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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与《孽海花》谈微

2012-08-15温庆新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文学

温庆新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梦是文学作品书写题材所不可或缺的,它既包括如饮食、男女、耕种等物质层面的书写,又有宗教信仰、心理体验等精神层面的感悟。这些题材既可以是作家的亲身经历,也可以是道听途说,甚或无中生有。作家完全可以在梦中虚构自己的理想世界而不拘泥于世俗条框。梦的这种特殊功能使其与其他书写题材迥然而别,其艺术魅力也因其功能之特殊而独具一格。早期的写梦文学多是情感的宣泄,随着社会及生产力的发展和人的认知能力的提高,人们在进行生产的同时,已渐渐懂得娱乐自己,因而,写进文学作品中的梦之内容及功能开始向世俗化、娱乐化方向倾斜。几乎在写梦文学向娱乐化、世俗化转变的同时,写梦文学之作家的自我启悟及批判社会之功利化倾向也逐渐显现。这种功能是作家与现实相矛盾而导致的特殊现象,它的出现扩大了写梦文学的表现范围,使得写梦文学更具生命力,也更具影响力。而这种功能在明清文学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写梦文学之梦既可作文学作品的重要题材,反映现实生活场景;又具有娱乐群众的消遣作用,同时是作家宣泄情感、表达意愿及讽世的重要手段,也是保持文学作品结构完整的必备要素。

作为晚清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孽海花》记梦笔墨虽不多,仅有第二十三回写章凤孙之梦及第二十五回写龚和甫之梦两处,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梦内涵颇丰,意义不凡,堪称经典之笔。曾朴对这两处梦的书写可谓煞费苦心,它既继承了写梦文学的精华,又有所发展,值得费些笔墨叙述一番。

要正确解读这两处写梦,须将其放入整部小说中去全面把握。显然,这两处写梦是整部小说深刻寄寓的重要组成部分。写梦文学中借梦讽世的传统,可追溯到西汉。据《汉书·韦贤传》载,楚元王韦孟因王戊荒淫不道而作诗讽谏,曰:“我既仙逝,心存我旧。梦我渎上,立于王朝。其梦如何?梦争王室。其争如何?梦王我弼。寤其外邦,叹其喟然。”[1]韦孟通过梦境的形式,一方面借以暴露王戊的种种罪过,另一方面又谏诫王戊。写梦文学之借梦讽谏的形式于西汉时已初具雏形。这种传统在历代诗歌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尤其是唐以后的诗歌。而在小说中,这种形式的运用较之诗歌来得晚,也比较零碎。其中,《聊斋志异·梦狼》较具代表性。蒲松龄借一老翁之梦境将要讽刺的对象变成虎、狼:“少间,至一第,丁曰:‘入之。’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益惧。丁乃以身翼翁而进。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曰:‘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厨。’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进退方无所主,忽见诸狼纷然嗥避,或窜床下,或伏几底。错愕不解其故。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扑地化为虎,牙齿巉巉。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间事,不如姑敲齿也。’乃出巨锤锤齿,齿零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老翁梦中所见的“死人”,乃是官虎、吏狼鱼肉百姓的象征。作者借金甲猛士斩杀虎狼的情节,辛辣地讽刺如虎如狼的贪官污吏的肮脏行为,必将遭因果报应。而后,作者借“异史氏”之口评曰:“窃叹天下之虎官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2]蒲氏所言入木三分,讽刺意味浓烈。

晚清小说《孽海花》充分继承写梦文学的这种讽刺功用,又有所发展——即继承借梦境表达一定目的,但在表达时却不局限在讽刺功用的范围,而意在暴露不合理的存在物及事。

第二十三回写章凤孙之梦,目的是展示“科名”对当时士人身心的毒害。作为《孽海花》着重暴露的是当时人见怪不怪的不合理存在物之一的“科名”,曾朴曾多次强调其危害性,并于第二回进行总括式的暴露:“全国国民别无嗜好,就是迷信着‘科名’两字,看得似乎第二个生命一般。当着那世界人群掷头颅、糜血肉、死争自由最剧烈的时代,正是我国民呕心血、绞脑汁、巴结科名最高兴得当儿。”(本文所引《孽海花》,均为小说林本,不再一一注明)可见,“科名”影响范围之广,戕害人心灵之深,空前绝后。其后曾朴揭露国民迷恋科名的历史积因,并再次一针见血地暴露这种迷恋的危害程度:“所以自从‘科名’两字出现于我国,弄得一般国民,有脑无魄,有血无气,看着茫茫禹甸,是君主的世产,赫赫轩孙,是君主的世仆,任他作威作福,总是不见不闻,直到得异族凭陵,国权沦丧,还在那里呼声如雷,做他的黄粱好梦哩。”(第二回)这种迷恋科名的结果,是国民“有脑无魄,有血无气”——“将他的聪明才力,用到一件极难得没用东西上头,叫他没功夫再发出高尚的理想来”,所言鞭辟入里,淋漓尽致。在对科名进行总批判后,作者分别于第二回举一妇女“非状元不嫁”之例,第四回借主人公金雯青之口批判科举已不能适应时局发展的需要,甚至严重阻碍社会的发展及思想的解放,第五回描写士人阶层已经沉迷科考而不明时局,第十三回写士大夫文人为了科名而相互倾轧、拉帮结派,致使这些人的人格严重异化等等,这些片段具体而详细地从科名影响范围之广、程度之深方面分而述之,颇震撼人心。而第二十三回写章凤孙因为纳捐求得官职而四处奔波之画面,是《孽海花》对科名批判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章凤孙因梦参拜观世音塑像,在梦中既见到“画栋雕梁,长廓石舫,丹楼映日,香阁排云”及“白鹤文鹿,彩凤金牛”等庄严气象,又见到“撼天震地的狂风,飞沙走石”等肃杀恐怖的景象,作者意在向读者展示这两种气象代表的狂迷科名所产生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同时,作者在章凤孙梦中描写了一个“扬翎矗顶”、骑着匹“跳涧爬山”骏马的贵官意将其往东指引与八九个野童儿欲将其往西指引这样一组对立的场景,暗示着科名已导致章凤孙迷失了心神,将其拉入深渊之中而动弹不得,形象逼真地暴露出科名如何迷惑人们的心灵。而章凤孙最后的觉醒却靠佛像观世音的指引才得以解脱。显然,章凤孙梦中的观世音象征热衷科名之人觉悟后的心灵世界——摆脱黑暗、佛光返世,作者意在说明人们若是要摆脱黑暗中不知所措的惶恐局面,必须首先解脱自己的心灵,惟有如此才能摆脱科名对人们的毒害而获取光明,彻底根治。总之,作者通过章凤孙之梦形象生动地暴露科名对士人阶层心理、人格的腐化程度。由于此处采用的是借梦寓示的手段,较直描的方法特殊,更具有独特的艺术感染力,更能吸引读者的眼球(由于《孽海花》的发行采用的是报纸杂志连载的方式,故如何吸引读者眼球,扩宽读者市场,就成为作家首先面临的难题,而采用梦兆的新颖方式,能使读者耳目一新,进而达到作者寓示的目的,这当是曾朴采取此类方式的外部原因)。

同样,写龚和甫之梦其意则在于揭露士大夫阶层对时局的麻木,也具有深刻寓意。文章通过龚和甫梦见自己所养之鹤的离去,借用“画鹤归来”的典故寓意,抒发“城郭是,人民非”的深沉感叹。这是因为龚和甫站得比当时一般士大夫阶层高,望得远,因而较一般士大夫更能深刻认识当时时局的严峻形势。在龚和甫等人为抵御外国入侵而忙碌奔波时,以威毅伯、祖踵武、庄小燕等为首的士大夫阶层却依旧花天酒地,麻木不仁,甚至对龚和甫等人的救国行为给予冷嘲热讽,说三道四,如第二十五回写到岳中堂“衒着一根翡翠嘴儿的京嘲烟袋,口里一股吐出青烟,眼睛只盯着戏台,洋洋的笑道:‘日本自给高丽打架,就把高丽给灭了,须干碍不到我们京里,发救兵呀!争条约呀!全个是胡闹’”,颇具代表,作者将普通的士大夫阶层之愚昧形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总之,写章凤孙及龚和甫之梦,皆有深刻寄寓。正是因为科名迷惑一般士大夫的全部心灵,使得他们沉醉于天朝美梦的幻想中,无法正确认识严峻的时局,使普通士大夫不能适应东西方文化思想的激烈冲撞而彷徨无助。作者通过对两种内容相对之梦的深入描写,深刻而细致地将当时士大夫的生存状态描绘得淋漓尽致。可以说,作者以梦这种独特的方式表现当时人见怪不怪的社会现象,既与整部小说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保持高度一致,又以独特的方式容易令读者接受而达到暴露的目的,高度继承了写梦文学抒情的功能及“讽刺”的功用。

需要指出的是,写梦文学所谓的“讽刺”功用,在《孽海花》中则侧重暴露种种不合理现象的丑陋本质,而非直接讽世。因为作者描写的仍是所处时代之事,受时代的种种局限,故其无法站在比较高的前沿深入全面地把握其所描写的种种形象,无法深层次地发掘产生这种种不合理的原因,故而谈不上进行批判,充其量只是对那些不合理现象进行深入描写,暴露其存在的不合理而已。甚至,更多时候,作者描述种种不合理现象时并未注意到现象本身的不合理之处,只是由于社会环境中某种现象的普遍性,使得作者选材时遵循普遍、平常或较具代表性之原则而加以艺术化处理而已。我们知道,整个晚清社会处在东西方文化激烈冲撞的动荡环境中,这种动荡的激烈程度较以前的社会更替前夕的社会动荡都要来得严重,来得深刻。以前只是儒家文化与其他传统文化的冲撞或是儒家文化内部的冲突而已,而晚清社会的文化冲突是两种不同性质文化的矛盾,二者冲突的严重程度远比内部矛盾严重得多。在晚清社会里,传统文化面临被全盘西化或是彻底固步自封的两种极端抉择的危险。这种危险促使一批先进的、开明的士大夫去思索根由及探讨出路,但他们的所谓的出路大多时候是在照搬西方原有的一套,而忽视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因而他们所谓的西化探索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合中国国情的。倒是像曾朴这样具有一定西学思想又熟悉传统文化的士大夫开始反思传统文化的弊病。但由于他们是中国第一批反思传统文化弊病之人,他们的所作所为皆需慢慢摸索。同时,他们又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因而他们对传统文化弊病的认识还在表面层次,更多时候,他们仅仅是将传统文化中的不合理的一面揭露出来,却未找到解决的出路。因而,用“讽刺”形容曾朴或《孽海花》,显然言过其实。对于“刺”之解释,《说文解字》曰:“君杀大夫曰刺。刺,直伤也。”段注曰:“刺直伤也,当为正义。君杀大夫曰刺,当为别一义。辞之先后,今又倒乱矣。”[3]182所谓“讽刺”,《现代汉语词典》曰:“用比喻、夸张等手法对人或事进行揭露、批评或嘲笑。”[4]381而对于“暴”之解释,《说文解字》曰:“晞也。”段注曰:“《考工记》书‘曓诸日’。《孟子》‘一日曓之’。引申为表曓。曓露之意。”[3]307所谓“暴露”,《现代汉语词典》曰:“隐蔽的事物、缺陷、矛盾、问题等显露出来。”[4]50《孽海花》所描写的正是当时人见怪不怪却又不合理的存在物及事,其意在暴露。诚如曾朴在《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中所说的:“这书主干的意义,只为我看着这三十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惊可喜的现象,都在这一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他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联系的一些细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他自然地一幕一幕的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5]曾朴意在记录近三十年来社会变化的情况,尤其是对重大事件的记录,使人明了当时社会文化及政治的变革所带来的影响。作者对这种影响的表现主要通过记录当时人的接受心态及生存状况的描述而得以深入展开。因而,笔者认为写梦文学的“讽刺”功用在《孽海花》中应该侧重表现为暴露种种不合理现象事物。与《孽海花》的转化相似,晚清写梦文学作品中的“讽刺”功能由于作者受时代的局限,多发生偏转,导向了暴露的功利性层面。这种转变给写梦文学之“讽刺”功用注入了新的内容。从这个角度看,鲁迅将《孽海花》定位为“谴责小说”,存在一定程度的片面性。

同时,作者在写章凤孙之梦时充分利用借梦感悟的功能,表现了作品欲暴露科名对世人心灵严重戕害的意图,高度继承了写梦文学的另一种重要功能——感悟性。感悟功能是一种作者有意设计的令做梦之人因梦而有所启悟的模式,以表达作者某种思想,如因果报应等,达到说教寓理之目的。这种功能一般在小说中表现得较为明显。如唐传奇《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是借梦感悟人生的代表作。《枕中记》是借一老翁之枕头为平台,令卢生在黄粱梦中历尽人世间荣华富贵、悲欢离合后,感悟人生“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6]。《南柯太守传》之情节及主题与《枕中记》大同小异,二者显然都受唐代佛道思想中感化观念的影响,说教意味较为浓烈。而《孽海花》写章凤孙梦醒看透功名而感悟的情节与唐传奇《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显然有所不同。章凤孙的觉悟是在观世音的指引下才走出其心灵的迷宫,显然也受佛道思想感化观念的影响,但由于曾朴采用观世音托梦指引的方法,因而,其情节、结构显然要比《枕中记》、《南柯太守传》复杂。将托梦言物(事、理)的形式与借梦感悟的功能相结合,乃是《孽海花》的一大创举。托梦言物(事、理)的方式早在《水浒传》就已存有。如《水浒传》第六十五回写“托塔天王梦中显圣”,通过晁盖的托梦,帮助陷入困境的宋江等人打破官军的围攻,但《水浒传》的托梦言物(事、理)的方式仅起衔接前后文的结构作用。而到《红楼梦》写秦可卿、元妃托梦暗示贾府的穷途末路时,托梦言物(事、理)型的艺术形式已臻于完善,情节复杂曲折。但这些托梦型所借以表现的功能并非感悟,而是或纯粹是行文结构的需要,或是借以暗示某种将要发生的结果,或是讽刺、批判某种存在物或事,却未包含做梦者本身的感悟内容。尽管《红楼梦》里既出现了秦可卿、元妃托梦的情节,也写了降云轩中贾宝玉一梦而顿改前非、柳湘莲梦醒出家等借梦感悟的情节,对托梦言物(事、理)的模式及借梦感悟的功能的运用均达到一定的高度,但始终未将二者结合在一起去表达某种目的。而《孽海花》将二者相结合去展示科名对当时士人的毒害,不仅使所描写的章凤孙之梦的情节曲折有趣、扣人心弦,而且能深入地将科名对当时士人的毒害程度展现在读者面前,更具说服力,甚至产生某种程度的批判力。可以说,曾朴将借梦感悟的功能借以托梦言物(事、理)的形式,推到了全新的高度。

《孽海花》对写梦文学中梦之功能继承及发展的同时,也对写梦文学的艺术手段进行了创新。以往的写梦文学对梦的描写大多采用直述、夸张、象征等直线手法展开论述,而第二十五回对龚和甫之梦的描写则创造性地于梦境里运用典故并与所要表达的意图相结合,从而赋予梦境更具形象生动的艺术特征及精练深刻的思想内涵。

曾朴所用“化鹤归来”之典,源自《搜神后记》,表达物是人非之感。后来衍化成“辽东白鹤”、“辽东归鹤”、“辽鹤归来”、“辽鹤重来”、“辽阳鹤返”等故事。而在《孽海花》中,龚和甫所说的“化鹤归来”并非表现物是人非的沧桑感,系另有所指:“老夫把梦一想,想着‘化鹤归来’正是辽东的故事。今日用兵,也正忧此地。倘真应了‘城郭是,人民非’的谶语,这便如何是好!”曾朴将“化鹤归来”这个典故细化,用“大刀王二”送鹤归来的情节暗示即将要发生“城郭是,人民非”的凄惨景象。而若要避免出现辽鹤归来后的沧桑凄凉场面就必须坚决捍卫国家领土免受外来势力入侵,这是作者如此用心良苦的根由,所以“大刀王二”说:“只为敬重大人是个忠心赤胆,不怕外国人的忠臣。往常无事,不敢相烦,如今我替他找着了鹤,斗胆把鹤来换几张字,做个钦敬他的纪念罢了。”(第二十五回)不管中国与日本的最终交战结果如何,只因为龚和甫是个具有一定远见的士大夫,他所做的旨在维护国家不受外敌侵害,所以受到“大刀王二”的敬重,值得称颂。这样看来,作者用典“化鹤归来”,除了要赞扬龚和甫的民族大义之外,更是为了警示沉醉在花天酒地之中的一般士大夫。作者借龚和甫之口强调“化鹤归来”的沧桑场面,借以暗示若中国不行抵御之策必将出现“化鹤归来”后所见到的物是人非、“冢垒垒”的凄凉景象。由此可见,龚和甫所说“化鹤归来”之意,是对即将要发生物是人非之惨淡景象的担忧。

值得注意的是,当“大刀王二”送鹤归来后,鹤亭中共有两只鹤,其中一只被关笼内,另一只则于亭外被洗涮。显然有所寓意。作者借闻韵高之口道:“老师不可再谦,现在高升沈了,牙山败了,衅自人开,战何可缓!若再外惑威毅伯的恫喝,内受祖踵武的欺蒙,损国威,失时机,不但见轻敌人,且要受门下求书债户的冷笑了。”(第二十五回)“门下求书债户”即指“大刀王二”。结合“大刀王二”送鹤归来的情节及其因龚和甫主战卫国而对龚和甫敬重有加的描写看,从某种意义上讲,笼内外的两只鹤是影射主和派的两员大将,即威毅伯与祖踵武——威毅伯就像笼外那只鹤:虽见过些世面但目光短浅、思想愚昧的情形依旧根深蒂固,需要借助外界力量进行洗涮才能觉悟;而祖踵武则是那只笼中鹤,井底之蛙,已不可救药。同时,作者写到闻韵高希望龚和甫能力持主战大局,才不至于被门下求书债户“大刀王二”耻笑。从作品如此多角度的暗示看,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大刀王二”送鹤而归当含有作者希望龚和甫能束缚那两只孤陋寡闻的“野鹤”之意。若是这样,作者用典“化鹤归来”,当含有不希望因威毅伯与祖踵武这两只愚昧无知的“野鹤”的主和而导致国家割地赔款致使发生物是人非的惨痛局面之意图。可见,作者在运用“化鹤归来”之典的同时,又将典故本身的寓意加以改造扩大,为作品主旨服务。

当然,作者将“化鹤归来”之寓意加以扩大的过程是通过龚和甫之梦完成的。在叙述龚和甫之梦境前,作者于文中多次展开与龚和甫所养之鹤相关内容的描写。这种描写是借章直蜚及闻韵高二人视角的转换而展开的。当章、闻二人一进龚府就听到“一阵嘹喨的鹤唳声,却一声远似一声望里去”;两人进入龚府后,就看见“大刀王二”因慕仰龚和甫的忠诚而来还鹤,此事乃是龚和甫贴的启示:“本宅飞去白鹤一只,如有人觅得送来,赏银十两,决不食言。龚宅门政启。”两人再往里走后就看见龚府所养之鹤,等到两人见到龚和甫时,龚和甫正读着《文选·无鹤赋》。作者如此频繁地描写与鹤相关的东西,一方面为突出鹤的重要性,为后文龚和甫梦见鹤飞去的情节作铺垫;另一方面则是“化鹤归来”之典细化展开所需的铺排。鹤是连接第二十回的重要线索,它使得作者能娴熟自如地展开对鹤所寓意的内容的描写,使得下文龚和甫所做与鹤相关之梦不至于突兀。作者将“化鹤归来”之典借以梦境表现出来,既使得故事情节生动曲折,同时将所要表达的深刻意图形象化,更能激起读者的共鸣。因此,借梦写鹤,寄托深意,同时将梦的结构作用表现得十分突出。这种寓典故于梦境的方式使得梦境的表达不再局限于直来直往的线性方式,而是赋予梦境曲折的情节、通俗的形象及深邃的寓意,使得梦境表达方式多样化。

可见,《孽海花》将用典与梦境相结合的手法,不仅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也使作品的品位更趋高雅,同时将作者所要表达的意图彰显得淋漓尽致。一言蔽之,《孽海花》继承写梦文学中梦之寓意、功能及表现方式的同时,又对梦之功能及表达方式进行改造,值得抒写一笔。

[1]班固.汉书:卷七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62:3106.

[2]蒲松龄.聊斋志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449.

[3]许慎,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5]魏绍昌.孽海花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31.

[6]汪辟疆.唐人小说[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3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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