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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中的诗人蜕变

2012-08-20远人

博览群书 2012年12期
关键词:下半身西川北岛

○远人

每一个时代的代言人似乎都离不了诗人。

在西方,揭开文艺复兴序幕的是诗人但丁,占据德意志文学鳌头的是诗人歌德,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是诗人普吕多姆……

在中国,屈原、李白、杜甫等诗人名字熠熠生辉于文学史。汉语进入白话文以来,同样是诗人胡适、郭沫若、徐志摩在文坛纵横,尽管其他的文体在迎头赶上,但到新时期的中国文坛,仍然是诗人在责无旁贷地完成时代交给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即使在今天,也没有哪个对文学稍加打量的人会陌生于北岛、舒婷的名字。甚至,在我们回顾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时,也不能不惊异于一些诗人,只用寥寥无几的几首诗歌,就罕见而又无可争议地表达出一个时代的内在肌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些诗人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立场,发出了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声音。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的这两行诗,差不多成为那个时代最具标志性的代言。他获得的认定饱含一代知识分子的形象勾勒。如果往深处去看,我们依然能从那些诗人的其他作品中读到他们之所以取得代言的原由。北岛在《结局或开始》的诗中,写有不应被忽略的这样几行:

一生中

我曾多次撒谎

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

一个儿时的诺言

因此,那与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没有饶恕过我

诗中的“我”,仅仅是北岛个人吗?当然不是。在这里,北岛已经自觉地将自己放在整整一代知识分子的行为深处。正因为一代知识分子都没有忘记“儿时的诺言”,都在和一个“不能相容的世界”奋力抗争,整个一代知识分子才能取得令时人崇敬的地位,也才能将这一地位在个体中延续至今。因为在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灵魂深处,都始终明白面对时代给予的一切磨难与苦痛之时,最需要恪守的便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而这一良知,恰恰是整整一代人的“儿时的诺言”。

因此我们能够看到,在以诗人为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中,他们为知识分子确立了一种刚峻的人格力量。或者说,通过他们,我们看到一种良知与人格,在这些诗人的表达中得到酣畅淋漓地彰显。

在20世纪80年代,诗歌得到受众的集体认同之余,也顺理成章地登上那个时代的巅峰,得到代言的资格。事实上,北岛们创立的诗歌辉煌随着80年代的结束而结束。新一代诗人和北岛们相比,无法再获得时代的发言权利,原因尽管多种多样,在深层却不无一个“儿时的诺言”的缺失。对他们来说,“儿时的诺言”并非不存在,而是时代显露的面目使诗人们忽然意识到“从前的写作可能有不道德的成分”(西川语)。这一意识在北岛们那里是不可想象的,因而也是根本上不存在的。对北岛们来说,写作恰恰是道德的体现,更是良知的体现,而对北岛们后一代诗人来说,并非处在一个良知缺席的时代,恰好相反的是,良知依然是那个时代紧迫的命题。关键在于,对这一代诗人来说,面对的却是诗歌辉煌消散时的幻象呈现——当写作从北岛们对时代的发言回归到写作本身之时,写作不仅要担当起时代的需要,更要深入写作内部的黑暗。而这一黑暗,既可以说是写作本身的质地的呈现,也可以说是90年代的时代性质在逼迫诗人们面对从未面临的一切。

作为“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西川在20世纪90年代的第一年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改变了!肉体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这行诗来自于他那首《为海子而作》。众所周知,海子是中国20世纪80年代新时期文学史中一位全力冲击文学与生命极限的诗人。西川发出的“改变了!”的呼声,未必在音量上低于北岛的名句“我不相信”。但在群体的接受上,却达不到北岛的广阔接受程度。究其原因,或许就在于北岛的呼声代表了一代人压抑后的爆发,而西川的呼声却面向另一个爆发的方向。这个方向不是北岛面对的人群,更像面对一个无人的空阔地。

我之所以说他“像面对”,而不是说“面对”,就在于没有哪个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诗人愿意面对无人的空阔地发出呐喊。从主观上来说,西川发出的呼声当然也愿意面对人群,但出现的问题是,此时的人群已经不太愿意倾听诗人的声音。时代在走向物质化之时,人群选择的跟随对象只会是时代,而不再会是一位诗人。作为知识分子中的一员,应该说西川的敏锐程度不低于任何一员,甚至可以说,正因为他的敏锐,才率先意识到“肉体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如果说,第三代诗人们的“肉体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那对读者来说,就不可避免地面对一个现象。那就是北岛后的诗人们的发言已一步步从时代中心退回到诗人这个单薄的群体。我们因此看到,随着这一退回,诗人形象在迅速地进入它的变迁状态。

变迁,使诗人们进入写作的两难境况。

一方面,诗人们对20世纪80年代产生难以言说的留恋——这种因遥远感而产生的留恋,难免使人产生心理的支撑缺失。那个曾经的诗歌时代是不是真的存在过都令人因不可思议而生疑。另一方面,诗人们体味时代的冷遇时又不知不觉地变成纠缠技艺的写作者。可以肯定地说,在现代诗的技艺上,西川、欧阳江河们的方式方法比北岛们更为精湛,也更富于表现魅力和语言魅力。但也恰恰在表现和语言的魅力追求上,诗人们的诗歌重量却出现了得不偿失的缺乏。当然,不是说新一代知识分子的诗歌写作就无重量可言,但至少,那些具有代表性的诗人,更多地将个人重心放在对语言的出新之上。对写作来说——尤其对诗歌来说,语言的重要性当然不言而喻,但是否就真的如韩东所言,“诗到语言为止”呢?不可否认,在韩东自己的诗学体系中,他说出这句话自然有他的道理和想法,但接受它和解读它的人往往和说出它的人有不一样的认识和面对。在某种程度上,韩东这句影响深远的话和欧阳江河以为的“隔世之作”产生奇特的吻合。对无数诗人来说,既然以往的写作已变成“隔世之作”,那么今天的写作就应该不再是以往的样子。对今天的写作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一疑问没有答案的人,似乎就从韩东的话中找到了答案。

诗人进入语言,其实是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方向,但需要看到的是,这个方向毕竟只是方向之一种。对20世纪90年代的汉语诗人来说,进入语言变成了堕入语言,因而将一种方向变换成唯一的方向。因此不能回避的现象是,对北岛们来说,语言只是诗歌的工具,但对第三代诗人来说,语言却从工具变成了目的。譬如,欧阳江河的代表作《最后的幻象》,在给读者抒情的感受之余,诗句中的语言凸显也格外清晰:

童年的一次头晕持续到现在

情人在月亮盈怀时变成了紫色

这并非一个抒情的时代

草莓只是从牙齿到肉体的一种速度

没有比尝到草莓更靠近死亡

哦,早衰的一代,永不复归的旧梦

谁将听到我无限怜悯的哀歌?

对读者来说,特别是对非诗歌写作者的读者来说,要弄清“草莓只是从牙齿到肉体的一种速度”恐怕绝非易事,对“没有比尝到草莓更靠近死亡”也会觉得更莫名其妙。在这样的诗句中,我们最明显的感受就是作者将语言摆在一个特别醒目的位置。甚至,在那些魔术般搭配的名词之外,很难让一个普通读者接近作者要表达的真实含义。在西方,的确有将工具变成目的的语言哲学存在。但关键在于,西方的语言哲学并非就是要发出将文学变成纯语言的号召。汉语诗人将诗歌直接变成语言的抚恋,暴露的其实是诗人们对时代的发声放弃。当无数人都在津津乐道于汉语诗歌只用十年时间便走完西方诗歌百年才走完的历程之时,往往忽略了这种“走完”只是一种假象和幻象。至少,西川面对现状就发出过颇深也颇值关注的疑问:“……为什么西方的理论权威们能够轻而易举地解释我们的诗歌?难道在我们的写作中不存在他们无法解释的问题?”因此那种津津乐道,不过是将自己的眼睛进行一种蒙蔽。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的大多数诗人差不多将自己的一切都在进行蒙蔽,看不到诗歌之外的任何东西。如果将诗人放在知识分子的范畴中来看,我们未尝不会发现,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分子几乎在时代的推进中难以有自己的声音发出。即使大众在物质化的演变中变得不再关心诗歌,但其中就未尝没有诗人们的自我缺席在推波助澜。哪怕这首“无限怜悯的哀歌”,也像只是诗人在进行自己对自己一场自怜展现。

“饮过词语之杯∕更让人干渴”。不知道去国后的北岛写下这两行诗句时,有没有包含对大陆诗人们的讥讽?尽管从地理上,也从诗歌的表现手法上,北岛诗歌从20世纪80年代末期就难以进入后辈诗人的视野:一是很难看到,二是看到了也大都瞧不上。但这两行诗歌却仍然值得让后一代诗人深思。因为,只顾得上饮“词语之杯”的诗人,实际上已不知不觉地表达了自己在那个时代的尴尬处境——除了诗人们自己,诗歌差不多被逼到文坛边缘,不仅不能引起大众的注目,也不能引起时代曾经对诗歌给予过的回响。譬如,小说家何立伟就曾在2007年《十月》第一期发表过一篇《一个诗人的世俗生活》的中篇小说。在小说中,何立伟描写的诗人哑马颇具代表性。面对哑马“到处流浪,寻找同志和知音,喝酒,聊天,谈论诗歌和女人。满面红光,意气飞扬,然后相忘于江湖”的生活,何立伟提出了“在生活的摇摇晃晃的钢丝上,他是怎样获得他的平衡的”疑问。这同样不仅是何立伟的疑问,也是时代变化后,曾经的诗歌读者对诗人发出的疑问。因此,诗人们可以说,是时代没有关注诗歌,但又未尝不能反过来说,诗人已经不再关注时代,或者说,诗人对语言的沉溺已逐步使自己丧失了对时代的表达欲,也失去了让自己加入时代的勇气和能力。面对诗坛,诗人们的失去使得诗人们只浓缩成一个一个小圈子。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知识也变成了一个诗歌的外在包装。

“肉体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重新品味西川的诗句,或许能感觉西川在发出一个相当超前的预言,只是,这个预言面对的是无能为力的诗歌萎缩。如果一言以蔽之的话,那就是北岛后的诗人们几乎不再记得自己作为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责任与使命。甚至可以说,当有人听到责任与使命这样的提法之时,报以的差不多是轻轻松松的玩笑面对,似乎这些曾被北岛们看成核心的东西已经与己无关,更与诗无关。诗歌承担的只是语言的责任。这个唯一的责任使之一脚踢开了所有的其他责任。

像是一种吻合,20世纪80年代末期结束了北岛时代,到90年代末期,更准确地说,是20世纪的最后一年,诗坛出现了一种十分刺耳却又令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在2000年的湖南衡山诗会上,又一代青年诗人沈浩波和他的同仁们推出了“下半身”写作。对这一代诗人而言,似乎感觉诗歌被它崇高本性的铠甲裹得过于透不过气,将打开的途径直接指向了身体。就“下半身”的本性来说,它要求的是释放真实的生命力,因而强调写作中的“身体性”。如果说第三代诗人还坚决地将“知识分子”外衣披在身上的话,那么对“下半身”群体而言,却更为坚决地与知识和文化划清界限。对他们来说,艺术的本质是唯一的,那就是先锋;艺术的内容也是唯一的,那就是形而下。

在先锋和形而下的双向引导之下,“下半身”写作呈现一种带有原始和野蛮的本质力量。在他们看来,与“下半身”对应的“上半身”包括知识、文化、传统、诗意、抒情、哲理、思考、承担、使命、大师等,而“下半身”的宗旨则是真实、具体、可把握、有意思、野蛮、性感、无遮拦。

“下半身”的出现的确在诗坛引起地震似的效果。甚至,在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之中,“下半身”迅速崛起成为最引人注目的诗歌流派,并辐射向整个诗坛。在他们对知识分子的嘲笑中,也当然没有人再把他们当做知识分子——至少在表面上。但不能视而不见的,是他们写下的依然是分行的诗歌。在知识分子与诗人之间,其实架设一座相通的桥梁。“下半身”刻意堵死这座桥梁的通道。他们采取的方式便是将诗歌写作变成赤裸的肉体写作,将诗歌表现的在场感变成直接的肉体而不是身体。

我们不妨看一看沈浩波的一首“下半身”诗歌。这首诗歌的诗名恰恰就叫《词语的变迁》:

从前我喜欢“少女”这个词

每当我说出这个词

就好像从心中吐出清晨的光亮似的

纯洁无比

后来我更喜欢“姑娘”这个词

我喜欢它里面包藏着的

足以使这个词本身膨胀酥化起来的

那种迷人热量

而现在,我又开始喜欢“妇人”这个词

我刚刚在纸上写下这个词

就仿佛已经闻到这个词所散发出的

诱人乳香

我呀,我现在特别想

把我那已经从少女变成姑娘的女友

再一举变成一个妇人

好让她用她的亲身体验跟我一起完成

这人生审美道路上的三级跳

可是,当我将这美好的愿望向她提起

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这我就想不通了

我亲眼看着她高高兴兴地

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姑娘

怎么如今到了人生路上最关键的时刻

她倒反而失去了追求进步的精神了呢

如果有影响就是有意义的话,那么从这首典型的“下半身”诗歌中,我们能看到它的确在代表创作智慧下限的巅峰,看到人对性的狂想和追逐。不能否认,这种狂想和追逐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当无数人都习惯以“物欲横流”来对应今天的社会之时,我们其实就很难否认,“下半身”的诗歌的确在进入这个时代,即使它无法代表这个时代,但它毕竟将时代的一个横截面拦截了下来。

或许,在沈浩波们眼里,过于物质化的时代使人的身体不仅不需要传统、文化和知识,相反,恰恰是传统、文化和知识将人的身体异化和污染,变得不再纯粹。因此,对沈浩波们来说,西川的“肉体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在他们那里已经轻轻松松地变成了“肉体所能做到的不仅如此”。

实际上,这个“不仅如此”,对知识分子的道德底线来说,不仅是一种挑战,还是一种刺穿和突破。这是无法预料的刺穿和突破,至少在知识分子眼里,道德的底线不可能被一个诗人来刺穿和突破。当诗人将崇高蜕变成语言还能够接受的话,那么,将崇高直接消解成肉体的下半身,也就将西川思考过的“我们的写作应当怎样向心智、文明敞开”的问题揶揄成巨大的反讽。

当然也有人表示不屑,认为“下半身”的写作不过是写作的沉沦。但沉沦不管是否真的成立,我们或许也能从一代代诗人的蜕变中,看到一种知识分子的形象在实实在在地发生变迁。而意外的是,每一种变迁的出现,其中的代表性人物都宣称是在对时代进行表达与呈现。“下半身”成为新世纪诗坛的“民间写作”重要流派,在横向上未必没折射出知识经济在今天的泛滥缩影。从这个角度来说,诗人形象的变迁,其实表达了一种应该引起我们忧虑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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