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兄弟”宋庠、宋祁的唱和赠答诗浅论

温 洁

〔中州大学 图书馆，河南 郑州450044〕

宋庠，原名郊，字伯庠，后改名庠，字公序，生于太宗至道二年(996) 。宋祁，字子京，生于真宗咸平元年(998) 。两人同为钟氏所出，关于他们的出生，王得臣《麈史》里有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记载: “乡人传元宪母梦朱衣人畀一大珠，受而怀之，既寤，犹觉暖，已而生元宪。后又梦前朱衣人携《文选》一部与之，遂生景文，故小字选哥。”这里的“元宪”即宋庠，“景文”即宋祁。

兄弟二人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亲学习，1010年宋庠十五岁，宋祁十三岁，他们的生母钟氏去世。约在1014年，也就是宋庠十九岁、宋祁十七岁左右，父亲宋玘做了应山县县令，兄弟二人随父亲寓居湖北安陆应山县法兴寺，师事应山县处士连舜宾。其间他们与连处士二子连庶、连庠以及欧阳修一起学习，交往密切。1017年宋父病逝，兄弟二人随继母朱氏投奔在安陆的舅舅，生活十分困难。但兄弟二人胸襟广阔，居贫自若。王得臣《麈史》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宋元宪继母乃吾里朱氏也，与仲氏景文以未第，因依外门，就学安陆，居贫。冬至，召同人饮。元宪谓客曰:“至节无以为具，独有先人剑鞘上裹银得一两，粗以办节。”景文乃笑曰:“冬至吃剑鞘，年节当吃剑耳。”(王得臣《麈史》卷中“度量条”)

兄弟二人一母同胞的血脉关系，共同经历的生活贫困，使得二人友爱有加。但二人又呈现出不同的性格特征:兄长宋庠明练故实，孤风雅操; 弟弟宋祁风流蕴藉，气度高雅，这也使得他们兄弟以后的仕履紧密相连、共同进退。

天圣二年(1024) ，宋庠、宋祁同举进士，礼部奏名宋祁第一、宋庠第三。章献太后不愿弟先兄，于是擢庠第一而置祁第十。后二人在仕途上相互掩映，但总的说来宋庠一生虽有升沉起伏，但最终位极人臣，封国公;而宋祁却跌宕起伏，辗转不平，但也留下“红杏尚书”的美名。

“二宋”在北宋起于寒素，终成一代名人，留下的作品也很多。

宋庠曾校定《国语》，撰《补音》三卷，又辑《纪年通谱》十二卷。另有《掖垣从志》三卷，《尊号录》一卷，《别集》四十卷。有集四十四卷，已散佚。清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得宋庠诗文，编为《元宪集》四十卷。据相关文献记载，宋祁曾著《景祐广乐记》八十一卷、《大乐图义》二卷、《集韵》十卷、《摘粹》一卷、《明堂通议》二卷、《三圣乐书》一卷等均已散佚，现存有《新唐书》二百五十卷、《宋景文公笔记》三卷、《益部方物略记》一卷，清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宋祁诗文为62 卷本《景文集》。我们对两人诗集中之唱和诗作一简要论述。

二宋早期的唱和诗，是他们的成名作《落花》。真宗天禧五年(1021) ，年轻的宋氏兄弟还是布衣百姓。夏竦为安州太守，一次宴会上命兄弟二人同赋《落花》诗，诗成后，夏竦预言二人定当在即将举行的科举考试中取得好的成绩，二人遂由此诗声名鹊起:

一夜春风拂苑墙，归来何处剩凄凉。汉皋佩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泪脸补痕劳獭髓，舞台收影费鸾肠。南朝乐府休赓曲，桃叶桃根尽可伤。(宋庠《元宪集》卷十二《落花》)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宋祁《景文集》卷十三《落花》)

这两首诗的风格与当时盛行的西昆诗风不谋而合，用典痕迹浓重，特别是宋祁的那首更是有个别句子直接化用李商隐的诗句，笔致华丽但又毫无俗艳气息，化用别人诗句却出新奇之意，诗人精湛的语言艺术功力于此可见一斑。

我们由《全宋诗》统计出兄弟二人相互酬和的诗作大概有十多首，多为感慨时下境遇、寄托思念之作，我们拟从三个方面解读:

一、思亲念家之情的抒发

对亲人、家乡的思念是古代文人最常抒发的感情之一。宋氏兄弟更是有着超出一般兄弟的手足深情。二人长期两地为官，他们对往日情感的追忆也就很自然的流露在各自的作品中:

岁宴坐孤壁，心驰千里余。何言共被乐，方欢专城居。野阔江海漫，风高天地虚。愿言逐归鸟，无翼将焉如。(宋庠《岁暮北亭怀子京宛丘二首》之一)

马上逢元朔，匆匆记物华。趁盘呈柏叶，偷笔弄椒花。腊暝残晨炬，春晖上早霞。三城今日酒，知我独思家。(宋祁《途中新岁忆三城兄长相公》)

宋庠的诗应作于庆历二年(1042)年尾。庆历元年(1041)5月，当时身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的宋庠因为与宰相吕夷简政见不合落职，出知扬州。这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政治斗争，和宋庠交好的郑戬、叶清臣等都被目为朋党，全部落职守外。宋祁作为宋庠的弟弟不能不被波及，离京出守寿州，1042年9月改陈州。此时二人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应该是事业丰收的时节，却在老练的弄权者面前遭受重创，被迫守外。政治失意，壮志难酬，亲朋好友天各一方。一年将尽，身在扬州的哥哥，一个人坐在城墙的断壁上，迎着寒冷的北风，想起了远在陈州的弟弟，望着弟弟所在的方向，想象而今的弟弟是否安康。

宋祁的诗则作于嘉祐五年(1060) ，这一年宋祁因病请求回京得到应允，宋庠当时是以河阳三城节度使的身份判郑州。宋祁在回京的途中赶上一年新旧更替之时，写了这首诗给兄长。一年将要过完，宋祁此时已是六十四岁，常年的外放生活和孱弱的身体折磨着这个老人，回到京师是他唯一的愿望，这次终于愿望达成，走上了回家的路途，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但年长自己两岁的哥哥却仍不能回京，想象着二人同举投入柏叶和花椒的酒杯，聊以慰藉思家、思亲之情。

二、年华老去的迟暮之感

岁月流逝，容颜不再，是女性最在意的事情。而对男性而言，光阴荏苒，华发渐生，也会在某一时刻触动他们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从而引发壮志未酬的无奈。很多文献都记载有宋氏兄弟不同的个性:宋庠是一个稳重持中的为官者，宋祁则是一个喜游宴、多内宠的才子词人。但他们人生的中后期，多年辗转外放的生活使他们的诗作都出现了相同的年华故去、华发染鬓的感叹。

四十还添四，颠华镊更新。应从多病日，遂作始衰人。毁积方销骨，经穷先腐唇。竟谁怜种种，由此到谆谆。轩冕间关路，风波蹭蹬身。兄今又过二，何术耐萧辰。(宋祁《景文集拾遗》卷六《对白发有感寄扬州》

这首诗作于庆历元年(1041) ，宋祁因为哥哥在政治上的失利而受牵连外放，某一天忽然看见镜中的自己，华发染白双鬓，不禁想起远隔千里而又长自己两岁的哥哥，想像他也应该是华发满头，于是写了这首诗寄往扬州。

宋庠《元宪集》卷四《晚登东楼怀子京镇阳二首》其中有“周界西穷陕，常山北尽边。关河相望日，容鬓各衰年”的诗句。这首诗作于仁宗皇祐四年(1052) ，当时兄弟二人年近花甲，又因遭人排挤，宋庠罢相，出知河南府，宋祁出知成德军。两个老人不能在京师颐养天年，而被贬谪外守，内心苦闷，容颜苍老。特别是宋祁身体老弱，谪守寒冷边地，负责自己本不熟悉的军事要务，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他在这一时期的很多诗歌都写到边地环境的恶劣，回京成为他日夜的期盼。

三、远离政治、归隐山林的愿望

宋氏兄弟起于寒素，凭借自身努力进入仕途。宋庠更是一届状元之才，宋祁也有状元的实力，因长幼之序被调整为一甲第十名，兄弟二人的才学不分伯仲。他们宦海跌宕三十多年，虽为一代名臣，但其中的起落沉伏、颠沛辗转也让兄弟二人深切体会到官场险恶、世态炎凉。

初入仕途时，二人充满自信。王得臣《麈史》卷下“谐谑条”记载:

元宪宋公应举，再上及第，初任通判襄州;景文一上及第，初任复州推官。元宪谓曰:“某多幸，才入仕不识州县况味。”景文答曰: “某亦多幸，才应举便不知下第况味。”兄弟相与笑谑而罢。

两人对自己当时的际遇都深感满意，但未来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及第后大概十年左右的时间，二宋都做着一些闲散差事，典礼乐，修起居注等等。直到宝元元年(1038) 三月，宋庠得仁宗厚遇，被擢拔为右谏议大夫、知枢密院。不久却遭李淑嫉恨，以庠当时的名字“宋郊”不祥为由弹劾宋庠，仁宗起用之意只得搁置。后宋庠易名，于第二年除参知政事。宋祁做官也安安稳稳，与二人交好的郑戬、叶清臣、吴尊路等人都身居要地，一时之间风头强健。就在二人一展壮志，准备有所建树的时候，却在接下来的庆历党争中被目为朋党，遭受重创，被放外地。

政治上的失意严重打击了他们的信心，在老辣的弄权者面前，他们是如此的幼稚。由此对官场黑暗的后知后觉显现在他们的诗文中，也让兄弟二人生出远离政治、归隐山林的愿望。

一辞云陛五周年，琐闼销符宠再迁。时誉敢希吴陆俊，归心偏识汉疏贤。蜗头狼籍争锋地，鸿影徘徊避弋天。命驾不须频见约，颍滨嵩麓有私田。(《元宪集》卷十二《答子京》)

八年三郡驾朱轮，更忝鸿枢对国均。老去师丹多忘事，少来之武不如人。车中顾马空能数，海上逢鸥想见亲。惟有弟兄归隐志，共将耕凿报尧仁。(《元宪集》卷十三《寄子京》)

这两首诗写在宋庠被再次启用的时候，诗中却没有些许的喜悦，而是充满了归隐之志。正如宋庠在第二首诗下面的小注里所写:“为郡八年，荣愿已息，朝恩念旧，复假相印内枢，然思归之心日以忉怛矣。”八年的时光消解了诗人所有关于荣辱的思考，即使是再次蒙恩恢复宰辅的身份，也难以消除内心归隐山林的强烈愿望。与此同时，宋祁给哥哥的答诗也表达了相同的意味: 前时同出守，星鬓各萧萧。蹊李伐不食，原禽行自摇。棹前饶沸浪，蓬处但惊飚。素愿山林隐，公乎不在招。壮引朱颜往，衰招白发生。危心几何折，劳尾自然赪。把酒天涯恨，搔头岁暮情。将何献康乐，衰思顿如酲。(《景文集》卷一二《祗答公序相国二兄见寄二首》)

听闻哥哥被征召，作为弟弟并没有恭贺哥哥的升迁，而是想起之前被贬出京城时各自萧索的模样。这其中不可言说的情愫充满文字之间，再高的官职对心生归隐的他们来说都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

在仕途共同进退了二三十年的时间，看惯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对官场的一切早已心灰意冷。随着年龄的增长，发觉在官场外别有一番天地，于是宋祁着力于《新唐书》的编撰，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生活更是为文人雅士所称道。但事实却是他们在内心平淡之后，官职却越做越高，终成一代名臣，但始终不改的是二人的手足之情。

从二宋的诗歌唱和，我们不但看到了兄弟之间的浓浓情谊，也了解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同时从这些诗歌中我们还看到了宋祁诗歌风格的转变轨迹: 由早期的秾丽变为后期的沉郁。

［1］宋庠．元宪集［M］．影印文渊阁四库本．

［2］宋祁．景文集［M］．影印文渊阁四库本．

［3］宋祁．宋景文集拾遗［M］．丛书集成初编本．

［4］王得臣．麈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傅璇琮．全宋诗: 第四册［M］．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6］赵敏．宋祁诗歌研究［D］．杭州:浙江大学，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