局长、华东贸易部部长、中央外贸部副部长。周恩来曾称赞他,干一行,钻研一行,成绩优异。
但是晚年复出工作的徐雪寒,看上去只是个谦和平淡的知识分子,戴着黑框眼镜,喜欢穿中山装和布鞋。1978年,他被安排到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的《经济研究》杂志任编辑。老人很珍惜这份工作,挤公共汽车上下班,他总是最早到单位,打扫卫生,上下三层楼提铁皮水瓶打水,有时候还把稿子拿回家工作。41岁就任外贸部副部长的徐雪寒如今只是普通编辑,可是他身上没有半点官员之气,女儿也不禁感慨他“真是能上能下”。同在经济所的吴敬琏回忆,徐老寡言少语,工作极其认真,竟然把自1955年创刊以来的《经济研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并且把一批从来没有人发现的错别字一一标出。1983年,刚刚平反两年的徐雪寒,将补发的“文革”10年工资全部捐出,成为孙冶方经济科学基金会的第一笔捐款——徐雪寒2008.32元。先后任《经济研究》杂志负责人和孙冶方经济科学基金会负责人的张卓元、冒天启以及经济研究编辑部裴俊生、杨长福、程福祜等老同志对此也印象深刻。吴敬琏极其尊敬徐雪寒这样的老先生,他提到自己先后师从了五位经济学家,顾准、薛暮桥、孙冶方和骆耕漠,最后一位正是1978年之后才相识的徐雪寒。
1981年平反后,第二年徐雪寒进入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担任常务干事,分管财政、金融和对外经济研究工作。徐雪寒的特殊经历派上了用场。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鲁志强向本刊提道:“想想挺有趣,徐老从1955年离开外贸部部长的职位,到改革开放后重新复出,实际上他没怎么经历计划经济啊。解放前他就办过党的银行,打击金融市场的投机倒把,他头脑里没什么计划经济条条框框的束缚。”1983年国务院准备设立中央银行,并委托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会同中国人民银行、建设银行、中国银行、农业银行提出具体方案。中心总干事薛暮桥第一次邀请四家银行坐在一起开会,就发生了争吵不休、散不了会的僵局。而徐雪寒是共产党高级干部中鲜有的具备市场经济操作经验的经济学家,他主持了十几次协调会,最终促成了中央银行的成立。
在鲁志强的记忆里,徐雪寒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党小组会议上,总是在情绪激动地针砭时弊。“老人家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一想到他就浮现出那张忧国忧民的脸。谈到社会上的腐败现象和其他一些不公平,一开始是站着说,后来年纪大了,站着说不动了,就坐着说,拐杖敲得地面‘咚咚响。一直到坐着也说不动了,只能连声叹气。”徐雪寒并不只是嘴里说说,他对社会问题真切地痛心疾首。吴敬琏记得徐雪寒最有代表性的一句感慨,大意是如果我们现在的腐败比建国前还严重,“我们对人民是犯了罪的”。
鲁志强感慨徐雪寒的纯净,“他受了数十年的牢狱和管制,不仅没有钝化锐气,反而更纯洁了那颗赤子之心”。这种直爽,“即使他说错了,那也只是证明他想错了,他这样血性的人,从不会去取悦时局和他人”。
在家人看来,徐雪寒的赤子之心,往往会给自己带来不合时宜的痛楚。在徐淮的记忆中,父亲失去人身自由时,把个人时间基本花在了读书上;等到恢复了工作,真是有只争朝夕的感觉,很少有时间和家里人闲聊,“已经失去了那么多岁月,什么都别说,赶紧干事”。长年的牢狱生活使得徐雪寒身体逐渐病弱,他最害怕不能读书看报,一旦没法再关心国家大事,对他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家人只能劝慰他,“你已经尽了你这一代人的职责,让年轻人干事吧,你要相信他们干得好”。
徐雪寒离休后,鲁志强去探望他时,每次问他“徐老好吗?”徐雪寒认真地回答:“徐老不好。”多年的监禁没有摧毁他的意志,却打垮了他的胃,每日只能以稀粥为正餐,稍不留神就会拉肚子。鲁志强说,坎坷生活对徐雪寒心神的摧残,使他患上严重的失眠症。到后来看报读书眼睛疼,看电视头疼,只能听后辈读新闻和文件给他听。这对于沉醉于收集资料、研究经济和社会问题的徐雪寒来说,是最大的痛苦。鲁志强去看望徐雪寒,总是被徐老追着询问,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对各种问题是什么态度,给中央提了什么建议。鲁志强只能跟他“打游击”,开玩笑地说道:“徐老,您让我们歇歇吧。”
但是这位对国计民生看得比个人生活重要得多的老人,确实在尽一己之力推动社会的发展。徐淮说,父亲支持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但不支持会导致严重通胀的措施,担心会伤害百姓。他支持打破一统格局,支持成立新的书店、银行。徐雪寒解放前和解放初期在上海领导经济工作,对上海比较了解,后来陈国栋、胡立教、汪道涵三位领导来京开会,必来看他。徐雪寒给上海和江苏省委的人写信,请他们支持潘汉年的电视剧。他佩服顾准的思想,推动对顾准思想的肯定和宣传。“他的观点不管正确与否,他没有私心,他讲真话。”
特殊的“陆军大学”
投入地看书和写文章,是贯穿徐雪寒一生的最大爱好。徐雪寒初中尚未毕业,却自学成为经济学家。徐淮称父亲留下的好些书,她作为大学毕业生也不怎么能看懂。在为数不多的回忆文章里,徐雪寒自谦地说:“我不是专业理论工作者,而是一个在漫长的革命运动中跑龙套的人……”徐雪寒漫长的革命运动从15岁开始,如果了解早年间他目睹革命的惊心动魄,或许对他晚年的忧国忧民就有更深的理解。
1930年8月27日,西湖边的国民党浙江陆军监狱里,接连枪杀了徐玮、罗学瓒、裘古怀等19名共产党“要犯”,被称为“八二七”大屠杀。在监狱里坐牢的骆耕漠后来回忆,狱里一位杭州口音的老看守员感慨地说:这次刑场里犯人的呼叫声和行刑枪声这么长,监狱所在地小车桥附近一带的居民,不少跑到监狱南边街道观看。他们看到运尸体的小木棺材里,不断流出点点滴滴的鲜血,既害怕又震惊。
就在牢笼里,19岁的徐雪寒和其他难友们,拼命地摇动铁笼,发出让看守和军警惊慌的笼啸声来抗争。当天被看守提到的共产党人知晓死期已至,大声高呼“打到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万岁!万万岁!”有的人把外衣外裤甚至旧鞋都脱下来,留给同笼的难友,穿着背心短裤赴刑场。刑场就在监狱内的南侧操场,枪声响在所有犯人的耳边。
1927年徐雪寒作为大革命后期共产党在宁波的领导人之一,和共产党在浙江的重要领导人一起,被关押在陆军监狱。从1927到1937年里,这里关押过1500多名政治犯,中共的四任浙江省委书记、14位省委常委等154人被执行死刑。被杀害的“要犯”,往往也只是30岁左右的年轻人,一些人即使到了被枪毙前,手里还在拿着书学习,这给了令徐雪寒这样自称为小弟弟的狱友们终身感怀的触动。和徐雪寒一样20岁左右的青年人,在“著名”的陆军监狱里,只能算是“小字辈”,开展党的工作不久,这也是他们最终没引来杀身之祸的原因。
加入共产党前,徐雪寒从上海大学附属中学肄业,骆耕漠在浙江省立商业专科学校学习,薛暮桥从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辍学后,作为沪杭铁路的站长领导工人运动。监狱里的难友们各有所长,有的懂世界语,有的懂英语,有的留俄回国,有的精通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学说。没有上过大学的徐雪寒,反而在这里获得了丰富的学习资源。一起在监狱里学习的徐雪寒、骆耕漠、薛暮桥等人后来共同写经济文章针砭时弊、创办了新知书店,也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经济学家和高层经济官员,结下终身的友谊。他们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追随共产主义,原本分散在江浙不同地区领导党的工作,如今在国民党的监狱里相遇。与老一辈共产党员朝夕相处,一起历经生死,反而坚定了他们的信仰。
进监狱不久的徐雪寒,原本年轻气盛,性格比较外露,他形容自己“喉咙很响,爱同看守们嚷嚷”,多次被狱官叫去训话。对抗换来更为严厉的惩罚——被钉上手铐、脚镣关禁闭,“一本书、一个字都不让你看”,“当时正是夏天,天井小,墙又高,屋子里黑糊糊的,气闷得很。臭虫和蚊子多得不得了”。但是几年严酷的斗争下来,徐雪寒学会了在特殊环境里的生存方式,变得隐忍却不失斗志,他后来总结说,狱中斗争“应当有各种各样形式,只要不投降敌人,不跟敌人妥协。在可能范围内保护自己,不受无理虐待。在牢监打太极拳,把极端拥挤的关押了十三四个人的一间牢房搞得干干净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没有虱子,没有跳蚤,没有臭虫,把身体搞好,人人精神抖擞,不消极悲观。这些,也都是一种斗争”。
徐雪寒读书的起步是一些中外进步文学作品,兼读一点如蔡和森的《社会进化史》、卢森堡的《新经济学》等。他还和薛暮桥、骆耕漠等组成世界语学习小组,参加了上海世界语函授学校的学习,后来又学日语,“学外语,雪寒、暮桥都是健者”。“为什么要念外文呢?有两个道理。第一,学了外国语,出去就可以赚饭吃。第二,日文、英文的社会科学书籍是可以拿到监狱里来的,监狱当局不懂。”他们读书的范围相当广,有河上肇的《经济学大纲》,徐雪寒还阅读和学习了摩尔根的《古代社会》、恩格斯的《私有财产及国家的起源》、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韦尔斯的《世界史纲》等。特别是在读了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之后,又引起他读古代史籍的很大兴趣,他通过家里搞来了一本石印的《史记》来读,由于没有办法圈点,“就用洗马桶的扫帚条在印泥上一印,然后在书上一点”,先后手点了《相台本五经》、《章氏丛书》及《易藏丛书》等。
1930年狱中“八二七”大屠杀发生后,狱中形势很紧张,只剩下三本书。难友发现看守在抄笼子前,就事先把这三本书放到马桶里,用粪便掩盖好,看守抄完笼子走后,再从粪桶里拿把书拿出来,把粪便刮掉,放在水里漂洗晾干后继续读。他曾风趣地形容说:“读时,很有木樨香味。”
狱中的读书学习经历对徐雪寒来说是刻骨铭心的,他说过,他“一生得益最大的是学习。我当时参加革命,只凭感性认识,总的来说,相信共产主义必然胜利的信念,是在‘陆军大学里看了许多社会科学书后才确立的。把这叫做‘牢监大学,我叫做‘陆军大学”。年轻时坐了5年多国民党监狱的徐雪寒,对人生有了不一般的承受力。徐淮说父亲是一个非常能静下来的人,一辈子离不开书,一点时间不肯耽误,韧性非常强,而这或许正是他后来几经人生坎坷始终乐观的原因。
中国经济情况调研
1933年徐雪寒出狱后到上海,一方面在党组织安排下开展上海文化界的工作,一方面做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的翻译和普及工作。徐雪寒先后翻译了德文《社会经济史》、编译了《社会科学字典小辞典》,“那时译一本书就可以活一年了。可以成天去跑革命工作,晚上回来再翻译书”。
待到1934年春,徐雪寒到上海寻找组织。经先他出狱的薛暮桥介绍,参加了著名学者陈翰笙领导的中国农村经济研究会,参加研究会的还有骆耕漠、钱俊瑞、姜君辰、张锡昌等人。他们编辑出版《中国经济情报》周刊和《中国农村》月刊,撰写文章辩论中国社会性质,讨论经济问题,针砭时弊。中国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的韩孟向本刊介绍说,这批人当时影响很大,他们研究中国国民经济的领域非常广泛,按现在的标准看,既有宏观的国民经济管理内容,又有行业企业的微观发展,在当时的经济界形成了一种成系统的研究氛围。
徐雪寒研究的行业非常多,他的文章涉及《中国的火柴工业》、《蚕业统治之前途》、《中国邮政的症结》、《英美共管中国货币吗?》多个领域。今天回头来看这些文章,调研性非常强,并非泛泛的评论,而是结合表格和数据,有非常扎实的分析。
比如《中国农村中的高利贷》一文,文章里边附有“中国六区二十省负债农家比例表”、“中国六区二十省农村两种主要借贷利率表”和“中国六区二十省农村借贷来源表”。徐雪寒分析后认为,“目下农村加速破产中,一方面高利贷利率更惊人提高,其榨取愈形露骨。但另一方面农村金融的停滞,农民偿付能力的低下,土地价格的狂跌,使农村中借贷信用紧缩,形成农民高利无处可贷的矛盾现象。于是群相诟病,旧的高利贷者是促进农村破产的主力,希望银行资本用较为温和的形式来解救农民……”在《积极兴筑中的中国铁路》一文中,徐雪寒从1934年8个月来散见在各地报纸的消息,发现有24条比较主要的铁路,在兴筑、测量、整顿和拟议之中。他比较详细地调查了不同铁路的具体资金来源,与帝国主义不同国家之间的关系,与各个军事集团的关系,让读者知晓帝国主义者在中国铁路争夺战,直接借款、通过华商银行的手,大放烟幕。
鲁志强说,虽然这些文章不像今天的经济研究这样系统,更谈不上花哨的方法,但是往往切中要害,非常管用。徐雪寒等人的研究动机是救国家于危亡当中,有一种特别迫切的使命。
情报社的发起人之一钱俊瑞给大家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根据骆耕漠的回忆,钱俊瑞每天从塔斯社办公室回来,都要带一大捆全国的报纸交给徐雪寒。徐雪寒每天抽空翻阅一二十份报纸,用红笔将有用的内容圈出来,把资料分类并记下号码,然后交由熟人贴在白纸上。积累的资料越多,对写经济文章就越有帮助。中国经济情报社那时每月收入有150元,但是社员们把把稿费当做创业经费,只领取很少的生活费,劲头非常足。只是持续一年多之后,《中国农村》和《中国经济情报》面临被迫停刊的风险,徐雪寒等人被迫放弃,决定创办书店,建立宣传出版阵地。
新知书店与隐秘工作
1935年夏天,党组织委托徐雪寒和华应申筹办新知书店。徐雪寒回忆道:“我们这一群人,都是两手空空,勉勉强强靠卖文为生的人。为了有一个自己可以绝对控制的出版机构,我们决定办一个革命书店。”靠一点点的筹募资金,凑起六七百元之后挂出了牌子。徐雪寒和华应申知道不但政治风险很大,经济上也要冒收不回书款、吃倒账的风险。于是决定一方面力争公开合法,一方面尽量节省日常开支。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书店全体工作人员过着极为清苦的生活。1940年周恩来还赞许地说过,比根据地的供给制还要艰苦。
新知书店的方针,是出版严肃的社会科学书籍,探讨中国经济问题。当时既出版颇具声誉的《中国农村》月刊,也出版了《中国货币制度往哪里去?》、《乡村建设批判》、《中国农村社会性质论战》、《通俗经济学》等书。徐雪寒说:“新知太穷了,但对于每一本书的出版,力求政治观点正确,内容充实,绝不马虎,绝不损害党和读者的利益。”徐雪寒自己住在新知书店办事处,这里一向是秘密的,主要印刷中国出版社的书,甚至前后印刷了成万本《中国共产党党章》,秘密卖出。1937年12月迁往武汉以后,中共中央长江局的出版机构——中国出版社的书刊都由新知书店负责出版和发行,新知书店一跃而成为在全国拥有十几家分店的大书店。徐雪寒作为总经理,去到下边的分店,他总是亲自站柜台,给读者开票,店员都称他“徐大哥”。书店成为共产党在白区的宣传出版机构。
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的韩孟告诉本刊,徐雪寒等人也利用这些资金进行其他投资,开文具店、贸易货栈、钱庄,购置战略物资,既有投资生意,也有投机生意,事实上形成了一个网络,为党的活动提供资金,也提供了情报联络的据点。在徐雪寒为纪念老战友写的文章中,提到自己曾在潘汉年的领导下做过情报收集和接头工作。于是表面上担任新知书店总经理的徐雪寒,同时从事着共产党的出版、统战和隐秘战线上的工作。
1943年徐雪寒到根据地工作,曾任华中银行副行长。1945年国共谈判后,徐雪寒奉命回上海开展党的经济活动,当时主要是筹办企业。徐雪寒和同志们在上海开办了一个银行、两个钱庄、一个对外贸易公司、一个花纱布公司等六七家企业,资金全部由华中银行输送,大约有上万两黄金,为接管上海起到了一定的铺垫作用。1949年9月,徐雪寒被任命为上海铁路局局长。1952年徐雪寒从上海调到北京,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对外贸易部副部长。
徐雪寒出生于浙江宁波的一个没落的医生家庭,亲人们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这些亲戚关系为他出入上海进行党的活动提供了掩护。他的姐夫后来成为蒋介石的副侍卫长,表妹夫为军统特务王新衡。对于徐雪寒后来极少向人提及的隐秘战线工作,徐淮说:“父亲其实只是在潘汉年手下工作了很短的时间,主要精力还是在党的经济工作上,没什么值得夸大的。”但也正是这段短暂的经历,给徐雪寒带来建国后的10年冤狱。徐雪寒晚年时,一次家人无意说起了情报工作,徐淮大声表达自己的看法:“地下工作可以做,情报工作要是我,绝不做!不然出了事,谁能为我证明?”徐淮为父亲的这段经历给他本人和给家里每个人带来的灾难,仍然不能释怀。但是徐雪寒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儿,直到她声音变小,不再坚持。
“肯下力,不自私,宽待人”
“文革”之后复出的徐雪寒,在很大程度上仍沉浸于建国初期非常理想化的社会氛围中。仿佛两个个性不同的老人共同存活在这个日渐衰老的身躯里——提及自己个人生活上的事情,徐雪寒几无所求,宁静内敛;一旦提及国家的事情,他的性格外露而急躁。社会上新出现的各种问题,背弃了他以及他的战友们早年的信仰,这些都像针尖般一下下扎着他的身体,引起他本能的弹跳。
韩孟告诉本刊,徐老在革命期间养成了工作非常廉洁的习惯,后来看到不良的社会现象渐多,发现我们所能应对的举措不力,非常着急,这种急躁转变为个人情绪,非常影响他的身体。韩孟是经济学家骆耕漠20多年的学术助手,他说骆耕漠在战争时代负责财经工作,比如对接管大中城市各类物资的管理,那时候要求“一切缴获要归公”。可是归到哪一层才算符合规定呢?实际上战争中的“小金库”并不少。骆老清楚哪些是能够容忍的,知道经济运行管理中会遇到很多问题,在不同体制下有不同的改进方式,所以他对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出现的问题有所预料。比较起来,徐老内心更为单纯,容不下不良的社会现象。正如薛暮桥所说,历史使他患了一定程度的忧郁症,在同朋友叙谈时常常流露出忧国忧民而又无能为力的苦闷心情。但他从来不谈自己所受将近20年的冤屈。
司机施国通告诉本刊,徐雪寒虽然是副部级的官员,可是总说司机、保姆和他都是一样的。给徐老开车后,一开始老人家坚持坐在车的副驾驶位置上,认为这样是对司机的尊重。他甚少提及过去,对个人生活几无要求,然而往日曲折的生活还是给他的精神留下了伤痕。施国通说,老人家只有一次提到十年冤狱,他说:“小施啊,我坐的是自家人的牢房,真不是滋味。如果把你一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一个星期就受不了了,我被关了十年啊。”还好,仍旧是书籍,给了他不离不弃的安慰。虽然身体失去自由,但是徐雪寒从书本中获得的精神世界,从未中断过。他从未怀疑过早年选择的信仰,虽然“文革”中被人斗,但是在他内心里,他并不需要革自己的命,这些又使他一直都享受着内心的安宁。他觉得比起早年牺牲掉的战友,他能活下来就是幸运的。人生的最后岁月里,老人有时候会糊涂起来,半夜让保姆把施国通叫来,告诉他们:“解放区的同志们来了,要从我这里走,赶紧准备一点饭菜。”大家只能安慰老人家,饭菜准备好了,别担心。
徐淮说,记得父亲曾经和她说:“如果说我一生还干了一些事,有三点:肯下力,不自私,宽待人。”这或许是对这位老派共产党人最中肯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