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愈之:为新闻出版的一生
2012-08-30王鸿谅
王鸿谅
《怀逝者》与《流亡在赤道线上》
“永远向着未来,不要怀念过去,一切为了明日,不要迷恋昨日。”胡愈之在《少年航空兵——祖国梦游记》里写的这一段话,与他的人生对应来看,也恰如自勉和自律。他的夫人沈兹九在撰文回忆时特意摘出了这段话,然后写道:“出于这一点,他生平除了为追念亡友写过一些纪念文章外,几乎不写回忆文字,更从不写自己,不夸耀自己的功绩。”胡愈之唯一的生平自述《我的回忆》完成于1985年,他89岁之际。他口述,侄儿胡序文整理。第二年,他就永远地离开了。
胡愈之夫妇的这种超然和淡泊,在三联书店编辑周健强的记忆中有更多细节。1983年,三联书店计划给胡愈之出书,这个任务刚好落到周健强身上。那时候她还年轻,刚从工厂调到三联做编辑,负责的领域就是回忆录和纪实文学。她对本刊记者回忆:“当时三联还是人民出版社里的一个编辑部,我们的办公室还在人民出版社的大楼里。”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任务,完成起来却并不容易。“胡愈老在出版领域长达70余年,一再创造‘出版奇迹,从考入商务印书馆开始,他先后主编过《东方杂志》、《东方文库》、《文学周报》、《公理日报》、《世界知识》、《南洋商报》、《风下》、《南侨日报》等诸多著名报纸杂志,亲自撰写的文章上千万字,可是他却任由这些文字散载湮没,从没有想过给自己结集出版。”
为了寻找散落的旧日文字,周健强四处求助,过程中有许多令她感动的回忆:“不仅得到社内外同志的大力帮助,还得到许多素昧平生的人的热情支持和鼓励,他们接到我的求援信,从山东、湖南、上海等地为我寄来复印资料,或提供线索,并希望早日看到胡愈老的书。”一番搜寻,凑齐了一小册文稿之后,周健强第一次上门拜会了胡愈之夫妇。“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的领导王仿子领着我去的,他们住在汪芝麻胡同的那个小院里,屋子里的陈设简单朴素,二位老人特别和蔼可亲,如果不是有穿军装的警卫员,根本看不出他们是级别那么高的领导。”周健强记得,“我把剪贴好的一沓文稿递给胡愈老,他接过去就开始仔细翻阅,看完后,他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他写的这些回忆录,大都是‘文革以后,报刊来催来要的应景文字,时过境迁,没有什么大意思,写得也不好,也没有什么出版价值,就不要出版了吧。”这回答实在令她惊讶:“那时候主动找我们出版社想出回忆录的人有一大把,胡愈老却正相反,我们主动找上门来他还要拒绝。”
王仿子和沈兹九的轮番劝说,才让胡愈之改变主意,然后,胡愈之和沈兹九都从出版的角度给了周健强指点。胡愈之考虑的是内容。“他说文章不能像这样凑在一起,应该分成两本书,一本以南洋为中心,专门讲在南洋的斗争生活,还可以把他们办《南洋商报》、《南侨日报》的前后写一篇加进去;一本以人物为中心,收进写蔡元培、郑振铎等人的纪念文章。”周健强感慨,“胡愈老不愧为斫轮老手,三言两语就把我那一堆匆忙搜集起来的文章分门别类了。”沈兹九考虑的则是读者。“她说编成两本书很好,一本几万字,出成像《干校六记》那样的小册子,找些当时的照片插进去,增加兴味,一本几角钱,可以装在衣兜里,年轻人买得起,携带也方便。”周健强说。
周健强此后多次拜访胡愈之夫妇,替胡愈之整理口述回忆。她因此更惊讶于这位老人的卓然超群。“他的回忆里没有个人功绩,只有他人和集体的贡献,他几乎不会用单数的第一人称,而只会用‘我们,‘大家、‘全体这些词,可我恰恰需要的就是他谈‘我,谈‘自己。所以我只好去找胡愈老当年的同仁好友,从他们的回忆里来找更丰富的材料,整理好以后,先请张楚琨先生斧正,再送给二老过目。”年近九旬高龄的胡愈之依旧表现出了一个专业出版人的特质,“他非常认真细致,对每篇文章都要逐字逐句进行修改订正,但是不肯收取半分稿费”。这种无私的幕后编辑工作,持续到胡愈之生命的尽头。
在出版计划里从一本变成两本的小册子,就是后来的《流亡在赤道线上》和《怀逝者》。只是很可惜,1986年逝世的胡愈之没能等到亲眼看到它们出版。他的口述生平《我的回忆》也是一样,初稿完成后,他很严谨地要求送给一些了解情况的同志校正,最终也没能亲眼看到修订稿。由费孝通作序的悼念文字结集《胡愈之印象记》,完成于在胡愈之逝世三周年,接下来才是1990年出版的《胡愈之传》。
商务印书馆和《东方杂志》
胡愈之1914年进商务印书馆的时候,商务已经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出版商,在民国时期思想理论界起着巨大作用。除了书籍,旗下还有《东方杂志》、《妇女杂志》等刊物。它的编译所分四个部,国文部、英文部、理化部和辞典部,练习生胡愈之在负责物理化学等书籍翻译的理化部。这个来自浙江上虞县丰惠镇的年轻人,也算出自“书香门第”,祖父是翰林,父亲是秀才,而他自己,既上过旧式私塾,也念过新式学堂,懂一点英文,还学过一点日语和世界语。
在茅盾的印象里,商务时期的胡愈之“身材矮小,头特别大,脸长额阔,衣服朴素,空手的时候很少,总拿着什么外国书报,低头急走,不大跟人打招呼”。1916年进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茅盾与胡愈之同龄,不过他在北大念过三年预科,一进编译所就是助理编辑。他回忆说:“这时愈之兄虽然在理化部,却与‘理化不生关系,他是帮忙《东方杂志》的编辑工作的。”“这一个时期,愈之兄主要的工作是选择并介绍欧美杂志上的文章,从政治、经济,乃至哲学、文学。后来他对于文学似乎特别有兴趣了,我们由相识而相熟,也是以‘文学为媒介。”只不过,从1923年开始,胡愈之开始疏远文艺界,不再热心于评介国外文艺动态,也几乎再没有评论国内文艺问题,他厌倦了文艺界的派别斗争,将兴趣转向了新闻工作和国际问题,个人命运与大时局之间的关联变得更鲜明而直接。
《东方杂志》是胡愈之出版生涯的一个重要起点,见证了他的成长,给了他极大的支持、包容和施展才华的空间。他的学名胡学愚被笔名胡愈之取代,也是从这本杂志开始。1924年,胡愈之实际负责《东方杂志》的编辑工作,以此为平台,帮助和培养了一批新作家和社会学家,还积极支持章锡琛创办了开明书店。1925年“五卅运动”,是他第一次投身革命群众运动,除了帮助《公理日报》联系新闻界稿件,他还专门组织出版了《东方杂志》的“五卅”事件临时增刊,触怒了上海租界工部局,他们对商务印书馆提起了刑事控诉,“最后判罚了二百元才算了事”。接下来1927年的“四一二”政变,胡愈之在愤慨之下起草了一封对国民党的抗议信,签名的其余6个人都是胡愈之的好友,郑振铎的名字排在第一位。这封信4月15日在上海《商报》发表,签名的7位抗议者也因此险遭逮捕,郑振铎逃亡英国,胡愈之则去了法国。
选择法国,是考虑到当时法郎同中国的银价比值低。胡愈之与商务印书馆约好,出国后继续为《东方杂志》写稿,由编辑部开支稿费,用以维持在法国的生活。同期在英法两国留学的朱光潜,描述记忆里巴黎时期的胡愈之:“大衣口袋里经常塞满报刊,大半是国际政治活动动态或是世界语方面的报刊,世界语和国际政治。这是他当时最关心的两件事。”这时期,胡愈之为《东方杂志》撰写文章21篇,共17万字,平均1年写将近6万字,一个月5000字。谈的主要是欧洲各国,特别是西欧国家的问题。1930年法郎升值,同白银的比值增加到了1928年的4倍,胡愈之依靠稿费和亲戚的资助,都无法继续维持在法国的生活,只能选择回到上海。《东方杂志》再次向他敞开大门,由于原主编钱智修年事已高,并且受聘出任于右任主持的国民政府监察院,所以实际上的主编职责,又变成由胡愈之来承担。
《莫斯科印象记》与三联情缘
回国之前,胡愈之取道东欧,去了一趟莫斯科,在那里停留了7天。因为樊仲云的邀约,胡愈之把7天的旅途见闻和感想,写成了《莫斯科印象记》,每周在《社会与教育》上发表一段,一共6万字。这些文章让《社会与教育》销路大增,樊仲云也通过自己办的新生命书店,给《莫斯科印象记》出了单行本。1931年8月新书出版,到1932年10月,已经再版了5次。虽然这本书后来被国民党政府查禁,但是它已经广为流传,并激起强大反响。连鲁迅先生也撰文提道:“这一年内也遇到两部不必用心戒备居然看完了的书,一是胡愈之先生的《莫斯科印象记》,一就是《苏联见闻录》。”
邹韬奋与胡愈之的相识,也是因为《莫斯科印象记》。胡愈之在《我的回忆》里这样说:“也就是在‘九一八后不久,邹韬奋由毕云程陪同来找我了……邹韬奋找我是来向我约稿,我对他说,现在办刊物,首先就是应该宣传抗日,你要我写文章,我就写抗日的文章,他同意了。”“这样我的第一篇文章《一年来的国际》就在《生活》周刊纪念辛亥革命20周年专刊上发表了,这篇文章中,我分析了当时的国际形势,联系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情况,最后指出:‘假如我们的推断不错,1931年日本对我国东三省的强暴侵略行为,亦将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以后形势的发展,不幸被我言中。”
邹韬奋与胡愈之的合作,逐渐改变了《生活》周刊的方向,从适应企业职工、店员等小市民的需要,谈些生活问题和职业修养问题,转向关心和议论起了国家民族大事。胡愈之对邹韬奋的印象也不断发生着变化。“邹韬奋给我的最初印象是他为人天真而热情,但我觉得他对一般问题的理解不够深刻,他主编的《生活》周刊内容也还是带些低级趣味,虽然当时邹韬奋已在呼喊抗日救亡,他的抗日救亡热情能不能持久,我还有点怀疑。后来相识日久,才看到他对国家民族有真正的热情,而且有一副硬骨头,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和坚强的战士。”胡愈之回忆,“以后《生活》周刊每期组稿都会邀我参加研究。往往是在饭馆里几个人一起吃饭,同时就商谈下期刊物的内容,结果几乎每期总是确定以宣传抗日为主要宗旨。后来我们也常在一起讨论国内外形势,研究一些政治理论问题,我以‘伏生、‘景观等笔名为《生活》周刊写了许多文章……我与邹韬奋也在共同战斗中建立起最亲密的友情。”
邹韬奋在生活书店第27期《店务通讯》上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介绍胡愈之,题目叫《我们的胡主席》,文章里这样说:“我们的胡主席是胡愈之先生,他不是‘国府主席,确是我们书店的编审委员会主席。”“胡主席是本店的最有功勋的一位同事,他在生活周刊时代,就经常替我们写国际文章……他参加本店创办时的计划。等于本店‘大宪章的《社章》就是他起草的。他对本店的重大贡献不仅是编审,在实际上是包括了我们的整个事业,但是他总是淡泊为怀,不自居功。”“他的特征是脑袋特大,他的特长不仅文章万人讽诵,而且对出版营业无所不精,他的特性是视友如己,热血心肠。他是我们的事业的同志,患难的挚友。”
《西行漫记》与《鲁迅全集》
1932年1月28日,日本进攻上海,战火烧毁了商务印书馆的印刷厂和编译所,也烧毁了胡愈之的家。他因病住进租界医院,后来又转移回到上虞,病愈返回上海已经是5月间。商务暂时停业,8月间商务复业,胡愈之重新主编《东方杂志》,1933年被迫离开,加入哈瓦斯通讯社。直到1937年抗战爆发,上海沦陷成为“孤岛”。上海的救亡团体和各界爱国人士纷纷撤离去武汉或者香港,原来出版的许多抗日救亡刊物被迫停刊。但胡愈之没有走,“我们留在上海的人一起研究,决定重新开始,公开的抗日活动不能搞,我们就深入到群众中去,组织对难民、工人、市民的宣传教育。我们还出版了《团结》、《上海人报》、《集纳》、《译报》等报刊,以隐晦曲折的方法来报道抗战,宣传和教育群众。后来我们还以社会科学讲习所的名义,来训练抗日救亡团体的骨干,我负责办了第一期,王任叔办了第二期。”
上海“孤岛”时期的胡愈之显现出了作为出版家的真正天赋。他拿到了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原名《红星照耀中国》),这是第一个西方记者突破新闻封锁,进入陕甘宁边区实地采访到的第一手材料。胡愈之决定将这本书介绍给国人。虽然书店出版社都搬到了重庆,不过印刷厂搬不走,还在上海。胡愈之立刻邀人一起进行翻译,他的回忆中写道:“用什么名义出版呢?就临时想了‘复社这个名字,其实它不是什么出版社,复社就设在我家里,张宗麟当经理,当时参加复社一起翻译和工作的,就是王任叔、梅益等几个人,还有我两个弟弟。”“排印费可以暂欠,买纸张的钱怎么办?当时参加星一聚餐会的人凑了一点,同时我们又采取暗中预约推销的方法,定价1元一本,先收钱买纸,印出来就给书。就是这样,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书就出版了。第一次印1000本,很快就卖光了。开始大家不知道书的内容,当知道是写共产党、写红军、写延安的书,买的人就更多了。仅半年就印了五六版,卖到八九万本,还运到香港南洋去卖,轰动了当地华侨。随后我们又翻译出版了《续西行漫记》,同样受到国内人民和华侨的欢迎。”
有了出版《西行漫记》的经验,胡愈之接下来完成的就是《鲁迅全集》。当时鲁迅先生的大量文稿,经过许广平的收集和初步整理,全部留在上海。“许广平十分着急,找大家商量,大家认为把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完整地保存下来的最好办法就是出版《鲁迅全集》。”胡愈之回忆,“我们决定采用预约推销的办法来筹款,不过五六百万字的鲁迅著作,相当于20本《西行漫记》,就得卖20元一本,时处战争,广大读者都没有钱,能一下用20元买一部书的人能有多少?于是又想出一个办法,决定把书搞成普及本和精装纪念本两种,把普及本的价格降下来,8元钱一部,这连工本费都不够,另一种精装纪念本,不仅装订考究,而且每一部都有一个专门书箱,外刻有‘鲁迅全集,蔡元培题的字样,每部售价100元,实际成本二三十元,以盈补亏,整个出版发行就可以不赔钱了。”
胡愈之组织了上百位学者、文人和工友,一同参与到《鲁迅全集》的编排印校,为了争取扩大发行,改用了“鲁迅纪念委员会”的名义,蔡元培也亲自题字,因为蔡元培在国民党内的声望,国民党也就不能对这部书怎么样了。印好预约书券和广告开始推销的时候,胡愈之也很忐忑,心里没有底。“当时的富人都已集中在香港、广州、武汉等地,所以我就先从香港开始推销,推销的办法是开茶话会,把那些进步的资本家,各界开明人士,乃至国民党要人请来参加,清茶一杯,主要向他们介绍《鲁迅全集》的情况,请他们签名购买预约书券。路过广州时我也这样做,到武汉后,情况更好些。有周恩来同志在那里,武汉八路军办事处也积极帮助我推销。很快经我的手就推销出去了100多部。当时如孙科、邵力子等人,都是一下就订购10部。”通过这样的途径,胡愈之和同伴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筹集到了三四万元的出版资金,各地书款汇到上海,马上买纸开印,从2月到6月,仅4个月,就把一套600余万字,多达20卷的全集送到读者手中,这在我国的出版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而胡愈之作为新闻报人的才华,从1940年底开始,也有了新的舞台。他被党组织选定为新加坡《南洋商报》的编辑主任,前往南洋办报,投身于对南洋侨胞的抗日宣传教育和发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他辗转到达新加坡,从1941年元旦开始,正式接任《南洋商报》的工作。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新加坡形势危急,胡愈之和同伴们被迫流亡,这就是后来出版的《流亡在赤道线上》的大背景。到1945年抗战胜利,胡愈之返回新加坡,在上海书局老板的帮助下,开了一家上海书局新加坡分店,“楼下门市部卖书,楼上作编辑部,成立新南洋出版社,编辑出版《风下》周刊”。《风下》上署名沙平的主编,就是胡愈之。虽然新加坡历经艰险,但胡愈之却在这种动荡和艰险里,一再证明了他作为报人的才华,不仅如此,他还在新加坡收获了爱情,与沈兹九组成家庭,相濡以沫40年。
周健强很庆幸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聆听胡愈之的机会。“自从我开始接受这个出版任务,在我查阅的许多史料、书刊、名人传记及回忆录里,几乎随处可见胡愈之的名字,他是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发起、参与和见证者,当我需要找其他人来提供更多细节和佐证的时候,他们只要一听是胡愈老的事情,都特别热情,没有任何推脱。”由三联书店出版的《胡愈之文集》,是胡愈之逝世5周年的纪念。周健强也是这套书的责编,她回忆说:“当初也想过做全集,但是太难了,胡愈老写的东西太多,从上海到南洋,他主编过很多刊物,用过很多笔名,发表的文字散落太广,确实不敢保证都能收全。”这些访谈和整理进行得越深入,周健强就越感慨:“个子那么瘦小的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蕴含那么多的光热和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