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小说创作与民族文化认同
2012-08-15王凤娟
王凤娟
(池州学院 中文系,安徽 池州 247000)
张恨水小说创作的民族化问题,其实质是张恨水本人对现代中国民族文化认同建构、以什么为基础建构、为什么要建构的问题。现代小说不仅为我们展现了丰富多彩的历史画卷,也为中华民族构建民族文化认同提供了基础。因此,现代小说作为民族文化的叙事和国家想象方式,反映了20世纪中国试图寻找、建构和获取现代中国民族文化认同的本质。张恨水小说创作是张恨水对现代中国民族文化认同的一种文学表达,是对民族文化现代化的一种文学实践,它展示了现代中国民族文化身份的一种自我认同。
1 民族文化现代化诉求诱导张恨水小说创作
认同问题是文化研究中的热点问题,而民族文化认同问题更是为许多理论家和批评家所关注。“民族认同是社会成员对自己民族归属的认知和感情依附”[1],它主要诉诸于文学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质特征和带有民族印记的文化本质特征。一般而言,强烈的民族文化认同的产生主要源于这样三种情况:一是当一种民族文化处于强盛时期时,把自认为成功的文化当作普世伦理或普世文化推广到全世界,这种“兼济天下”的使命感要求全世界认同于自己的文化,从而拯救处于苦难中的民族,比如当代的美国文化认同就是属于这种情况;第二种情况是当一种民族文化由弱到强以后的民族认同感的加强,比如现在的海外华人对变强后的中华民族文化认同感增强了;第三种情况是民族文化处于危急的时候,这样的关键时刻会使人们产生一致的民族文化认同。其中,在第三种情况下,民族文化认同的愿望更为强烈,势头更为迅猛。很明显,张恨水小说创作中流露出的民族文化认同意识属于第三种情况。张恨水小说创作从1924年在《世界日报》上连载《春明外史》开始,以1958年根据民间故事传说改编的小说《凤求凰》结束,在这三十年里,不仅张恨水个人成就了他文学上的辉煌,而且整个中华民族也经历了一番脱胎换骨,尤其作为中华民族灵魂的中华民族文化也经历了数次的风雨沧桑。
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叶,处于救亡加内乱的政治背景下的中华民族在文化上处于 “青黄不接”的转型阶段,一方面,原有的占统治地位的民族传统文化因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而逐渐没落,另一方面,西方的外来学术文化以迅猛的方式强势涌入中国,但也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在这种旧的民族文化认同被打破而新的民族文化认同未建立的关键时刻,民族国家认同被提升到空前的高度,因此,中国民族革命和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和发展构成了现代民族文化认同现代化建构的强大基础。而现代民族国家则是确立民族自我身份的强大意义来源。
民族国家形成之前的国家被称为“传统国家”,中国从秦朝以来的封建王朝国家就属于 “传统国家”的范畴。1911年的辛亥革命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传统国家”,这一事实要求中华民族尽快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而创建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首先要重新建构新的民族性。“民族性作为民族存在的根本属性,强化的是新民、国民性、民族精神、民族解放等或启蒙或救亡的主体内容”[2]37。新的民族性是对民族文化个性和文化特性的坚守而对于民族性的强调,既是当时战争状态下民意的体现,也是以文化来凝聚人心的重要方式,更是构建民族文化身份最切实的保证。具体到张恨水小说创作的民族化问题,则是在全球语境下,特别是在中外文化撞击、较量的语境下,中国现代小说的自我认同、自我建构,突出自身文化现实实践的特殊性,也就是在自我与他者关系上重建民族文化认同。
民族文化认同,一方面表现为付出强烈的感情甚至生命去坚守和维护本民族长期历史发展中形成的优秀文化传统。英国文化研究学者斯图亚特·霍尔认为“民族文化认同”是“共同的历史经验和共有的文化符码,为我们提供了变幻的历史经验之下稳定不变和具有连续性的意义框架”[3]208,这一延续性的意义框架作为民族共有的文化,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和凝聚力。民族文化认同的另一方面表现为,为了强大自己民族文化的生命力而在一定的历史机遇下吸收外来先进的文化。20世纪初中华民族经历了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运动等政治、文化变革,在“民主”和“科学”的大旗帜下,伴随着“思想启蒙”和“民族救亡”的中国现代化进程,一路充满坎坷和不彻底性,注定了这个时代的民族文化认同的焦虑和错乱。然而,20世纪初混乱的政治和文化语境为那个时期的孩子教育带来了社会转型期文化思想上混乱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难得的历史机遇。一方面,他们接受了中华民族封建传统文化的熏陶,另一方面,他们又有机会受到西方学术文化的启迪,从而塑造了他们转型期典型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张恨水先生就是生长在这个“转型”的“乱世”之中,他自己就曾感叹生不逢时,毕竟社会的动乱、民族的危机、封建家庭的不幸给他心灵带来了太多的伤害,但他又是幸运的,“乱世出英雄”,在这样中西文化猛烈撞击的时代,他有机会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使他对中国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有了炙热的情感和深刻的感悟。与此同时,他也受到了西方学术文化的影响,使他在继承发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吸收了西方先进的文化。
在现代中国强烈民族文化认同的诉求下形成的张恨水这种独特的民族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诱导了张恨水小说创作走上民族文化现代化探索的道路。
2 张恨水小说创作建构民族文化现代化
文学创作与民族文化认同之间的关系不仅表现为现代民族主义的政治任务引导着文学的进程,把文学导向独特的民族文学,而且还通过创造“民族的印刷媒介”——报纸和小说,文学也参与民族国家的建构。“民族主义不是民族自我意识的觉醒;民族主义在民族缺场的地方创造出来。”这种“民族是创造出来的”的看法,在西方文化研究中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因此,民族作为想象的构成,“它的存在必然依赖于某种文化虚构的方式。在这种虚构过程中,想象的文学具有重要作用”[4]。处于高强度民族文化身份焦虑语境下的中华民族对现代中国民族国家的民族性的崇拜,诱使文学成为把民族限定为“想象的社群”的关键因素[4]。
首先,张恨水小说作为流行文化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力为建构民族文化认同提供了基础和保障。张恨水作为 “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5],无论是在作品数量上还是在受普通大众欢迎的程度上都是现代文学中其他作家所不能媲美的,比如在普通市民中间,他拥有大量的“张恨水迷”、“《啼笑因缘》迷”、“《金粉世家》迷”,比如,他第三个妻子周南和鲁迅的母亲都是张恨水小说忠实的“粉丝”。
民族国家作为一个概念的历史意义,主要不是因为它基于一个具体的、实在的国家组织或地方,而是因为它具有空前的力量支配着分布广阔的人们之间的联系。流行文化是民族文化身份认知的一个重要的载体。现代民族国家之所以可能形成,部分原因是新形式的媒介的出现,例如日报,它们促使产生了大量的读者,通过媒介的联系,他们可以想象自己是一个由不认识的其他人组成的整体系统的一个部分。张恨水的绝大部分小说是通过报纸这一大众媒体来传播的,比如1924年在 《世界日报》上连载《春明外史》,1927年在《世界日报》上连载《金粉世家》,1929年在《世界晚报》上副刊连载《斯人记》,1930年在《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上连载《啼笑因缘》,1931年在北平《晨报》上连载《满城风雨》,1947年在北平 《新民报》上连载 《大江东去》,1954年在香港《大公报》上连载《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报纸连载的传播方式使张恨水小说在广大市民中产生了大量的读者甚至“粉丝”,普通市民在日常生活中都是作为独立的个体的人存在,而在共同的流行文化的显性的影响和隐形的心理暗示下,他们往往在阅读、讨论和分享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建立起了一类人的整体系统——共同民族性,并在这个整体性的组织中获得自我身份的认同和自我的归属感,进一步说就是自我民族文化身份的萌发和认知。
张恨水作为“报人”的新闻工作者的身份角色认同为他小说能成为流行文化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张恨水的小说往往取材于普通民众略有耳闻发生在现实生活的“新闻”,比如《啼笑因缘》的故事情节就是借鉴了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北京的两个真实故事:一件是田旅长抢一个说大鼓书的姑娘。1925年北京一个姓田的旅长,看上了说大鼓书名叫高翠兰的姑娘,姑娘也有意嫁给这位旅长。可是高家父母把女儿当作摇钱树,不肯白白放弃财源。田旅长就把高翠兰抢了去,田旅长也送了一些钱,但高家父母嫌钱少而告到法院,法院最终判决田旅长监禁一年,高翠兰仍回到父母身边说大鼓,然而,高翠兰活泼的笑容不见了,还经常哭闹,对田旅长不能忘情。另外一件是一个亡清的王爷的两个漂亮的女儿被大军阀张宗昌抢去三天后,又把两位小姐送回到府上。这些发生在普通民众视野之中的一系列的故事,经过张恨水的加工后,以单一文本——小说的形式聚合在一起,从而创造出一种连贯一致的关于世界的叙事,一种民族的观点。
张恨水对读者的阅读状况进行了详细而完整的分析,指出了新文学作家虽然拥有自己的读者群,但在文法上的组织却不能被绝大多数的普通读者所接受,只能在知识分子中流传,他认为新派小说“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让我来试一试”[6]48。张恨水把自己小说的读者定位在普通民众上的策略,有助于他的小说在普通市民中的广泛流传。这为实现建构民族文化认同提供了广泛的群众基础。
其次,张恨水小说创作作为强烈的民族文化现代化的一种文学想象和文学实践,为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民族文化认同提供了最根本的内核。张恨水小说创作的民族文化现代化倾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张恨水小说保留了大量的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因素,毕竟“民族观念必须以一种把现在置于过去基础之上的强有力的叙事来体现”[4]。张恨水小说在内容“现代化”的过程中,大量借鉴和继承了的我们民族优良传统文化,如《红楼梦》、《官场现形记》、《花月痕》、《儒林外史》、《水浒》、《西游补》、《镜花缘》、《金瓶梅》、《斩鬼记》等古代名著,都不同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小说创作;张恨水小说在形式“现代化”的过程中认为,“章回小说,不尽是可遗弃的东西,自然,章回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不是无可挽救的”[6]48。张恨水小说基本上延续了章回体的结构模式。
“传统几近于民族性的标志性存在,传统是民族性植根,民族性是依赖传统不同的姿色变幻体现自己的”[2]41。张恨水小说很好地利用了传统文化,提倡本民族传统文化所产生的内聚功能是巨大的,这为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民族文化认同提供重要的基础。
张恨水小说创作的民族文化现代化倾向体现的另一方面,是张恨水小说并没有停滞在传统文化上,而是把传统文化变为一种“可以运用的过去”,进行改良。张恨水小说在内容进行了步伐很大的“现代化”,他小说的内容往往具有浓重的平民化和民主化的色彩,并表现出“平民文学”的倾向。虽然作品的主人公仍然是传统的才子佳人的模式,但是在内容的深层次上,都表现出了自由、开放的新的思想,透露出民主、平等的时代气息。《金粉世家》中的金家虽是一个旧式大家庭,但它注入一丝民主空气。婚姻上让儿女自由,对待婢女也给她们些民主与平等,而主人公冷清秋身上更体现了不同于旧式妇女的新思想。《啼笑因缘》中富家子弟樊家树,不轻视地位卑微、出身贫寒的姑娘沈凤喜,将风尘人物关氏父女视为知己,内心充满着平等意识。
最后,作为流行文化广泛传播的张恨水小说则直接参与建构了现代中国民族文化认同。民族作为“想象的共同体”,它的存在和建立必然依附于民族文化认同的方式,而在民族文化认同过程中,想象的文学具有重要作用。实际上,中国现代民族国家民族文化认同的焦虑是与文学是一致的,特别是小说这种文学形式一致。历史地看,张恨水的现代小说几乎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兴起是同步的,正是以张恨水小说为代表的具有浓郁民族文化认同色彩的现代小说把一种或多种这种民族生活客观化了,它模仿民族文化的结构——章回体等,模仿民众日常生活语言,这极大地加固了普通民众之间的民族文化认同感和亲近感。
社会地看,张恨水小说在报纸上连载,成为民族文化媒介的主要工具,它有助于现代民族国家语言的标准化,促进普通民众对民族文化的阅读和欣赏甚至写作的能力,建构共同的语言系统,建构共同民族文化共享,从而可以促进民族内部的相互了解和团结,可以消除民众之间的误解和差异。
张恨水小说在建构现代中国民族文化认同上还有更多的作用,他小说的表现方式可以使民众想象民族国家这个特殊的“团体”或“组织”。施冰厚在《爱国小说的借镜》中指出:“西方一国家有大难当前之日,必有若千激励爱国之文学出现”[6]150。张恨水的抗战小说就是在国难的语境下创作出来的。张恨水在《弯弓集·自序》中言:“今国难临头,必以语言文字,唤醒国人,无人所可否认者也。以语言文字,唤醒国人,必求其无孔不入,更又待引申?然则以小说之文,写国难时之事物,而供献于社会,则虽烽烟满目,山河破碎,固不嫌其为之者矣……然吾固以作小说为业,深知小说之不必以国难而停,更于其间,略尽吾一点鼓励民气之意,则亦可稍稍自慰矣”[6]152。张恨水想以小说的方式唤醒国人的民族认同感,从而激励民众去反抗作为“他者”民族身份出现的侵略者。
3 张恨水小说创作对民族文化的强调
“在《新青年》阵地上集结的急进的知识分子主要从两方面推进思想启蒙运动。其一是重新评判孔子,抨击文化专制主义,倡导思想自由。易白沙、陈独秀、李大钊、吴虞等纷纷发文,猛烈攻击历代统治者独尊孔子一家学说来维护帝制,”[7]5并指出“以阶级尊卑”的纲常伦理为特点的那种孔教思想在当今已经阻断了中国现代民族国家建立之路,“反孔”、“打倒孔家店”成为他们批判的口号。“新文化运动对传统采取猛烈攻击的态度,一时来不及分析传统文化中合理的可供现代转换运用的成分”。新文化运动在思想启蒙上所做的第二方面的工作,是广泛引进和吸收运用西方文化。无论是陈独秀主张的“以欧化为是”,还是胡适提出的“输入学理”等都主张学习西方文化。在这种激进的形势下,对西方文化的吸收很容易径直急取[7]6。在彻底批判推翻传统文化和整体选择西方外来文化的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启蒙的时代文化思潮的“威胁”下,张恨水以理性的态度和对“传统文化”的痴迷与自信依然独立走出了时代的阴影,强调现代小说要以传统优秀的文学为基础,强调建构新的民族文化认同要以优秀的民族传统文化为基础。
张恨水小说创作对民族性的强调,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和文化的心理基础的,这就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文化认同的历史使命及对现代民族国家文化认同的想象。
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历程中,对外战争能促进人群之间原发的亲近、认同,对这些“对外战争”的叙述,特别是文学叙事则会强化“我们”之间的认同,加深与其他“侵略者”者之间的差异。每一个民族成员“从小就要被塑造成拥有这样一种情感的社会成员,民族文化、民族特性和民族精神都在教育和媒体里得到强调”[8]339。张恨水先生从小就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熏陶,这促使他把爱国当作他人生的基本原则。在抗日战争时期,他以办报纸和写“抗战小说”的方式积极参与抗日活动。张恨水小说创作对民族性的强调有利于用强烈凝聚力的民族文化认同对抗侵略者。“共享的文化是民族、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的外在界线”[8]341。
民族性作为民族自我认同的主要言说方式,正是传统提供了言说的内容和理论支撑,张恨水从发掘民族文化的传统入手,利用现代小说这种方式去呼唤民族的觉醒,重新建立新的民族性,以此确立民族的文化身份。因此,张恨水小说创作不仅是一种文学创作,也不仅是对民族文化深厚情感的外化,而是张恨水实践重新建构民族文化身份的努力和尝试。
张恨水小说创作汇集了张恨水对重构现代民族国家文化认同的潜在诉求,以小说的方式展示了张恨水如何把逐渐败落的“传统国家”民族文化建构成新的现代民族国家文化体系。这种中华民族“政治无意识”的历史使命感使张恨水小说得到了广泛的认同和赞许。因此,张恨水小说创作体现了他重构现代民族国家文化认同的努力和追求。张恨水这一“政治无意识”与现代中国建构中华民族新的民族身份认同暗合。因此,无论是作为现代中国民族文化叙事,还是作为对民族文化认同的文学实践,张恨水小说创作与民族文化认同有着深刻的关联。现代中国强烈民族文化认同的诉求诱导了张恨水小说创作走上民族文化现代化探索之路,而广泛传播的张恨水小说则直接参与建构了现代中国民族文化认同。因此,我们理应对张恨水小说创作做出更高的评价,肯定它对于现代民族文化认同的构建的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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