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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与小的思辩
——论宋玉在大小言赋中胜出之原因

2012-08-15林立坤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宋玉崇高巨人

林立坤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大与小的思辩
——论宋玉在大小言赋中胜出之原因

林立坤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大言赋》、《小言赋》是由襄王、宋玉、唐勒、景差参与的关于“大”和“小”的论辩。宋玉在这两场比赛中胜出,首先一个原因在于宋玉所说的“大”突破了客观的极限,而向主观层面无限扩展。其次,宋玉的描绘真切可感的传达了恐怖的美学效果。再次,宋玉描绘的“大”充满了雄霸之气,刺激了襄王,让他在面对巨人威力的恐惧中意识到自我王权力量与巨人一样伟大而感到释怀和愉悦。第四,宋玉所描绘的“大”与“小”,虽然都是纯粹心灵的理解,但这种主观的领悟是可以被传达并以一种美的体验为人所接受。

宋玉;《大言赋》;《小言赋》

《大言赋》、《小言赋》是襄王组织宋玉、唐勒、景差进行比说大话和比说小言的比赛。二赋以嫚戏夸张为风格,以愉悦君上为目的。明代胡应麟《诗薮》说:“唯大小言辞气滑稽,或当是一时戏笔。”[1]247此虽一时游戏之文学,但于美学思辩上还尚有可观之处。罗漫说:“大言、小言的语言游戏对文学思维具有极其重大的促进作用,它们常常使作家超越于现实时空与事件,冥想种种非现实的,甚至非物理的时空,以及发生于这些时空中的离奇事件。”[2]517-518艺术和游戏本来就有共通之处,席勒曾经提出过“过剩精力”的概念,他认为人的“过剩精力”可以上升为想象力的游戏,“想象力在探索一种自由形式中就飞跃到审美的游戏。”[3]444-445从美学角度探索宋玉在游戏中胜出的原因,或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一、《大言赋》说“巨人”

《大言赋》中参赛者有襄王、唐勒、景差、宋玉四个人。襄王先说:“手持太阿宝剑,斩杀全世界的人,鲜血喷涌向天空,以至于车子都无法靠近。”唐勒接着说:“壮士一怒,就会弄断天绳,扭转北斗,夷平泰山。”景差说:“斗士勇猛刚毅,是皋陶都为之惊叹。他大笑一声,城楼就被他震毁,他的牙齿如云层般巨大且像锯子一样锋利,睡觉时鼾声如雷,舌头长万里,吐口唾沫就会把全世界的人淹死。”宋玉第一次发言说:“以大地为车,以圆天为车盖,长长的宝剑斜靠在天外。”襄王认为不够大,宋玉又接着说:“并吞了四周的少数民族,饮干了江河海洋的水,走遍了天下,无法找到地方安身。身体太过庞大了,只得向四处塞。我还忧虑身体再长,我依托大地,踏上天空,但天空仍狭窄逼迫着我不能抬头。”

这场比赛中襄王只描绘了一个杀人者的形象,唐勒描绘了一个扭转北斗、夷平泰山的壮士,而景差描绘了一个极为骇人的巨人形象,这与西方启蒙运动法国作家拉伯雷在《巨人传》中描写的“庞大怪”和“高康大”有异曲同工之妙,拉伯雷从酒量之大、饭量之大、排泄量之大等与常人迥异之处形容巨人形象的骇怖,而景差则是从笑声、牙齿、鼾声、舌头、唾沫等方面,将这个巨人的形象写得活灵活现。可以说整场比赛,景差表现地相当出色。而宋玉之所以能够胜过景差并受赏,原因何在呢?

首先,宋玉所说的“跋越九州岛,无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长”的巨人,已经“无所容止”但还在担心自己的身体不断的生长,这就突破了景差所描绘的“巨大”的极限,而向主观层面无限扩展。此在美学上与西方美学理论所说的“崇高”有共通之处。“巨大”是“崇高”的来源之一。康德说“崇高”分为“数量的崇高”和“力量的崇高”。数量的崇高,所涉及的主要是体积。它不是“纯粹悟性的概念”(因为那有尺度比较的极限),而是心意的判断,是内心觉的无法估量的绝对的无限庞大。“仅仅由于能够思维它,证实了一个超越任何感官尺度的心意能力。”[4]90这里宋玉所说的“并吞四夷,饮枯河海;跋越九州岛,无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长。据地分天,迫不得仰”并不是运用客观的尺度规定巨人的大,而完全是心中主观的意思,它挑战的是个体想象力的极限,具有不可测量、极度庞大、不断生长、无限扩展的特点。

其次,这场比赛是说“恐怖”和比“巨大”的较量,不但是思维的论辩,更重在心理美学效果的传达。伯克在《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一书说:“凡是能够以某种方式激发我们的痛苦和危险观念的东西,也就是说,那些以某种表现令人恐惧的,或者那些与恐怖的事物相关的,又或者以类似恐怖的方式发挥作用的事物,都是崇高的来源;换言之,崇高来源于心灵所能感知到的最强烈情感。”[5]36襄王、唐勒、景差分别是以“杀戮一世,流血冲天”、“夷平太山”和“吞吐万里”,来渲染巨人的威力,企图引起我们情感深处的恐惧感。而和其它三位不同,宋玉描绘的巨人,有明确的斗争对象——“并吞四夷”。述说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正是激发我们的痛苦和危险观念的一种方式和途径,这也更容易引唤听众对战争残酷性的切身的感受。春秋无义战,部族之间的战争多矣,《春秋·文公十一年》载:“狄侵齐”;《春秋·文公十三年》载:“狄侵卫”;《春秋·宣公三年》载:“楚子伐陆浑之戎”,又载“秋,赤狄侵齐”。有战争,就有杀戮,如《左传·文公十一年》载:“冬十月甲午,败狄于咸,获长狄侨如。富父终甥摏其喉以戈,杀之,埋其首于子驹之门,以命宣伯。”“齐襄公之二年,鄋瞒伐齐,齐王子成父获其弟荣如。埋其首于周首之北门。”杀人割头,在任何一个时代都给人一种最真切的恐怖的印象,但是此时,宋玉正作为一种语言的游戏来体会“胜利者”的畅快之情,这正是伯克所说的,“崇高”是迫于危险,感到恐惧,却又不为其伤害时,体会到的一种痛快刺激的感受。

再次,宋玉所描绘的“并吞四夷,饮枯河海”的巨人形象,充满了力量感,让襄王感到恐惧的同时,体会到一种雄霸之气。战国之际,天下分争,楚国是一个极有战斗力的国家,民间有传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且楚国君王早有一统天下的野心,楚武主熊通就曾说过“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畔相侵,或相伐。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6]1695至楚成王熊浑立,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天子赐胙说:“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6]1697于是楚地千里,逐渐强盛。楚庄王熊侣八年,伐陆浑戎,观兵周郊,耀武扬威。周定王使王孙满慰劳庄王,庄王乘机逼问周鼎的大小轻重,其并吞之心,昭然若揭。楚襄王十八年,楚国善射雁者说襄王曰:“王出宝弓,碆新缴,涉鄳塞,而待秦之倦也,山东、河内可得而一也。劳民休众,南面称王矣。故曰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击韩魏,垂头中国,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方三千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6]1730-1731又以言语激怒襄王曰:“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报万乘,白公、子胥是也。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也,而坐受困,臣窃为大王弗取也。”[6]1731襄王怒,复为纵,发兵伐秦。此亦见出襄王自有雄霸之心。《大言赋》中宋玉所描绘的“并吞四夷”“身大四塞”的巨人或如康德所解说的力量崇高的事物,一方面须具有巨大的威力,使我们紧迫于危险的境地,另一方面这一巨大的威力对于我们却不能成为支配力,人们在恐惧的同时实际上引发了一种抵抗力①康德说:“高耸而下垂威胁着人的断岩,天边层层堆叠的乌云里面挟着闪电与雷鸣,火山在狂暴肆虐之中,飓风带着它摧毁了的荒墟,无边无界的海洋,怒涛狂啸着,一个洪流的高瀑,诸如此类的景象,在和它们相较量里,我们对它们抵拒的能力显得太渺小了。但是假使发现我们自己却是在安全地带,那么,这景象越可怕,就越对我们有吸引力。我们称呼这些对象为崇高,因它们提高了我们的精神力量越过平常的尺度,而让我们在内心里发现另一种类的抵抗的能力,这付于我们勇气来和自然界的全能威力的假象较量一下。”[4]101,这一抵抗力能够提升自己的精神维护自己的尊严而让自己欣喜。康德说:“因此在我们的心内发现一优越性超越那自身在不可度量中的自然界:所以它(自然在不可度量中)的威力之不可抵拒性虽然使我们作为自然物来看,认识到我们物理上的无力,但却同时发现一种能力,判定我们不属于它,并且有一种对自然的优越性,在这种优越性上面建立着另一种类的自我维护,这种自我维护是和那受着外面的自然界侵袭因而能陷入危险的自我维护是不同的。在这里人类在我们的人格里面不被降低,纵使人将失败在那强力之下。照这样,自然界在我们审美判断里,不是在它引起我们恐怖的范围内被评为崇高,而是因为它在我们内心里唤起我们的力量。”[4]102在宋玉所描绘的巨人面前,其实,襄王心理经历了从惊惧到超越的两重考验。面对“饮枯河海”“跋越九州”的巨人,作为人君的襄王,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力量的有限和渺小,他不得不在自己的想象力中独自承受着在巨人威力震慑和压迫下的个人的无助和落魄感。这种想象使他“紧迫于危险的境地”,但终究不能成为现实的支配力。在现实中,他始终还是楚国的君王,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强大的力量。虽然,对巨人的无穷威力他的内心终究是充满羡慕和渴望的,但是他的地位、他的权威、他的尊严和他的抱负,使他不能屈服于巨人的“淫威”,而要激发出一种与巨人较量的勇气。简单的说,宋玉之言正迎合了襄王争霸的心理,让他在面对巨人威力时的审美心理在瞬间的恐惧中意识到自我王权力量与巨人一样伟大(甚至将超越巨人),从而感到释怀和愉悦。

二、《小言赋》说“小人”

听完“大言”,襄王意犹未尽,不久,又组织辩说“小言”。景差第一个发言说:“载着风尘,乘着飞沙,身体轻巧如蚊子的翅膀,形状微小的如同跳蚤的鳞片,迅速漂浮,纵身一跳,跳到云霄,经过针眼,穿过罗巾,飘然疾飞,忽隐忽现。”唐勒说:“分开飞糠做车,剖开秕糟做船。飘然投入杯水之中,满得如同大海洪流。凭借蚋眼顾盼,附身蠛蠓遨游。宁愿隐约而没有目标,推究生死却并不担忧。”他接着又说:“在苍蝇的胡须上居住,在毫毛的尖端上设宴,烹了虱子的腿,切下虮子的肝,会合九族共同品尝,还有剩余没有吃完。”

唐勒的描述和“移情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西方的“移情”理论认为人在观察外界事物时能设身处地于事物的境地,把原来没有生命的东西看成有生命的,仿佛它也有感觉、思想、情感和意志,同时人自己也受到事物这种错觉的影响和事物融为一体。我们在阅读《小言赋》时不也不由地进入到唐勒为我们所描绘的世界之中么?进入到那个飞糠做的车和秕糟做船中,想象自己成了一只微小的蠛蠓在宛如大海的杯水之中快乐的遨游么?我们不也把自己的精神收缩起来,陶醉于苍蝇的胡须般狭小的生存天地,为那一顿烹了虱子的腿,切下虮子的肝会合九族共同品尝,而仍有剩余的宴会而得意不已么?

唐勒的表现如此精彩,读者不得不为宋玉的出场捏一把汗。宋玉若再从具体形象思维角度来辩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越唐勒的。因此,宋玉突破有限的感性存在,提出最小的事物的概念应该是“比之无象,言之无名”的“非常之道”。宋玉说:“没有中间的中间,却有微小的东西暗暗生长。比划它没有形象,说明它没有名称。朦朦胧胧,没有影子;昏昏暗暗,没有身子。超越于太虚之域,出身于无迹之家。比羽毛的尖端还要纤细,比初生的茸毛还要小巧。近观则渺小,远望则昏暗,离朱为之叹闷,神明也不能看清楚真实的情况。你们两位所说的东西,都是大大的,不能算小,那里像我所说的那样精微呢?”伯克在《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极端的微小也是崇高的来源之一;当我们对事物进行无限划分时,当我们寻找那些极端小的生物或者极端小的构造物时,最好的视力恐怕也难以发挥作用,或者当我们的探究更加深入,把这些生物体想象为更小的东西时,面前的事物继续缩小以至我们完全看不到,当此之时,想象力完全丧失,我们在微小物体的奇异现象面前变得惊奇不已,迷惑难解,我们根本无法把这种极端微小事物对我们的影响,同巨大物体的影响区分开来。这是因为,分解和添加一样,都是可以至于无穷的;一个完美联合体的观念,和一个完全无法添加任何东西的微小整体一样,都是难以获致的。”[5]63当事物微小到无穷时,我们的想象力就不再受到任何限制而飞向虚空了。面对这么一种看不见、摸不着、“比之无象”、“言之无名”的微小事物,人们所产生的惊惧之情并不亚于面对无限庞大的事物。在无法准确地把握它们的存在形式时,人们的心理往往是不安的。宋玉所说的“小”,虽然没有唐勒那样富有“童话”的趣味,但是它将具体引向抽象,挑战的是人们想象力的极限,它超越了感性事物的性质,不以具体的“尺寸”为度量,而是纯粹心灵的理解。幸喜的是,这种主观的领悟是可以被传达并以一种美的体验为人们所接受。康德说:“纵然它被视作无形,能够引起愉快,而这个又是能普遍传达的,这就是包含着在我们认识能力的运用中主观合目的性的意识;但这愉快不是在对象那里(因它可以是无形式的)的一种愉快,而是在于想象力自身的扩大。在美那里,反省的判断力见到自己对于认识一般是合目的地协调着的。”[4]88

[1] 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2] 赵 明.先秦大文学史[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3.

[3]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4] 康 德.判断力批判[M].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5] 埃徳蒙·伯克.关于我们崇高与美观念之根源的哲学探讨[M].郭 飞,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

[6] 司马迁.史记[M].裴 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2.

(责任编辑:陈道斌)

“Greatness”and“Slightness”: Reasons for Song Yu’s win inDayan Fu and Xiaoyan Fu

LIN Li-k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China)

Danyan Fu and Xiaoyan Fu are two interesting books on“greatness”and“slightness”,in which King Xiang,Song Yu,Tang Le and Jing Chai joined.The reasons for Song Yu’s win are:firstly,the“greatness”advocated by Song Yu breaks through objective limit.Secondly,Song Yu’s description conveys terrible aesthetic effect.Thirdly,Song Yu’s“greatness”is full of power,and it stimulates King Xiang.Fourthly,the“greatness”and“slightness”described by Song Yu,a kind of subjuective comprehension,can be conveyed and accepted as one kind of aesthetic experence.

Song Yu;Danyan Fu;Xiaoyan Fu

I222.4

A

1009-2854(2012)01-0023-04

2011-03-18;

2011-09-28

林立坤(1985—),男,福建福州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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