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意识下两种永恒主题的融合——《春江花月夜》之魅力探讨
2012-08-15蒲亨乐杨宗红
蒲亨乐,杨宗红
(1.贺州学院 经济与管理学院,广西 贺州 542899;2.贺州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广西 贺州 542899)
《春江花月夜》历来脍炙人口。王闿运誉之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1]533,闻一多更说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2]16。关于此诗,研究者众多,涉及到诗歌艺术风格、地位、价值影响等。亦有论者从初唐精神或初唐文化等角度探讨,其中不乏真知灼见。笔者认为,《春江花月夜》能如此撼动人们的心灵,不仅仅是其优美的语言,行云流水的畅达等,更为深层的东西,应是它契合了人类心灵中的两根弦,以及由这两根弦展示出人类关于两个最基本的永恒主题的探究:生死主题与爱情主题。由对自然本体的关照投射到人类生命的律动,加上诗歌“哀而不伤”的基调给这两种永恒主题又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幔,使之更为迷蒙、摇曳,令人欲罢不能。
一
生死问题是人类面临的最基本的问题。黑格尔说:“任何人都要死,自然的死亡是一种绝对的法律,但这是自然对人所执行的法律”[3]44。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乃是一种本能,而意识到死亡并对死亡做出思考,又是人类社会所独有的现象。虽然有很多哲人用独有的智慧去消解死亡的恐惧,但生死这一基本的主题却没有被消解掉,反而更明晰起来。在浩淼的永恒的宇宙面前,个体生命的短暂,人类历史及其走向等等不能困扰世人。尤其在物质贫乏、战乱频繁、医疗落后的时代,人命朝不保夕,死亡的焦虑时刻伴随着世人,使之不能不由生命慨叹。“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屈原《远游》)。“天道悠且长,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几时,奄若风吹烛”(《汉乐府·怨诗行》)。“天地无终极,人生若朝霜”(曹植《送应氏》),“人生寿促,天地长久”(嵇康《赠兄秀才入军诗》)等。先秦与六朝文人的生命意识,因为战乱而凸显,说法虽有别,但不脱宇宙之大之久,人生之短。除了少数“得道”者于生死泰然外,大多数诗人充满感伤与苦闷。
宇宙意识与生命意识并不等同,但不能就此将二者截然分开。《淮南子·原道训》高诱注“宇宙”一词云:“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以喻天地”。从“宇宙”一词的含义看,宇宙意识也可以指久远广阔的时空意识。再看生命意识。生命意识首先是时间意识,是对时间长度的思考;其次,生命意识也包含空间意识,是对生命存在空间的思考。宇宙意识的产生,在很大程度上离不开生命意识的激发。而生死这个永恒的主题正是生命意识最突出的表现,亦是宇宙意识关照下的自然生成。
“从初唐开始,诗人‘已从美的暂促性中’逐渐领悟到一种宇宙意识,一种超时空的永恒观念,并把这种观念用形象思维的方式在诗中体现、表达出来”[4]147。唐代,表现宇宙恒久与现实美好短促的诗歌不断涌现。激烈的情感抒发与描写,常常由于宇宙意识的过滤而渐渐趋向于被冷静: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卢照邻《长安古意》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常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王勃《滕王阁序》
从上面的诗歌可见,宇宙意识的发生,根源于繁华不再,青春不再,美貌不再,欢愉不再。种种感慨,几乎都是在对比之下发出。或者说,诗人在繁华消逝后重新看世界,看人生,于是乎对人生问题的思考由感性上升到理性。由于涉及到生命本身问题,冷静沉思之中,不免有感伤的情调。所以,中国人的宇宙意识通常具有生命化、情感化的特点。“四杰以来,表现由宇宙无穷、盈虚有数的思索而引起的淡漠感伤,成了初唐诗的一个重要特征。”[5]21《春江花月夜》正是诞生在初唐的文化场中,其中仍然有初唐宇宙意识的痕迹。然而,诗歌却是在宫体诗上的创新,在空灵而悠远的意境中,将景物、哲思、人情融为一诗。
诗歌将生死主题的呈现置于春江花月夜这样一个宁静优美的环境中。“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开篇就意境宏大,江、海、潮汹涌壮阔,这是静月之下的动;“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这是动态之下的静谧。“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诗歌由壮阔的动转向细微的动,动静结合,宣示着宇宙的生机,展示着宇宙空间的浩淼无垠。生死主题通常与宇宙意识相伴,而其最突出的表现,便是对宇宙生命的追问。“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问月这一行为,将人与月做了对比,月的高远浩淼与人的渺小,月的久远与人的短暂在问中暗示出来,诗歌由现实的美景转向宇宙人生的探询,转向对人类是否永恒的思考。宇宙的阔大久远与个体人生的拘束短促是一层境界,个体人生有限性与人类生命的无限性是另种境界,两种境界通过“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巧妙的联接起来。闻一多先生评价这六句诗曰:“更夐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2]15。
其一,江月之永恒与人类永恒。从江月初照人到江月待人,显示出人类的生命与永恒始终与江月是相连的。江月照的第一人或者第一个见江月之人已经不在,而江月仍然是那轮江月,江月的恒久更见出个体生命的短暂。宇宙无穷之叹是基于对宇宙无穷这一现象的承认,更是将个体生命与宇宙参照之后的体认。由宇宙无穷想到个人生命的局限,联想到人类生命的延续与人类生命的永恒,这是问月的思维走向。“江月何年初照人”问的是人类之始,而“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问的是人类的未来,“人生代代无穷已”则连接了这个始终。诗歌将月与人类生命相连,将宇宙意识与生命意识相融合,哀而不伤。与有些诗歌因月而伤悲,慨叹生命的短促相比,无疑更乐观。虽然,诗歌中也暗示了个人生命的短暂,但这种个人生命的短暂融合在人类生命的延续中,哀伤被淡化了。
其二,江水的流逝与人类生命的延续。将人的生命与天地万物比附,是中国人思维的特点。儒家天人相应观认为,人的每个部分都与天地相对应,如“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聪明,日月之象也;体有空窍理脉,川谷之象也;心有哀乐喜怒,神气之类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数》)天人同构、人副天数的观点,实质上是将生命宇宙化、自然化。在该诗中,永恒而占主导地位的意象,除了月,还有江水。江水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也是一种永恒的意象。尤其与月相衬托,更意味着自然的永恒与生机。而且,在古人心目中,水常常与生命相联。郭店楚简《太一生水》云:“大一生水”,“是故大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6]32。《管子·地水》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江月有待,流水不息,与“人生代代无穷已”相应。虽然个体生命在宇宙面前不值一提,但从宇宙高度看,人类生命总是生生不息。
其三,春、花、夜的绚烂与人类的勃勃生机。中国诗歌通常将他们对生命的感悟与理解寄诸于具体的物象,春、花、夜象征着生命的绚丽与衍生。春是生命力的象征,它复苏万物,具有无穷的生殖魔力。《周礼·地官·媒氏》曰:“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自然的生机与人类的情爱都在这个季节焕发,“花”则成为最具代表性意象,不仅展示自然之美,而且暗示人类生命力的旺盛之期。“春”而“夜”,春夜与春宵同意,意象的暗示性再次与生殖意识同构。
简言之,诗歌中的宇宙意识与生命意识都是融汇在春、江、花、月、夜这些意象中。个体生命的短暂使得诗歌有种淡淡的感伤,而人类生命的恒久又让诗人获得洒脱,个体与群体、短暂与久远相互交织,“哀而不伤”的意绪便弥漫在字里行间。
二
诗歌的后一部分由月转向人,转到对游子思妇的描写。爱情本是生命意识的体现,更多带有感性色彩,似乎还不能上升到宇宙意识这个层面。有人认为,《春江花月夜》到了对宇宙人生的反思这一部分即达到高潮,后面的部分是蛇尾,甚至是画蛇添足,实则不然。由月而人,由人而情,本在情理之中。不过,主导《春江花月夜》的,不是情,而是哲思。景为哲思之基,情为哲思的延展。也就是说,写游子思妇,仍然是宇宙意识的体现。
如果说问月引起对生命长度的思考的话,问人则引起对生命质量的思考,其中关涉到生命的空间问题。“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谁家”“何处”二词抽去了具体的游子思妇相思,让爱情主题成为一个普遍的主题存在。由江月的永恒联系到个体生命的迅疾和人类生命的延续,自然要涉及两性关系(对两性问题的关注,是宫体诗的主要特点,而《春江花月夜》本就是宫体诗旧题)。游子思妇题材因为关系着人类的婚姻与爱情,天然地成为隐含人类生命延续的主题。
探究《春江花月夜》的爱情主题中,对落花、春半与落月;碣石潇湘;鸿雁鱼龙这几个意象要特别注意。这几组意象将爱情主题笼罩在宇宙意识的时空之下,爱情的局限性与超越性的冲突也就具有了普遍意味。
落花、春半与落月。作为显在意象,这三个意象直接表明时间。在诗歌开篇的月下美景中,是“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而在游子思妇母题中,却是“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由“芳甸”、“花林”到“落花”,由春到“春半”,由“海上明月共潮生”到“落月摇情满江树”,整首诗都与时间流逝有关。在生命意识中,时间意识最为重要。诗歌中这些自然的过程与生命过程同步,“落花”一词,又让人联想到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代表人生的花季,花落则意味着青春不再。对时间流逝的叹息,正见得对江月无穷的羡慕,以及盼望团聚,延展生命厚度与延续生命的长度的企盼,其中包含的,更是“花当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呼唤。
碣石潇湘。碣石,山名,在河北昌黎县北。《尚书·禹贡》:“导岍及岐,……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潇湘,是由发源于今湖南省永州宁远县九嶷山的潇水,后泛指湖南地区,甚至指江南地区。“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碣石与潇湘一南一北,诗句将“碣石”“潇湘”二词对用,将时间意识与空间意识结合起来,再次喻示江月无穷无限与人生之有限。在宇宙意识的关照之下,在形而上层面上,爱情具有超越空间的特征,在形而下层面上,爱情却又受到空间的制约。“斜月沉沉藏海雾”与“无限路”说明空间距离对相爱之人阻隔及带来的忧伤,却也透出绵绵情思对千山万水的飞跃。
鸿雁鱼龙。“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鸿雁、鱼龙,一鸟一鱼。鸟意象最初与太阳相连。《淮南子》谓:“日中有踆乌。”高诱注:“踆犹蹲也,谓三足乌。”后来玄鸟生商的神话,则有隐含着鸟崇拜乃是男根崇拜的深层文化心理。鱼意象则代表女性,代表旺盛的生殖能力。闻一多指出,中国人从上古起以鱼象征女性,象征配偶或情侣,鱼的这一象征意义起源于鱼的繁殖力最强,而且与原始人类的崇拜生殖、重视种族蕃衍直接相关[7]117-136。鸿雁、鱼龙意象涵盖了游子思妇主题,亦涵盖了阴阳、宇宙万物的生命。如果考虑到《易传》中的“立天之道,曰阴曰阳”,“乾道生男、坤道生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则鸿雁、鱼龙意象在继落花、春半与落月体现的时间意识与碣石、潇湘所体现的空间意识之外,再将游子思妇的爱情从阴阳层面、生殖层面加以体现。鸿雁传书,鱼传尺素,缠绵情思无法通过爱情信使传递,思妇游子忧伤的情调在月光下弥漫:从天上到水中,从碣石到潇湘。鸿雁鱼龙意象,从生殖层面到情感层面,将游子思妇的复杂的情感需求暗示出来。纵向高度与横向广度编制成巨大的空间,爱情主题便在这浩瀚的空间中展演,悲伤又悠远。
诗歌将游子思妇这个爱情主题放到江月下展开,从时间的长度与空间的广度对游子思妇问题展开思考,再通过对阴阳交会,万物以成的鸿雁、鱼龙这一意象暗示阴阳结合的宇宙规律,使“生命意识与宇宙意识链接”。闻一多指出:这首诗“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2]16李泽厚评价该诗曰:“其实,这首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8]161。的确,诗歌将生死、爱情放到宇宙意识之下,以月、以江水链接无痕。由于二者都是人类最基本的也最为关注的主题,加上契合了中国人追求中庸心理的哀而不伤的审美,使得诗歌具有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1]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C].长沙:岳麓书社,1996.
[2]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M].唐诗杂论.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
[3]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
[4]吴小如·古典诗词札丛[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1
[5]葛晓音.唐诗宋词十五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6]转引自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7]闻一多.说鱼[A].闻一多全集1[C].北京:三联书店,1982.
[8]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中国社会学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