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舒曼音乐评论的个性特征与表现方式
2012-08-15谈音
谈 音
(黄冈师范学院音乐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德国作曲家、音乐评论家罗伯特·舒曼(Robert Alexander Schumann,1810-1856),是19世纪德奥浪漫主义音乐时期的代表。他具有艺术个性特征的音乐批评活动,极具民主进步性与创新精神的音乐思想,对当时德奥浪漫主义音乐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在西方音乐史中占有不可忽视的地位。舒曼音乐评论的主要作品收录于《论音乐与音乐家》[1]批评文本中。
舒曼具有深厚的文学与音乐修养,在音乐史上被冠以独特的“音乐文学家”的称号,其音乐评论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的个性特征与表现方式。本文以舒曼音乐评论的主要作品《论音乐与音乐家》批评文本为研究对象,试对舒曼音乐评论的个性特征与表现方式进行分析论述。
一、舒曼音乐评论的个性特征
美国音乐史家P·H·朗格(Paul Henry Lang,1901-1991)在他的名著《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中,对舒曼音乐评论的历史地位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说:“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评论具有专家的评价能力,文学的技能,虚怀若谷,思想高超等特点,舒曼表现得最为突出,达到了顶点,是无人可以与之相比的。”[2](P330)舒曼的音乐评论具有典型的个性特征,主要表现为:
(一)敏锐的历史敏感和切中时弊的政论批评 舒曼的音乐评论,充分展现了他惊人的洞察力,他能透过艺术现象看到思想和历史的真谛。他独具慧眼,以过人的远见卓识分辨出音乐家及其作品的优点和不足之处,对作曲家、作品的民族特征和个人特点的评述,其精辟性往往胜过音乐历史巨著。诚如他评价肖邦(Fryderyk Franciszed Chopin,1810-1849)作品的特性是“遮掩在鲜花里的大炮”一样,他的许多音乐评论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舒曼旗帜鲜明地提出了“道德的法则即艺术的法则”,[1](P223)并公开发出呼吁:“从事艺术决不是为了发财致富,但求做一个不断进步的艺术家,其余自可不求而得。”[1](P224)舒曼发挥《新音乐报》对音乐生活的积极导向作用。他对小市民阶级精神贫乏的状态和对虚伪、庸俗、贪图感官刺激等“比德麦耶”的市侩风格艺术表示坚决抗议。把打击那些“批量制造出来的天才和为报酬而写作的快手搞出来的音乐商品”,作为《新音乐报》公开的战斗宣言;把发扬德奥有价值的音乐文化传统,扶持有才华的青年音乐家等作为办刊的宗旨。他捍卫作曲家的创作个性和自由,强调艺术家的道德准则。他曾说过:“没有任何东西比平庸的评论更能助长艺术里的平庸现象了。”[1](P278)“凡是不敢对任何事情中的坏现象进行攻击的人,必然只能半心半意地捍卫好现象。”[3]他在音乐评论中表现出这些鲜明的原则、率直的态度、大无畏的斗争精神,在西方音乐评论史上留下了闪光的印记。
(二)真情实感,客观公正的辩证态度 舒曼音乐评论的个性特征之二就是真情实感,客观公正的辩证态度。他在1836 年的《钢琴变奏曲》(第一回合)中,[1](P182-187)对作品的拼凑成章、虚张声势,故作艰深等不足之处进行了声色俱厉的批评,同时又肯定了作曲者能掌握自己所熟悉的乐器和作曲技术,并对他出现的缺点觉得痛心。一个“痛心”二字,活脱脱把批评者与人为善的道德情感表现得真真切切。如果说舒曼对一般的作曲家能尖锐地提出公开批评,那么对他所崇拜和推崇的著名音乐家又是什么态度呢?舒曼本其率真的秉性,仍是将自己的意见不遮不掩,和盘托出。譬如他对继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1770-1827)之后最杰出的音乐家,一切庸俗现象的死敌,被他称之为“我的唯一”的舒伯特(F.P.Schubert 1797—1828)作品的评价,就充分体现出他的艺术准则。他在评介舒伯特《四首即兴曲》时说:
“至于第三首即兴曲,我觉得很难把它算为舒伯特的作品,顶多也只能算为他的一首儿童乐曲;它乃是根据一个异常贫乏的主题作成的,不大有趣或简直是索然无味的变奏曲;丝毫也不象舒伯特一般的变奏曲那样富于机巧和想象力。”[1](P27)面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音乐前辈,舒曼竟然“斗胆”地把舒伯特的作品说成是“儿童乐曲”,批评为“异常贫乏”、“简直是索然无味”。将这种“不讲情面”的辛辣笔锋用在自己的老师身上,在他的同道中堪称只有他敢作敢为。不过,别以为舒曼对舒伯特的批评,就减损了对他老师的虔诚的崇敬,就在舒曼直言不讳地说出上面那些评语时,又不无真情地号召年轻的音乐家向伟大的舒伯特学习,不要妄自菲薄,辜负上苍赋予的大好才能。
(三)强烈的诗意与文学性 “缺乏艺术性的批评文本,是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音乐批评的”。[4](P171)舒曼的评论文章具有强烈的诗意和文学性,他经常使用比喻、象征、夸张、渲染的笔法描绘直觉体验和审美判断。舒曼对于曲式、调式、和弦等专业技法的评述,不做枯燥、乏味的解剖,而是结合它们实际的传达效果进行评说。他在对音乐生活中的优秀作品和新人进行褒扬,对诸多弊端进行批评时,也是饱含着主体的感情进行的。
譬如他在对贝多芬和舒伯特创作风格作比较时,这样形象地评论:“舒伯特和贝多芬比较起来,略带一些女性的气质,比后者柔和得多,爱喋喋多言,喜欢用冗长的乐句;他和贝多芬并列在一起就好像一个儿童置身在巨人当中,无忧无虑地玩耍”。“贝多芬惯于发好施令而舒伯特却总是在提议、在劝诱。”[1](P24)在论述音乐旋律与和声关系时说:“音乐像国际象棋一样,在它里面王后(旋律)起最大的作用,但决定最后胜负却永远是国王(和声)。”[1](P141)
任何批评方式都带有时代的烙印,舒曼也不例外。他所采用的文学描述式的评论,是19世纪德国浪漫主义时期审美意识的产物。“描述式(descriptive通常也称情感式 emotive、印象式 impressionistic或自传式 autobiographical)……这种批评大多是批评家主观感受和个人印象的描述,以代词‘我’确立自己的特性和可信度,提出被认为是主观性的观点或结论。”[5]舒曼在采用这一描述性评论方法的同时,运用比喻、象征、夸张、渲染等文学的修辞手法,淋漓尽致地描绘他的感受和审美判断,使他的音乐评论具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内容深刻,文笔流畅,文体新颖,富于思想性。李斯特(Ferenc Liszt,1811-1886)说过:“他写的一个小小的按语都是智慧、爽朗、幽默、严肃、讽刺的典范。”[6](P138)舒曼富有诗意的音乐评论,在西方音乐评论史上写下了绚丽多彩、华丽璀璨的一章。
二、舒曼音乐评论的表现方式
舒曼的音乐评论,在西方音乐评论史上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表现方式,使音乐评论达到了相当的艺术高度。
(一)运用虚拟的批评空间——“大卫同盟”作为代言人 舒曼的音乐评论运用了一个虚拟的批评空间——“大卫同盟”作为自己的代言人,真实而生动地表现了自己的音乐思想。这种评论方式,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大卫同盟”起名于《旧约圣经》上的擅长歌唱、骁勇善战、打败腓利士人的大卫王。舒曼在《论音乐与音乐家》中这样说:“这是一个极其神秘,只存在于它的创始人的脑海里的组织——即大卫同盟”。[1](P2)这个虚幻的“精神上的团体”,实质上是一个“浪漫主义精神同盟”。他在舒曼心目中是同因循守旧、墨守成规的现象以及市侩习气作斗争的艺术家们在精神上的团体。其中只有钢琴家和作曲家舒思凯(LudwigSchunke,1807-1861)等少数人确有其人外,其他盟友是舒曼头脑里臆想出来的人物。
在音乐评论中,舒曼还借鉴霍夫曼(E·T·A Hoffmann,1776-1822)的短篇小说集《谢拉皮翁兄弟》的模仿手法,虚构“大卫同盟”盟友聚会谈论音乐的场景,以对话的形式展开论述。1831年12月7日,舒曼在《大众音乐报》发表了对《肖邦作品第2号》的评论。这首作品是肖邦根据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主题创作的钢琴与管弦乐队的变奏曲。在这篇评论中,舒曼通过灵活的对比,将静止的乐谱和音乐过程转化为动态的、流动的、诗意的画面,变成戏剧的舞台,《唐·璜》中的人物纷纷登上舞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篇文章将当时规规矩矩的评论变成了一幕戏剧,让人们共同来想象与体会音乐并进行思考。由于舒曼在文中都交待了确定的地点,再加上有第一人称的“我”作为目击者,所以虚构的场景具有真实感,使人可信。
舒曼不仅在音乐评论中,而且在音乐创作中也借助于“大卫同盟”的人物表达他的思想。如钢琴套曲《狂欢节》、《大卫同盟舞曲》等。可见,舒曼已经将“大卫同盟”的影子融入了他的音乐创作和音乐思想中。
(二)运用性格迥异的人物辩论表达辨证的音乐思想
在“大卫同盟”里,舒曼借鉴让·保尔(Jean Paul,1763-1825)的小说《青年时代》中性格不同的孪生兄弟瓦尔特和沃尔特的原型,塑造出了弗洛列斯坦(Florestan)和埃塞比乌斯(Eusebius)这两位带有相反艺术气质的人物形象,作为他假想的“大卫同盟”中的主要人物。他们代表着舒曼既内省、孤僻,又热情、激烈的双重性格,表达了他的思想和观念。舒曼说过:“弗洛列斯坦和埃塞比乌斯是我的双重性格,我愿意象拉罗一样把它溶合为一个男子汉。”[7]他在1832年创作的《大卫同盟》的小说里写到:“弗洛列斯坦已是我的知己。在小说里,他真是我自己的化身。”[8](P47)
舒曼的评论文章反映了他辨证的音乐思想。通常情况下,署名为弗洛列斯坦的文章大多对作品本身进行评论,语言严厉,淋漓畅快地表达批评或赞赏的意见,立场公正,毫不留情。埃塞比乌斯则站在作者的立场上一同感受作品的构思,言辞委婉,充满幻想和感情色彩。此外,拉罗经常折衷二人的看法,以长者的身份发表警句式的言论,言语中充满了哲理。他别出心裁地运用对话体,将自己的观点通过这两人的对话表现出来,有时对同一部作品从两个完全不同的观点出发进行讨论,做出两种不同的评价。有时通过不同人物的争论达到对音乐的公允评价,并启发读者自己去判断。这是他运用得非常成功的手法。
在舒曼的音乐评论中,“大卫同盟”象一根红线一样,被贯穿于所有的评论文章中,从而将虚构空间与实存史实结合,在虚构的场景中传达了对音乐的公允评价。
譬如1830年,为了响应波恩市贝多芬纪念碑筹建委员会募集资金的号召,舒曼发表了《贝多芬纪念碑(四种意见)》的评论。目的是为了唤醒德国人对德国传统音乐的热情和对贝多芬的景仰,号召人们为筹建纪念碑募捐。文中“弗洛列斯坦”、“我”、“埃塞比乌斯”、“拉罗”分别对这一事件发表了不同的言论。在这里,弗洛列斯坦、埃塞比乌斯和评论者本人都是虚构的形象,舒曼在这里使用了1831年第一个在德国演奏这首作品的人——钢琴家尤里乌斯·克诺尔(1807-1861)的名字作为作者的署名。1834年,舒曼发表了对《洪梅尔的钢琴练习曲》(作品125号)的评论,它分成三部分,每个部分都表达了不同的观点。文章由想像中的人物弗洛列斯坦、埃塞比乌斯和拉罗署名。评论文章的标题为“大卫同盟”。1835年对不同作家的奏鸣曲的评论中这种风格更加一致,而且更加成功。舒曼在对话中已经描写和评价这些乐曲了,而且完全是围绕音乐进行评论。在这样的文章中,他们的言论分别代表舒曼思想中的各个侧面,他们的争议正是舒曼内心世界的体现。
舒曼以自己深厚的文学与音乐修养,开创了一种独特的音乐评论的个性特征与表现方式。他运用虚构的“同盟”空间,浪漫的描述性文本,诗化的戏剧性手法,激烈的战斗姿态,犀利、幽默、风趣的对话方式,较为巧妙地表达了不同的艺术观念。他运用人物的辩论体现出辨证主义的音乐思想,为读者参与评论提供了思考空间。纵观舒曼音乐评论的个性特征,确实具有文学性、戏剧性、政论性的特点,使音乐评论达到了相当的艺术高度。他具有艺术个性特征的音乐批评活动,极具民主进步性与创新精神的音乐思想,对19世纪德奥浪漫主义音乐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舒曼开创的这种独特的音乐评论的个性特征与表现方式,不仅对19世纪浪漫主义音乐和评论活动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对21世纪的我国当前音乐批评仍然能起到一定的借鉴作用。
音乐批评者应学习舒曼音乐评论的个性特征和表现方式,自觉抵制社会音乐生活中的不良风气。学习舒曼以客观、公正的态度鉴别音乐现象的美丑,分清音乐行为的是非,扶持音乐生活中的正气。只有正确积极引导音乐传播,大力推广有利于社会和谐的音乐文化作品,倡导严谨而务实的音乐艺术风气,才能推动音乐事业的健康发展。
[1] 〔德〕舒曼.论音乐与音乐家[C].〔德〕古·扬森编.陈登颐译.北京:音乐出版社,1960.
[2] 〔美〕保罗·亨利·朗.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M].张洪岛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6.
[3] 舒曼与现代生活[A].音乐译文——舒曼纪念专刊[C].吴佩华译. 音乐出版社,1960,(3).
[4] 明言.音乐批评学[M].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6.
[5] 龚妮丽.浪漫主义音乐评论的杰作——舒曼音乐批评文本读解[J].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01,(4).
[6] (匈)李斯特 李斯特论柏辽兹与舒曼[M].张洪岛,张洪模,张宁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79.
[7] 〔德〕舒曼.舒曼书简[A].音乐译文——舒曼纪念专刊[C].廖辅叔选译.北京:音乐出版社,1960,(3).
[8] (英)蒂姆·道雷.舒曼[M].朱健慧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