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信
2012-08-29宗璞
宗璞
作家名片:宗璞,原名冯钟璞,著名哲学家冯友兰之女。代表作有《红豆》《弦上的梦》《寻月集》《丁香结》《南渡记》《我是谁》《蜗居》等。《紫藤萝瀑布》被选入初中课本;《这是你的战争》被选入2011年江苏高考语文试卷;《锈损了的铁铃铛》被选入2011年四川高考语文试卷。
今年的春,来得特别踌躇、迟疑,乍暖还寒,翻来覆去,仿佛总下不定决心。但是路边的杨柳,不知不觉间已绿了起来,绿得这样浅,这样轻,远望去迷迷蒙蒙的,像是一片轻盈的明亮的雾。我窗前的一株垂柳,也不知不觉在枝条上缀满新芽,泛出轻浅的绿,随着冷风,自如地拂动。这园中原有许多花木。这些年也和人一样,经历了各种斧砍虫噬之灾,只剩下一园黄土、几株俗称瓜子碴的树。还有这棵杨柳,年复一年,只管自己綠着。
少年时,每到春来,见杨柳枝头一夜间染上了新绿,总是兴高采烈,觉得欢喜极了,轻快极了,好像那生命的颜色也染透了心头。我曾在中学作文里写过这样几句:“嫩绿的春天又来了/看那陌头的杨柳色/世界上的生命都聚集在那儿了/不是吗/那年轻的眼睛般的鲜亮呵……”
老师在这最后一句旁边画了密密的圈儿。我便想,应该圈点的,不是这段文字,而是那碧玉妆成绿丝绦般的杨柳。
抗战期间在南方,为躲避空袭,我们住在郊外一个庙里。这庙坐落在村庄附近的小山顶上,山上蓊蓊郁郁,长满了各样的树木。一条歪斜的、可容下一辆马车的石板路从山脚蜿蜒而上。庙的右侧,有一个小山坡,草很深,杂生着野花,最多的是野杜鹃,在绿色的底子上形成红白的花纹。坡下有一条深沟,沟上横生着一株柳树,据说是雷击倒的。虽是倒着,还是每年发芽。靠山坡的一头有一个斜生的枝杈,总是长满长长的柳丝,一年中有大半年绿荫荫的,好像一把撑开的绿伞。我和弟弟经常在这柳桥上跑来跑去,采野花,捉迷藏,不用树和灌木,只是草,已足够把我们藏起来了。
一个残冬,我家的小花猫死了。昆明的猫很娇贵,养大是不容易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死。它躺着,闭着眼。我和弟弟用猪肝拌了饭,放在它嘴边,它仍一动不动。“它死了。”母亲说,“埋了吧。”我们看着那显得格外瘦小的猫。弟弟呜呜地哭了。我心里像堵上了什么,看了半天,还不离开。
“埋了吧,以后再买一只。”母亲安慰地说。
我写了一篇祭文,记得有“呜呼小花”一类的话,放在小猫身上。我们抬着盒子,来到山坡上。我一眼便看中那柳伞下的地方,虽然当时只有枯枝。我们掘了浅浅的坑,埋葬了小猫。冷风在树木间吹动,我们都穿得十分单薄,不足以御寒的。我拉着弟弟的手,呆呆地站着,好像再也提不起玩的兴致了。
忽然间,那晃动的枯枝上透出的一点青绿色,照亮了我们的眼睛。那枝头竟然有一点嫩芽了,多鲜多亮啊!我猛然觉得心头轻松好多。杨柳绿了,杨柳绿了,我反复在心里吟诵着。那时,我的词汇里还没有“生命”这个字眼,只觉得自己又有了精神,一切都又有了希望似的。
时光过去了近四十年,我经历了好多次的死别,到一九七七年,连我的母亲也撒手而去了。我们家里,最不能想象的就是没有母亲了。母亲在病榻上用力抓住我的手时说过,她放心,因为她的儿女是好的。
我尽量想做到让母亲放心。我忙着料理许多事,甚至没有好好哭一场。
两个多月过去,时届深秋。深秋将落叶吹得团团转,枯草像是久未梳理的乱发,竖起来又倒下去。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忽然,我看见几缕绿色在冷风中瑟瑟地抖颤,原来是那棵柳树。在冬日的萧索中,柳色有些暗淡,但在一片枯黄之间,它是在绿着。“这容易生长的、到处都有的、普通的柳树,并不怕冷。”我想着,觉得很安慰,仿佛得到了支持一般。
清明时节,我们将柳枝插在门外,据说是可以辟邪,又选了两枝,插在母亲骨灰盒旁的花瓶里。柳枝并不想跻身“岁寒三友”之中,它只是努力尽自己的本分,尽量绿得长一些,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就像平凡清白的人一样。
柳枝在绿着,衬托着万紫千红。这些丝丝垂柳,是会织出大好春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