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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异史氏曰”看《聊斋志异》的抒情方式

2012-08-15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

赵 凤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530004)

《聊斋志异》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作者蒲松龄取法司马迁《史记》中的“太史公曰”,于多篇末尾附注“异史氏曰”。经笔者粗略统计,《聊斋志异》中共收小说491篇(以《蒲松龄全集·聊斋志异》为据),其中末尾附有“异史氏曰”有194篇,另外有23篇虽没有明确标明“异史氏曰”,但仍有相同性质的评论文章,这些评论性质的短文约占总数的44%。这些“异史氏曰”既是表现故事寓意的点睛之笔,又是蒲松龄抒写人生苦乐,出脱个人内心隐秘的肺腑之言,与其说是议论,毋宁是抒情。

抒情方式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方式,抒情须借助一定的表达方式,实现情感的物质化、对象化。具体到文学作品,即“以感情萌动为始而文学作品为终的写作流程”[1](P13),《聊斋志异》多数篇章是狐鬼花妖的虚幻及半虚幻的故事,但这并不是作者创作的真正和实际意图。蒲松龄期盼的不是读者对狐鬼花妖故事的信以为真,感受生活中奇遇,而是渴求读者能领悟作者寄寓其中的意蕴,是借“狐鬼史”写心中的“块垒愁”,是蒲松龄的“孤愤”之言[2](P6)。

一、感物而起,情以物出

《聊斋志异》多记述狐鬼花妖之事,此处的“物”多为动物、植物等非人类形象。蒲松龄描写这些形象时倾注了感情,暗含了其对这些形象的评价。可以分为两类:敬慕赞叹之情,批判劝诫之情。

(一)托物寄情,显敬慕赞叹之意

《娇娜》是孔生与两狐女相知、相恋之事,作者最后自道其心思:“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2](P26-27)从“不羡其得艳妻”,“羡其得腻友”中可看出蒲松龄对孔生的羡慕之情,也表现出作者对“腻友”渴求胜于“艳妻”,超脱了对美色的追求,更注重心灵、精神上的契合。《莲香》中“异史氏曰”对狐女莲香赞叹道“遂至腆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2](P98)。以狐女的崇高反衬自己卑下,表现蒲松龄对莲香的崇敬赞美之情。

《橘树》写橘树为感谢刘女的照顾之情,只为刘女结果,“异史氏曰”以树之感恩反衬现实人们的忘义行为。《婴宁》中作者倾心展示婴宁的性格,“异史氏曰”中以“笑矣乎”草来比喻婴宁的天真、单纯。《小翠》中赞叹狐女小翠母女的“犹思所报”,并且感叹这种精神是世人所不可比及的“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2]P433。同样写狐女知恩图报的还有《小梅》,狐女小梅为王生救命之恩,化身其继室生儿并且保全其家业,“异史氏曰”写道:“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报,独何人哉!狐乎!”[2](P521)“哉”、“乎”等语气词的运用,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作者表面在写狐女以及橘树等非人类的事情,但是却将作者评判人类的感情寄予其中。作者用这种感情去评判人类时是失败的,但是这些情感和品德却在非人类的物体中熠熠生辉,赞美和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二)托物言志,寓批判劝诫之情

《聊斋志异》中有关人与动物为善的行为,作者敬慕赞叹之情在“异史氏曰”中显而易见。相反,人对动物违德行为也受到蒲松龄的批判,在《丑狐》中穆生受贿于丑狐,后忘恩负义遭丑狐报应。作者感叹道“既受其德,即鬼物不可负……观其见金色喜,其亦利之所在,丧身辱行而不惜者欤?伤哉贪人,卒取残败”[2](P(472)。可见蒲松龄对穆生贪婪、忘恩负义行为的批判。

《九山王》中李生杀狐全族,导致狐变老者唆使李生叛乱被杀,“异史氏曰”有对李生行为残忍的批判“彼其杀狐之残”。《遵化署狐》狐已臣服邱公却还遭其杀害,后狐报复邱公。最后作者感叹道:“狐之祟人,可诛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者矣。抑使关西为此,岂百狐所能愁哉!”[2](P102)虽有对邱公行为的不满,但更多是劝诫世人务存仁厚之心,并且只要人自身明事理,辨是非,狐狸是没有办法趁虚而入的。

总而观之,蒲松龄是以这些非人类的物象来劝诫世人,狐等虽为动物但其品格和德行却高于世人。在“异史氏曰”中不仅仅体现了作者对这些有德行物象的敬仰赞叹之情,更是惊醒世人,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二、叙史述事,融情入事

“融情入事”是通过叙述、描写事件来抒情,在《聊斋志异》中所记述的故事可以分为三类:对前人记叙的故事加以改制和点染,有采录社会奇闻、人生百态以及作者无根据的虚构和半虚构的故事。虽然故事虚实相间,但“异史氏曰”中所抒发的感情却是真挚的。

(一)以叙事的语言显现实之恶

《梦狼》正文描写白翁的梦境:长子白甲为官在外,三年没有音信,一日白翁去看望其子,不料衙堂之上所见皆是饿狼,阶下白骨堆积如山。其子命人准备酒菜款待父,忽见一只巨狼叼着一个死人进来充当肉菜。故事说到这里,蒲松龄按捺不住满腔怒火,借“异史氏曰”控诉道:“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紧接着又写了一则现实中的故事:邹平李匡九“居官颇廉明”,但手下的吏役却很贪暴。印证了“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的社会现象。

《王六郎》正文写姓许的渔人夜间在河上饮酒以酒酹地,以使河中溺鬼得饮,恰河中有一因嗜酒而溺死的溺鬼,知恩图报,帮助许氏得鱼,两人结为知己。后溺鬼被任命为土地神,赴任之前邀许探问。许不远数百里前往投奔,土地神托梦给当地百姓,许氏受到盛情招待。“异史氏曰”赞其“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接着笔锋一转,写了一则身边的小故事:“余乡有林下者,家綦贫。有童稚交,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2](P12)揭示“今日车中贵介”已不复识“戴笠人”的炎凉世态。

这两则故事是以一虚一实对比而成,“异史氏曰”在其中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异史氏曰”以议论出发,后记的两则故事以叙事的语气补足。叙述与议论相互映衬,相互补足,消除了现实与幻境的隔阂。这样使得小说不再停留在谈狐说鬼、搜奇抉异的层面,而具有警醒世人、批判现世的功能。

(二)以描写的笔法写讽喻之怒

蒲松龄一生参加过无数次科考,终以失败落幕。他熟悉科举制度的黑暗内幕,洞察其中弊端,出于对自身怀才不遇的悲悯以及对科举制度的不满和对考官昏庸的愤恨,在“异史氏曰”中通过描写的语言直接进行尖锐的讽刺和大胆的批判。

《夏雪》正文仅80字左右,写神要人民敬他为大老爷的寓言,“异史氏曰”用了400多字对此寓言映照出官场的世风做了解释。“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谙,上者益骄……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士称老爷,三十年始;司、院称大老爷,二十五年始……即有君子,亦素谄媚行乎谄媚,莫敢有异词也……窃意数年以后,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全匪夷所思已!”[2](P497)这些称“爷”的人们,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上是些怪吝虚诈,对上司阿谀奉承,对穷民百姓刻薄搜刮。作者生动形象的描绘一幅“百官群丑图”,对官场的黑暗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揭露。

《王子安》篇的“异史氏曰”中,描绘了一幅活生生的读书人受科举毒害的的画面:“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喝吏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忧,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揉。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碎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鸡,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以。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把参加科考的读书人比作“乞丐”“囚犯”“冷蜂”“病鸟”“饵毒之蝇”等,不仅把读书人的境遇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也对当时科考制度进行了深刻的揭露与批判。

总之,无论叙事抑或描写的出现都是为了补足蒲松龄情感表达的需要。感情的抒发是其内在根本的出发点,而叙事和描写只是其抒发情感的不同外在形式而已。

三、析理阐义,寓情于理

“异史氏曰”富有很强的哲理性,不少篇章是从所叙述的故事中提炼出来的思想,并用简洁、明快、哲理意味的语言加以表述,起到点石成金、画龙点睛的作用。

(一)直抒议论,融情入理

在阅读“异史氏曰”过程中,人们发现蒲松龄在借狐鬼表达自己情感不足时,他情不自禁地由幕后走到台前,直抒内心的感叹与激愤。“恨”、“惜”、“叹”、“悲夫”、“呜呼”、“嗟乎”等屡屡出现,足见作者感情之强烈、饱满。

《向杲》中直抒自己愿为虎为民平怨愤,“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梦狼》叹道官吏之毒于虎狼,“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于去恶》中对张飞35年一巡视阳世,消除科场之不平,作者感叹道“呜呼,三十五年,来何暮也”!

除此,作者也借故事表现对英雄之士、侠女的钦佩和赞叹,在《商三官》和《于江》的“异史氏曰”里,他赞赏反暴除害的士人之女商三官和于江的为人,“义烈发于血诚,非直勇也,智亦异焉”。

这些议论之词发之恳切,对世事有恰如其分的评述,同时激情横溢,与其说作者在阐发道理,毋宁说作者是直抒胸臆,更是融二者于一体,乃情、理之合璧。

(二)借题发挥,以情说理

关于人与人的交往,作者讲求知恩图报,对感恩戴德之人赞赏尤嘉。《丁前溪》中杨氏虽贫苦仍愿帮助丁前溪,而丁前溪更是知恩图报。“异史氏曰”对杨氏的“贫而好客”给予赞扬,而对丁前溪“一饭之德不忘”更是大加赞赏,反而对杨妻的吝啬有讽喻之意。在《大力将军》“异史氏曰”里,他钦佩两贤相遇的古朴交友之道,盛称查伊璜:“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2](P324)

在父子、夫妻、兄弟相处中宣扬妻贤子孝,兄弟和睦,《陈锡九》正文中陈锡九阴阳两界苦苦寻求生父,“异史氏曰”赞叹孝道是无论人神鬼都应遵循的礼法,“善莫大于孝,神鬼通 之,理 固宜然”。[2](P493)《细柳》整篇讲述细柳相夫教子,持家有方。对丈夫有劝导之意,对儿子有劝诫之情。“异史氏曰”赞道“此无论闺闼,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作者认为女子的持家有道能和男儿相匹配。《湘裙》借晏仲为过世兄长抚养儿子,承接香火之事,宣扬兄弟间的和睦“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

蒲松龄也将自己在科考中惨痛经历附注文中,在《叶生》一篇的“异史氏曰”中说:“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2](P34)在感叹叶生时也是蒲松龄自悲命运不济,这是他对科举制度的黑暗和科场世态炎凉的概括性的控诉。《司文郎》中更是以“刺鼻棘心”来比喻考官,这些足以表达作者在屡试不中后已积愤为虐对考官进行了冷嘲热讽。

在这些“异史氏曰”中读者体会到蒲松龄用语的真切、诚恳,他为这些彰显伦理道德的人们的美好行为、品格、精神而欣悦。在感叹别人命运的同时,他也为自身的怀才不遇而愤慨,对那些败坏道德的人和不秉公守法的官员进行揭露和批判。

综上观之,《聊斋志异》根植于《易经》“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假象寓意的民族思维方法,蒲松龄以狐鬼花妖等为形象,而“异史氏曰”则表达他所尽之意,其中寄托着蒲松龄浓厚的情感。他本着“赏善惩淫与安义命之旨”对不同人物寄予不同的情感:有以柔和的笔墨显现无限的倾慕,有以犀利的笔锋进行无情的揭露,以诙谐的口气予以辛辣的讽刺,更有以诚恳的语气给予善意的规劝。纵观蒲松龄的一生,有过炽热的追求,有过沉痛的打击,但终其一生都是没有实现其“功业”之梦。《聊斋志异》是其个人的生活体悟和感受,凝聚着他大半生的苦乐,表现他对现实人生的思索和憧憬。可以说蒲松龄以《聊斋志异》验证了曹雪芹所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3-6]。

[1](清)蒲松龄.蒲松龄全集·聊斋文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2](清)蒲松龄.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李珺平.中国古代抒情理论的文化阐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6]夏春豪.《聊斋志异》“异史氏曰”略论[J].青海师专学报,2002,22(4):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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