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诗歌创作中的流亡意识探究
2012-08-15李春艳
李春艳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在肺癌的折磨下,2000年3月23日清晨7时,昌耀从楼上飘然而下,至此,诗人的肉体生命宣告结束,可诗人的精神生命却以他的诗歌永远留存下来,有待于我们发现并解读。昌耀的独特之处在于,在他的诗歌中表现出了一种非常明显的流亡意识。
流亡一词首用于希腊文中,原意为“逃亡、畏避、放逐、补救、避难所”,它是“一种与个体或群体本己的存在处境和精神处境相分离的生活形式、话语形式及其所建构的话语类型或精神定向。”[1]很明显,流亡这一概念应该包括两方面的基本决定因素:生存域境和精神域境,而流亡的形态也相应地分为外在的流亡和内在的流亡。
20世纪的中国在五四、抗战与文革时期都有流亡现象,尤其是中国的文革文学,这是一种包括了精神、地域、文本等几个层面流亡的文学。文革流亡给了中国知识分子沉重的打击,成为全体知识分子的悲剧,刻骨铭心。诗人昌耀见证了整个文革,他身上自然有着文革文学流亡的因子,但其流亡也有其个性化的因素。“流亡就是无休无止,东奔西突,一直未能定下来,而且也使其他人定不下来。无法回到某个更早,也许更稳定的安适自在的状态;而且,可悲的是,永远无法完全抵达,永远无法与新家或新情境合而为一。”[2]这段话是对昌耀放逐的最好注解。
一、高原流放
昌耀1936年生于湖南桃源一个王姓大家族。这个家族的宅院约占去了全村建筑面积的一半,但这只是一个为女眷们留守的城堡,昌耀的父辈曾先后离家出走,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这个豪门大族的男人们因着相同的血缘而有着这样一些共同的特征:为新鲜事物所召唤的、闯世界的强烈生命冲动。”[4]或许,就是这种生命冲动赋予了昌耀一生的流亡,成为昌耀无法摆脱的命运。
1950年,14岁的昌耀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名文艺兵,从此踏上自己的寻梦之旅。1953年夏,朝鲜战争即将结束时负伤致残,同年秋进入河北荣军学校。1955年,出于对“开发大西北”号召的响应,又出于对中国西部异域情调的向往来到青海。1957年,因为诗歌获罪在青海荒原开始了长达20多年的流放。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命运怪圈!似乎诗人每走一步便离流亡更近一步,以致诗人最后步入荒原,放逐开始。诗人的外在流亡开始了,那么诗人的精神此时又栖居何处?伴随着诗人外在的流亡,诗人的精神流亡、文本流亡也相伴相随。从十几岁开始背井离乡、辗转南北,到最后献身西北,因诗歌流放荒原,是诗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然而,就是在诗人长达20多年的流放中,奠定了诗人成了一名“诗人中的诗人”的素养,也注定了昌耀的诗歌写作也将会处于流放边缘。
昌耀走上诗歌创作道路之际,正是共和国在国家意识形态下高奏凯歌之际,政治抒情诗以其高昂的政治热情成为时代创作的主流。1955年,郭小川写下了《投入火热的斗争》,1956年,贺敬之写下了《放声歌唱》,同时期,昌耀却写下了《船,或工程脚手架》、《鹰·雪·牧人》这样一些作品。“高原之秋/船房/殖民地/桅/云集/蒙蒙雨雾/淹留不发。/水手的身条/悠远/如在邃古/兀自摇动/长峡隘路/湿了//空空/青山。”(《船,或工程脚手架》)这样几句清淡幽远的诗没有火热的政治热情,诗人淡化了实在的劳动场景,致力于诗歌意境的创造,表达了他对生活的理解。“鹰,鼓着铅色的风/从冰山的峰顶起飞,/寒冷/自翼鼓上抖落。//在灰白的雾霭/飞鹰消失,/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横身探出马刀,/品尝了初雪的滋味。”(《鹰·雪·牧人》)“鹰”与“牧人”在同一天空下承受着风雪与寒冷,他们有着同样令人敬佩的品质。对生活的诗性注解源于诗人对自己主体审美意识的坚守,这与那个时代甚嚣尘上的流俗是难以合辙的。因此,诗人随后的被难是不难理解的。
在诗人落难荒原后,并没有为此止步不前,依然坚守着自己精神世界的信仰,可谓是痴心不改。因为诗对昌耀来说是一种言说的方式,是灵魂的栖居之所,所以在大家以政治信仰修炼忠诚的年代,他把诗作为了自己的宗教,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支付了一生的所有。昌耀50—70年代的作品在当时是被放逐的,但就是这些被流放的作品为我们了解诗人提供了完整的思路。在被放逐的岁月里,诗人写下了《踏着蚀洞斑驳的岩原》、《夜行在西部高原》、《影子与我》等作品,这些作品当时处于地下,却依然保持了诗人以前的风格。
实际上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全国一些著名诗人都曾先后涉足西部,写下了大量反映西北生活的篇章,如闻捷的《天山牧歌》、田间的《天山诗抄》、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郭小川的《雪满天山路》,他们的诗给人们留下了那个激情年代的回忆。闻捷站在吐鲁番葡萄园下唱情歌,公刘站在西盟的山峰上想到,真正的山尖是刺刀。同为诗人的昌耀此时又想到了什么呢?“我恋慕我的身影:/黎黑的他,更易遭受粗鄙讹诈。/看哪,我保护他,与其共哀荣……/我陪伴他常年走在高山雪野。在风中/与他时时沐浴湍流,洗去世俗尘垢。”(《影子与我》1962)诗人给我们一个受难的灵魂,他独特的感受、迥然的气质决定了他的放逐地位。诗人以诗作为自己生命形式的呈现,因此诗人自动放逐了自己。他没有因为高压的环境而放弃诗歌,于是诗人《踏着蚀洞斑驳的岩原》,看到了《这是赭黄色的土地》,在默默歌颂着古老的“荒甸”、黄河岸边的“筏子客”的同时,诗人异想天开,《八月,是一株金梧桐》。在那段流放生涯中,诗人以自身苦难的经历,给我们塑造了一个苦役西部荒原的流放者形象。从荒原归来之后,诗人回忆起昨天的自己,催人泪下:“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独对寂寞吹奏东风的旱獭/是他昨天的影子?”“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是他命运的缩影,“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的万物之灵。”(《慈航》)都是他的昨天。
二、城市放逐
1979年,昌耀结束22年的流放生涯,回到城市,诗人的流放却没有就此结束。诗人在回忆了流放生涯之后,写下了《大山的囚徒》、《慈航》、《山旅》、《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昌耀又一次远离了主流话语,他把自己放逐到了生命中最疼痛的部分。在从漫长的政治和文化禁锢下解放出来之后,他的创作带有了过去流放的影子和心有余悸的惊疑。
80年代初期,作家们文学创作功利性和表白性的印迹十分浓重,这时期的文化政治色彩也浓重,因为它的回归是回到正常的文化轨道上去,所以诗坛首先出现了对“四人帮”政治控诉和代表人的觉醒的朦胧诗。北岛、舒婷们用他们重生的欣喜宣布:“我推翻了一道道定义;我打碎了一层层枷锁;……//但是,我站起来了/站在广阔的地平线上,/再没有人,没有任何手段/能把我重新推下去。”(舒婷《一代人的呼声》)而北岛的回答更是平地惊雷:“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如果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这是一种大写的“人”的面孔,是“类”的主体意识,他们分明就是民族的代言人,启蒙的先知,他们把历史推向了审判席。
昌耀却再一次执着地显示了其诗歌异质的放逐情结,在众多的控诉面前,诗人选择了流亡,他没有汇入时代大合唱之中,而是安静地写下了《慈航》、《山旅》、《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山旅》的副标题是“对山河,历史人民的印象”,所以在这首聚合了诗人生命过程中所有忧愤、凄苦、惊悸、孤寂、昂奋的生命史诗中,同时还回荡着山河、历史、人民给他带来的震撼。昌耀在个人记忆的书写中完成了他对社会历史的回顾:祖国的山河是壮丽的,虽然残留着时隐时现的伤痕;人民是勤劳坚强的,虽然历经苦难;历史在前进,虽然有过曲折和崎岖。这种对历史和人民的认同与朦胧诗形成了鲜明对比。在以表现自己个人身世经历的《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中,诗人对苦难岁月难以言说的记述没有任何疼痛色彩,诗人“受难的贝壳”随时间悄悄隐没,这是因为诗人心中有绝对的人民和历史。
或许,《慈航》可以解释昌耀何以以一种不同于意识形态的方式保持了他心中的人民和历史。《慈航》意味着救赎,这是诗人反复咏叹的调子:“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诗人才度过了流亡荒原中艰难的岁月。而荒原回报给诗人的,是土伯特老人临去天国之际给诗人的鉴定:他是你们的亲人/你们的兄弟,/是我的朋友,和/一儿子!”草原上那位为他摇响铃铎的“郡主”则为诗人献出了她自己的护身香草,成为了诗人的妻子。诗人如何不感恩?于是我们在《慈航》中看到的一种精神,“就是主人公在历难中所深切感受到的普通善良百姓那种不为权势者左右的是非观念,正是这种不可移易的是非好恶之心,使一切专横的统治者无法贯彻其意志的实现。”[5]
80年代中后期是一个丰富而多元的时期,对外开放和经济建设的发展,西方各门各派哲学、文学思想的涌入,整个社会文化的世俗化转型趋向,使得被称为“时代的触角”的诗人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诗人们面临着精神与物质双重困境。在这样一个逃避思想的时代里,一切都美丽的混乱着。这时的知识分子已经从上帝成为平民,被放逐出了伊甸园,面对边缘化处境,很多知识分子发生了转化,而有一部分仍在高举大旗前进,仍在强调超越,强调向上的力量,昌耀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在《斯人》之后,诗人在很多诗篇中写出了焦虑与无奈。“人生有不解的苦闷”,“无话可说/激情先于本体早死。”(《生命体验》)“我感觉疲倦……/我为追求新生而渴作金蝉蜕皮/明天不属于每个人。”(《诗章》)这个时刻,诗人冥冥中听到了召唤,“我记起自己不曾沐浴雪山的紫外光有年/而心灵震动,心想是绿度母以青铜之思/传唤她的旧臣。”(《两个雪山人》)诗人回应了这份召唤,在“直至1990年的数年间,心灵与脚步轮番出动,重走当年故地。以获取大高原地气的重新灌注。”1986年,昌耀在《周末嚣闹的都市与波斯菊与女孩》中写道:“女孩/无视街车与都市与嚣闹与老人,/沿着波斯菊篱墙轻逐一只彩蝶/踏向亮色的天街。”这是昌耀自我放逐的宣言,此后的昌耀正是无视城市的热闹追逐他的彩蝶而去。1989年,昌耀在宣布《远离都市》之后,以《在古原骑车旅行》的方式,进入荒原,重新开始寻找家园。因为这时的城市已经不能支撑他的灵魂,城市中的疲倦与焦灼让他窒息,所以此时的荒原在昌耀心中早被审美化,脱尽了苦难的意味,成为他灵魂的归宿。
我们惊奇地发现,诗人这样的举动正暗合了80年代中期寻根文化的大潮,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诗人一旦重回故土,灵魂就会鲜活起来。《哈拉库图》为证:“那时古人称颂技勇超群而摧锋陷阵者皆曰好汉。/那时称颂海量无敌而一醉方休的酒徒皆是壮士。”相形之下,诗人对历史产生了怀疑:“果真有过被火焰烤红的天空?”“果真有过如花的喜娘?”“果真有过流寓边关的诗人?”一切的追问让“哈拉库图城墟也终于疲惫了”。诗人的疲惫已经无力诉说了,同样疲惫的荒原显然不是诗人要找的家。
在《迷津的意味》中,昌耀已经为我们提供了放逐的最后结果。“遁逃的主题根深蒂固。遁逃的萌动渗透到血液。”诗人跟自己的爱人一起寻找通往小圆山的路,却因为不够痛苦,不够绝望,陷入迷津。在文章最后,诗人寻找的澄澈终于找到了,“墓地济济一堂排列有序的碑石,反射着煞白如同白骨的余光,这意味着安祥、无虑、无畏。”放逐的开始是为了这种澄澈,放逐的结果却是死亡,无论以何种形式,诗人都是找不到心灵的平静的。
我们看到,这样的自我放逐并没有减轻诗人的焦虑感,反而使诗人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他的焦虑。因为荒原没有拯救出诗人,一直到他生命中止,焦虑始终如影随形。诗人生命体验的荒诞感使他一直在梦境中喃喃自语。从《内心激情:光与影子的剪辑》到《我见一空心人在风暴中扭打》、《火柴的多米诺骨牌游戏》,诗人就在这样的梦幻中度日。以至诗人感叹,“命运啊,你总让一部分人终身不得安宁/让他们流血不死。”(《一滴英雄泪》)
结语
两次流亡耗尽了诗人的一生。流放生涯对诗人来说是不幸的,但却给中国新诗创造了奇迹,流放成就了他诗歌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带来了一系列史诗性的著作。可诗人在结束了长达22年的流放生涯之后,走向城市的诗人却再次陷入困境,为了在灰色生存中突围,诗人再次选择了放逐,只是重回荒原的诗人没有能够得到拯救,于是诗人的流亡成为一种情结,一直到生命终止,放逐是诗人一生无法更改的宿命。
[1]刘小枫.流亡话语与意识形态[M].上海:三联书店,1996.
[2](美)萨义德.知识分子的流亡——放逐者与边缘人[M]//单德兴,译,陆建德,校.知识分子论.上海:三联书店,2002:48.
[3]韩作荣.昌耀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
[4][6]燎原.高地上的奴隶与圣者[M]//昌耀诗文总集.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5,20.
[5]叶橹.《慈航》解读[J].名作欣赏,19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