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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 人

2012-08-21贾清万

剑南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床单梦境恐惧

◆ 贾清万

我染上这病已经多年,这我清楚。我一直么没有去医治,倒不是说我不相信他们。正好相反,我深信高度发达的技术,我担心的正是这些。他们对我太熟悉了。了解我的每一个构造。他们一定能看出我的病因,并迅速使我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我理解的正常的人是这样的:就象我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一样——真实得陌生、遥远和空洞。从我第一次照镜子我就知道我得了这病,并且就决定不再做一个正常的人。我想:我还活着,多亏这病啊!要不然,我早就发疯了。

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很久,默不作声。我不是在思考,思考跟蹲厕所拉大便的样子差不多。我是在想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梦。这其实就是我这病的一个 症状。我老是分不清楚梦与生活到底哪一个更为真实。我清楚地看到梦是怎样真实的模拟了生活而生活又在怎样的重复着梦境。我总是徒劳无益的想弄清楚到底是梦还是生活,比如说我现在向你说着这些是不是梦的一个情节?比如说我吃了饭仍感到饿是不是因为在做梦?这些问题总让我筋疲力尽,我隐约感到这个谜底一旦弄清,我也就完了。问题就在这里——我必须弄清这个谜底。我陷入了那个古老的传说,我老是听到那句剑指苍天的悲音:结果是残酷的,但我必须知道!

整个上午我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屋子是一个暗箱,我看不清自己的样子,这样我会更集中精力注意我的思想。说这是上午我并没有把握,屋子没有窗户,看不见太阳已经升起多高。我想起我刚吃过早饭,我能摸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我想这应该叫上午。这不是关键,就象一条圆形跑道哪里都能作为起点和终点。对此我毫不介意,所以从我镜子里看到自己如此年轻地老了并没有尖叫。所有的声音关闭之后我就醒来,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我一直耻于言说,就象我每天按部就班地活着一样。

真正让我殚精竭虑的是这样一件事:寻找一种自己的自杀方式。这作为问题已无可置疑,从染上这病开始我就一直都在考虑。在我看来,自杀没有理由,就如同我们活着一样。重要的在于方式,它决定着我们是否曾经活着。而自杀方式又是这样的缺少,祖先们都已经用尽,以至于我现在无论怎样都只能是可耻地重复。这多么可怕?睡觉前我仍然没有想到,这使我羞愧难当,整夜没有合眼。我对整个上午的生活开始怀疑,难道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重复的梦境?连自杀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式,我对祖先怀恨已久,他们为何不给我留下一道缺口呢?重复,难道还有比这更可耻的吗?我的外衣被层层剥光,灵魂无处藏身,凸现出血淋淋的原始的恐惧。在死亡的背景上,我也只是个重复的影子,没有重量,不落痕迹。我再也不能作为一个人而骄傲了!

我老是重复地做这个梦,怎么也摆脱不了。我醒来时仍坐在这个地方,屋子里有些混沌,阳光无法进入。我想打开窗吧,我站起来打开窗。外面很黑,我想这可能是晚上了,睡觉吧,于是我又躺下。

我在浓烈的血腥中醒来,我知道这一定不是梦了。我很是兴奋,很是自豪,我终于有所选择!中午还犹豫不决,为寻找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而苦思冥想,现在终于解决了。躁动多年的血,如今终于被释放,多么亲切,多么真实。

我醒来时躺在床上,床单很白,象女人产后过度失血的面孔。我说昨晚地往下沉你感觉到没有?女人面色红润,一场好睡使她生命充沛,象一段刚出水的藕。我望着她的脸总想到“桃之夭夭”。女人多少有些羞涩,说昨晚我感到在飘呢!我突然想到我苦命的爷爷,爷爷一生有许多女人。第一个女人给一个地主当了小妾,而就在她走的头天晚上她还说她爱他。第二个女人说一生跟他在一起,而没过几年她就丢下他撒手而去。娶最后一个女人时爷爷已经老了,而她还年轻,她说她爱他并同情他,但那年打仗时她还是被一个当兵的拐走了。爷爷临死时神态安详,但当他留遗言时却恨得牙齿直响。爷爷的遗言是土话,很不雅观,意思却鲜明:女人天生撒谎!是啊,怎么会飘呢,我明明感到在往下沉!

我突然被一个念头抓住,一个关系到本质的词,就在昨晚被女人无数次地喊出。我抓住女人的手问女人昨晚说了什么,女人有些不快,说你抓得我好痛。我突然一跃而起,对了,就是这“痛”!我大声吼到。女人说你疯了?我说不,你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醒!痛!多么鲜明、多么真实!我明白了,我这么多年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原来就是这痛!望着女人茫然的面孔,我解释说:看,这就是我的病因,我无法感到痛!我找不到梦与真实之间的缺口。

我们一大群人坐在一起讨论女人,我们中间有诗人、画家、音乐家和银行家。我说你们说处女为什么可贵?银行家头脑敏锐,首先发言,因为她们是第一次。他这样说,就象我第一次做生意赚了几元钱就兴奋不已。画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但并不轻率,想了想说是因为他们害羞吧?诗人肯定地说对于我来说处女之可贵完全是因为她们神秘。我的回答让他们不解或大吃一惊,我说是因为她们知道痛!我说,我已经拟好了我的墓碑,就这样写:

女人、痛、死亡。

屋子越来越暗,我猜不出这是什么时候。或者说我根本就没去想,对于这类问题我一直都喜欢似是而非,保留一些糊涂和神秘,这不是关键。重要的是我必须保持微笑,一种邪恶的微笑,就象对着镜子微笑着扭断自己的脖子,这是一种与生俱有的欲望。血正流得欢快,象我第一次坐滑道那样恐惧和兴奋。而血是怎样流出来的?我选用了什么方式?有没有重复呢?能不重复吗?他们用尽了各种方式!

我目不能视物,象奶奶的那双眼睛,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从奶奶去世那天就这样了。从那天开始我就在学习怎样死亡。我开始认识了许许多多在生活着的人。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没闹清楚生活与饥饿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是可耻的,就象你分不清男人和女人,雄性和雌性,公的和母的一样。我不敢大声求救,这是可耻的。但坦白地讲,我并不这样想,我迷恋于判别人与非人,人与个人,而不分雌雄。总之在这样生活着的人很多,就象你掀翻蚂蚁窝时看到的情景一样。那时我老是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长着一副相同的面孔?就象一片地面上你只看到杂草、没有灌木和乔木,甚至没有一株带毒的罂粟。

终于真相大白,我对自己吼道。我的头盖突然被揭开,就象谁突然打开棺材的盖子,窒息多年的灵魂骤然舒展,阳光直射而入,一切都以其真实存在!该结束了,这可怕的梦境!我的血正往外涌,这痛是这般清晰,象没有经过神经而直接进入大脑。一切早已注定,在那只大手的操纵之下,我们的生活就在这条流水线上,只要你上了路,就没法选择,只有流下去,流下去,直到尽头。从生到死,每一步都早已安排:首先学会走路,再学着长大,接着结婚;再学着教你的下一代走路,教他们长大,教他们结婚,直到你筋疲力尽,走向死亡。我们的一生都拴在这条链条之上,就这样,你别无选择,无需思考,象一群蚂蚁。然而,我们凭什么来识别我们的名字呢?我们怎样知道我欲我在呢?

其实这女人并不漂亮,我一睁开眼就这样想。我所以会爱上她,不,准确地说是迷恋她,是因为她的眼神,胆怯和彷徨,还有瘦弱的身体,总让我想起我早夭的妹妹。那时我还小,妹妹因何而死我不清楚,但绝不是饥饿。总之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迷恋有病的女人。我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的怜爱,但我并不想纠正,就象我看见自己千疮百孔的灵魂而并不感到羞耻。我老是这样想:我们因为有病,所以我们真实。就象这女人叫痛时我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存在。女人瘦弱得厉害,两只小小的乳房象两只渴望呵护的兔子。我慢慢地脱着她的衣服,象是小心地剥着一根瘦弱的葱,总担心她会折断。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听到女人在叫痛,我想起了妹妹临死时的眼神和疲惫的呻吟。我老是担心女人象妹妹一样死去。死亡离得如此之近,触手可及。我感到孤独和恐惧。我看到了天使,还有魔鬼,女人醒来时第一句话就这样说,他们在做爱呢。女人嗓音甜润,象早上的百灵,我从没有听到谁把做爱说得如此优雅。

我就要死了,睡觉前我老是这样想。我看到血直往外涌,还有一支冒烟的枪筒。死其实是一件痛快的事,重要的是选择哪一种方式,不能重复。还有,必须保持微笑,这是最后一件关系尊严的事。要象我的父亲那样以出声的微笑结束一生的存在,这是父亲教会我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也是父亲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我们哭着而来,应该笑着而去。

一张洁白的床单慢慢地盖下,床单上有我留恋的女人的血。死亡的温馨弥漫四周,宁静而舒适。我突然感到孤独,恐惧象一条蛰伏已久的蛇,一口咬住我的心脏。我重复了吗?我感到一阵痉挛,我知道我最终没能保持弥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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