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语言的“现代元素”
2012-08-15魏华
魏 华
(巢湖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巢湖 238000)
张爱玲小说语言的“现代元素”
魏 华
(巢湖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巢湖 238000)
张爱玲的小说语言极具魅力,这种魅力体现在将古典与现代相融通,将雅俗语言相结合。但是“现代性”依然是她小说的独特价值与意义所在。那么,其语言形式现代特征又具体体现在何处呢?诗化语言、戏剧语言以及电影语言的丰富与灵活使用,构成了小说语言的“现代元素”。它们的存在极大丰富了其语言的表现力与张力。
张爱玲小说;语言;现代元素
张爱玲初露文坛,她“多面的修养而能充分运用”[1]的才华以及她技巧的熟练使用就受到肯定与公认。她娴熟地驾驭自己的小说语言,将多种修养与元素融入其中而自成一格。古典小说的技法与现代小说的手段、严肃小说的深刻与通俗小说的趣味、刻画的生动性与形象的多重意蕴性十分技巧地融为一体。但是“现代性”依然是她小说的独特价值与意义所在,这使她区别于可以用简单的形态与品格加以定位的现代作家。其小说“现代性”不只是体现在题材、内容与情感立场方面,同时还体现在独特的语言表现力与张力上。她不仅从西方小说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同时从绘画、音乐、电影、戏曲戏剧等其它艺术形式上受到熏陶与启示,构成其小说语言丰富的 “现代元素”。在这个体系中,诗化元素、戏剧元素与影视元素表现得尤为鲜明突出。
1 诗化元素
小说是叙述艺术,再现与刻画构成小说艺术的主要特征,画面与形象的完成赋予小说真实直观的“现实感”与“生活感”。张爱玲的小说自然也不例外,她娴熟自如地运用细腻、生动、逼真的描述手法,使人物惟妙惟肖,跃然纸上。曹七巧的出场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众人低声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下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叫我的窗户冲着后院了呢?单单就派了那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曹七巧重彩浓墨的迟到出场,细致入微的服饰描写,泼辣刁钻的言谈举止则无不看到《红楼梦》王熙凤出场的技巧处理。这样细致入画的人物描写与场景的描写显示其精细准确的捕捉能力与摹写能力。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小说显然区别于古典小说与一般现实主义小说,她所追求的视觉效果与形象意味,不只在于简单描画,而是善于运用意象化的手法,使原本具体的东西被高度审美化、意象化甚至象征化,使许多原本抽象的东西,如人物的命运、心理、情绪、感觉等,像一幅幅流动的画面,具有具体的形态,从而给小说带来浓郁的诗意。
阅读张爱玲的小说,意象精致繁复,纷至沓来。对色彩、音响、气味极具敏感的她,往往能调动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所有敏锐的感官给我们展示一个个鲜明而精细的意象。关于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感觉的文学表现显示张爱玲特有的艺术禀赋,尤其是色彩及其意味的传达更显其丹青妙手的素养。有意象,就有画面,有画面,就有动感,有变化,对客观事物的敏锐细致的承受力和对细节精益求精的勾画,使携带者色彩、光泽、声音与动态的物象不仅给人具体丰富的感官印象与审美冲击,还指向隐喻、象征等深层的意蕴。“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这当然不完全是真实环境的一般交待,对联、书箱、机括坏了的老钟等物象都带有情感投射与意义隐喻,最终公馆也成了象征性符号。它代表的是一种陈旧落后腐朽的破落户生活方式,给人压抑、窒息、沉闷的感觉,也衬托出流苏处境的无助与绝望。
心理的细腻感受与情感投射渗透在张爱玲小说的话语缝隙里。这些具体与感性统一的话语使小说洋溢着带有现代情感的诗意光泽与气味。以“苍凉”作为人生基调的张爱玲,总是用“苍凉”而“悲悯”的目光看待一切,带有这种意味的物象以及以声音、气味、光泽等形式所呈现的一切使她着迷和喜爱,这些东西又因为感情渗透被精细刻画并呈现出特有的意味。她甚至直接走进人物心理世界,将那些悲凉无限、孤苦哀怨的心理运动直接加以形象呈现。在《金锁记》就有很长的篇幅描写丧夫分家后的曹七巧面对季泽示爱的复杂心理,围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要不要揭穿他”,一大段的内心独白可谓细致入微,入木三分。最后是“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给七巧骂跑了。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意象生动,意味隽永,情感绵长。如《花凋》中川嫦临死前窗前的天空:“窗外的天,永远从同一角度看着,永远是那样磁青的一块,非常平静,仿佛这一天早已过去了。那淡青的窗户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摆设。”画面中只有一片天空,却不动声色地演绎出川嫦痛苦达到极致时反常的平静和绝望。虽然看似表现景物而不直接表现人物,却能带来直接描写所不能企及的含蓄委婉,余韵悠长,具有极强的心理暗示作用。总之,张爱玲创作在心理描写上显示了卓越的创造性,对中西心理表现技法的圆熟化用也达到了浑成自然的艺术境界。除了心理描写的常见方法之外,她凭借自己灵动婉转的笔触,在叙述过程中优游自如地变换着语调,光润温雅的笔致毫无拘滞之感,不经意间已将我们带进人物所处的现实境遇和内心纠葛之中,无论这些人物与其现实保持着同一还是处于隔阂、对立状态,我们都会发现凝结在他们精神上的某种悲剧意味,这使她的小说充满了“苍凉”美,也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处身于现代社会人们内心深处的破碎感、迷失感与人性的复杂性,显示出特有的现代诗情与诗性。
2 戏剧元素
张爱玲从小看戏,也很喜欢看戏,曾经也写过戏。她给自己的小说取名“传奇”,就内含有“戏剧”的意味。在《传奇》再版时,她大谈自己迷恋叫做蹦蹦戏的一种地方戏的感受。她这样说: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坦里,只有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的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都是她的家。[2](p181)后来她在多篇文章中谈到戏剧尤其是京剧的喜爱。这个自称外行的票友实际上精通戏剧技巧与内涵。在文学精神与人生态度上,张爱玲她实际上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张爱玲在 《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华丽缘》中,把戏结合着人生来读,她认为戏从人生中生发,可以用来解释人生的意义,因此,在中国人的人生与中国人的戏剧之间存在的是一种互读的关系。她在戏与人生的联系中揭示她所理解的中国人的人生模式,为人生的认识提供了一种深邃的历史观,使人深感千古同悲的苍凉,更增加了故事的悲凉感。
《金锁记》的开头:“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张爱玲就用月亮这一个主角意象布景。一轮月亮挂在上空,静静地观看着世间的疯狂和悲欢。这一幕统领了接下来所有的情节发展,《金锁记》的悲剧似乎已经完了,但是却又没有完,它就像这一轮月亮一样,每天都照常升起,不论是三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后。于是,就产生了这样的意旨:无论是七巧的世界,还是整个“乱世”里女人的命运,似乎都染上了“苍凉”的味道。将人生戏剧化,首先是将人生至于一个特别的舞台背景上,《金锁记》、《倾城之恋》、《创世纪》、《怨女》等小说的开头,都是精心设计同时别有意味地拉开了人生序幕,人生短暂的表演就此开始,并最终落幕。
她的小说很善于设置看似日常实则奇曲、看似平淡实含冲突激烈的结构。每一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尤其是女人的“故事”,女人情感历程与心灵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及其意味都需要你集中注意力才可以体会到。曹七巧、白流苏等人物的戏剧人生,都通过曲折的情感冲突与外部环境的互动关系加以展示。《色·戒》本是一个外部结构就很传奇的真实故事编写的,而故事的重心却转向了王佳芝的心灵。在一个民族矛盾冲突激烈的时代,政治理想与女人欲望奇妙交织与碰撞,暗杀与暗恋让王佳芝的表演放大与分裂。王佳芝本是学校戏剧社团的一个花旦,热爱着舞台上的自我演出,在被派去做特务后,她要不断地扮演和说服自己演好易先生的情妇角色,在这一角色的演绎里,王佳芝已经分辨不出来自己是否真的爱上了易先生,她开始分裂。“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这个时候,王佳芝的内心被情感和理性(或说革命任务)所纠缠着,梦中的她和醒着的她同时出现,同时都具有意识,一边焦急地认为 “要出事”,一边不愿意面对现实,“不过是个梦”。所以从这里也预示了她对自我表演的陶醉也许换回的只是易先生置她于死地,但正是这样,她才越发变态地欣赏自己作为一个旦角儿的宿命,她笃定了自己就是舞台上那个唱戏的旦,唱完了,也就谢幕了,所以,王佳芝救回易先生后,她也真的谢幕了。
张爱玲的小说,人物的出场、装扮、行为神态等无不具有舞台表现的效果,让人觉得不知是作者“导演式“的设置,还是人物本身就具有强烈的自我表演欲望。但是外貌衣饰、一招一式不仅带来视觉盛宴,同时别有风情意味。人物出场的时候,都会被作者进行一番工笔细刻的体态描写,所以人物就像是一团团的浓墨重彩,给读者留下相当深刻的感性认识。在看戏的时候,每当不同的满面油彩的角儿唱着跳着上场的时候,你看懂了他的脸谱,也就看懂了他们的角色基本性格。《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的一段对玫瑰出场的描写就极具表演性: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精致得象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着手臂,她是个没遮拦的人……
小说中人物的对话也具有舞台戏剧化效果。《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小说对话语言表现得最充分的一篇,对话相当精彩,有强烈的戏剧性。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写道:“《倾城之恋》给人家的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莪特式大寺的一角。美丽的对话,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面飘滑;吸引,挑逗,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着虚伪。”[1]而她的小说在场景设置与道具使用上也新颖独创。人物的谢幕同样在意味深长的氛围中结束。
3 电影元素
电影 “以画面和声音的组合见诸银幕或荧屏,向观众叙述故事,观众凭借感觉和听觉直接从中获得审美感受”[3](p11)但是,电影和小说在“叙述”上具有相似性,两者是可以借鉴的。作为现代综合艺术的电影,在画面剪接、时空转化、场景缩放、节奏流动等方面,都给予现代小说有益的启示与影响。
《金锁记》一开始是空镜头“月”。随着镜头的移动,月光落在一个睡在下房的丫头身上。她与另一个丫环的私语,使我们对姜家二儿媳妇七巧略有所知。紧接着,夜晚让位于更真实的白天,姜家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媳妇、女儿们在给老太太请安,然后主人公曹七巧便正式出场了。她一出场,便对小姑子造谣中伤,跟小叔子调情,对自己的哥哥嫂子冷嘲热讽。作者运用几个具有戏剧性的场景向人们展示了主人公粗鄙泼辣、喜欢惹是生非却又痛苦压抑的生存状态。一天中的几个典型生活片段,概括了她在姜家十几年的生活,从中不难看出电影剪辑手法在张爱玲的小说创作中所起到的重大作用。再看这一段经典的描写:“七巧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两个不同场景的巧妙而自然的联系,本身又是电影的基本手段——蒙太奇所擅长的。蒙太奇的作用,在于通过跳跃性画面联系与转换,显示出丰富的想象力与耐人寻味的“空白”力量。
电影的镜头感体现在用特有的画面镜头来完成形象造型。这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有时候表现为通过富有韵律感的语言叙述来塑造场景。《封锁》的开头这样叙述:“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摇铃了。‘叮铃铃铃铃’……。”这十分像电影镜头的移动扫描,动感与交织各种感觉的意象形成的画面缓缓流过,画面真切细腻且富有韵味。在表现人物行为的过程中,它常常通过人物的局部或者饰物,譬如绣花鞋、首饰、口红等意象加以特写,形成其特有的画面感与冲击力。而某些意象在叙述中的重复出现,譬如月亮、胡琴声也类似电影中的重复画面,达到强化与渲染的效果。
用丰富细腻的色彩搭配来显现人物与事物的存在状态与运动状态,这是电影语言表现的特长。在小说中,要做到这一点十分不容易。但是对色彩感觉敏锐且精细的张爱玲却善于用文字去完成电影画面可能才达到的视觉效果。在《倾城之恋》中,准备做婚姻冒险的流苏在那个火辣辣的下午,站在甲板上,“望过去,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的异常热闹。”这样浓烈的色彩,大块儿大块儿地出现,仿佛是油画中艳丽鲜明的色块,扑面而来。在张爱玲笔下,月亮代表着晦暗、阴鸷,“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更何况那是一轮赤金脸盆似的下弦月呢”。它时而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搭黑一搭白”,赤金、黑、白这样色彩感极强的词语,纯粹是从作者主观的印象出发,却极大地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
不断换一种视角来表现所要表现的对象,这是张爱玲小说常用的。这种侧面与间接的手法其实类似与镜头表现的灵活性与多角性,达到了画面语言丰富且虚实相生、与众不同的效果。不断透过空间障碍、渐渐逼近所要表现的主体,显示出视觉透视运动的状态,层次清晰,心理暗示强烈。有时候,甚至可以动用画外音、声画合一等电影手法,来进行语言叙述。《封锁》中,乞丐大着嗓门唱着:“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怜人哇?阿有老爷太太……”却忽然停下来,因为封锁后的上海格外沉寂。他在鸦雀无声的时候大声唱,更显突兀,反衬死一般的寂静。《倾城之恋》里,镜头首先对准了坐在黑沉沉的阳台上拉胡琴的白家四爷,透过他的眼睛看到阳台后面堂屋中的三爷、四奶奶与流苏之间的一场争执,同时咿咿呀呀的琴声也为整个作品奠定了充满沧桑感的音乐基调。
张爱玲的小说正是从各种艺术形式中汲取营养,围绕其“现代性”体验,用特有的语言形式来完成其小说的现代性价值与意义。这也是她的小说至今依然值得品读与接受的一个原因所在。
[1]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J].万象,1944,3(11).
[2]张爱玲.流言[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
[3]赵孝思,沈亮.影视剧作的叙事艺术[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1.
MODERN ELEMENTS OF AILING ZHANG′S NOVEL LANGUAGES
WEI Hua
(Chaohu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Chaohu Anhui 238000)
s:Ailing Zhang′s novel languages are full of charm.The charm is reflected in integration of classical and modern,and the combination of elegant and vulgar languages.“Modernity” is still the unique value and meaning of her novel.The rich and flexible use of poetic language,drama language and film language constitutes the modern elements of her novel language.They have greatly enriched the language expressive force and tension.
Ailing Zhang′s novel;language;modern elements
I206.6
A
1672-2868(2012)02-0078-04
2012-02-19
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项目(项目编号:2010SK606)
魏华(1968-),女,安徽庐江人。巢湖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
责任编辑:澍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