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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语言的散化与诗意的凝结

2012-08-15梁平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散文化新诗胡适

梁平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8100)

□诗歌研究

新诗:语言的散化与诗意的凝结

梁平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8100)

从历史语境和新诗实践看,新诗语言的散文化是与新诗体式相伴而生的一种语言形态,人们把新诗散文化带来的弊端归于胡适有失公正。新诗语言必然也必须散文化,但散文化的诗歌语言需在诗意的统摄下保持诗化特征。语言运用与诗意凝结有共生性,但诗意乃诗之本性,因而尤为重要。正确处理两者关系是实现新诗良性发展的关键。

新诗;诗歌语言;散文化;诗意

现代文学发展至今,人们普遍认为诗歌是其间成就最低的文类,再加上对源远流长的古典诗歌的情绪性依赖,新诗在百年的风雨途程中遭遇冷落也便是情理中事。确实,新诗从来不是现代文学中的主流,无论从历史地位还是接受幅度看,新诗都居于小说和散文之下。之所以有这样的公认,一方面在于社会的功利实用性导致了人们对新诗的疏离,另一方面在于人们往往只认结果不重过程,忽视了新诗创生、发展所面临的种种困境。事实上,新诗人比散文家、小说家更用心,更用力,更着意于文类本体的探寻与确立。究其实质,新诗没有现成的体式可依赖,也没有现成的语言系统可利用,一切都得从零开始。而小说散文在体式上不必另起炉灶,所持语言与现实语言一样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工具性,因而只需对现实语言进行相应的提炼即可。体式与语言是文学作品存在的主要标志,但它们对于小说散文与对于诗歌的重要性显然不在同一层面上。新诗之难在于体式与语言决定着诗意的有无和诗歌本身的生死,而小说散文的创新更多显示于结构和技巧层面。读者一般不会留意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对新诗存有种种误识从而远离了诗歌。特别是在今天这个被物质、商业、信息所严密覆盖的时代,新诗已是一种幽暗的存在。

一 语言的散化

来自诗歌内部的一些批评、否定和误导也在时时加剧着新诗的艰难。新诗本来就是在激烈的争战中产生的,其后的分歧、论辩和鞑伐从未中断。从最初的该不该有新诗到后来建设新诗的不同见解,再到山头林立、旗帜翻飞直至现今的诗歌边缘化,总是吵吵嚷嚷,波澜叠现,新诗史是比任何时代更嘈杂、喧腾的一段诗歌史。这其间涉及到诗歌的诸多问题,有灼见也有谬误,它们为新诗提供了经验或教训,这对于新诗的成长不无裨益。但有的论者缺乏历史意识和规律意识,缺乏对诗歌事实的细致寻绎和对诗意生成的语境悟解,自以为是,妄下结论,结果以偏概全,蒙蔽了诗人和读者,让新诗左右犹疑,步履飘浮。检查百年新诗历程,我们不难发现,诗歌的散文化现象是一个历久弥新而又让人心怀禁忌的问题。它生发于新诗之初,其后被人斥责,也有人追随,其间的是非一直纠缠至今却依然悬而未果,使得读者对此依违不决,诗人对此心存疑虑。读者一边读着这样的诗歌,一边幻想着另外的诗歌,从而不认定它就是已有和应有的诗歌;诗人一边写着这样的诗歌,一边怀想着古典的诗歌,因而只把它当作时尚和权宜的诗歌。这情状在新诗之初尤盛,好在经百年磨砺,新诗渐入人心,读者已知道新诗就这个样子,只是不太喜欢;诗人明白新诗已有新诗的传统,只是停留于无意识的习惯,缺乏高度的语言自觉,因而也就少了一份对新诗的信心。这两种情况,都有碍新诗的进一步确立和发展,是需要消除的。影响读者的因素有很多,诗歌本身的作用十分重要,因此,充分认识诗歌语言散文化的历史合理性和现实可行性就显得尤为必要。它会平息多余的争论,加强诗人的信心,卸下诗歌的重负,让新诗变得更清晰、稳健,实现良性发展。

胡适是第一 “白话诗人”,他提出的 “作诗如作文”的口号,成为当时写作白话诗的准则,具体要求是 “充分采用白话的字,白话的文法和白话的自然音节”, “做长短不一的诗”,意在冲破旧诗词的束缚,实现 “诗体大解放”。 “白话”的使用实现了 “言文一致”的表达效果,贴近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使得诗意不再止于 “过去式”的缅怀、流连的想象层面,而就在朝夕面对的生活里; “长短不一”,突破了诗体的整齐划一,产生了诗行参差不齐的形体。胡适为了给自己的 “尝试”寻找依据,写了一部 《白话文学史》,可谓用心良苦。这是对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又一种阐释,并且它不同于那些总体上大同小异的阐释,是在冲破古典传统后与之发生的另一种对接。这里当然有非常明显的实用目的,但也确实为白话入诗找到了有力的支撑。体式可以调整语言的组织和结构,语言也可以确定具体的体式,但当语言内部和外部都发生了重大变化时,既成的体式也就无从管束语言了。胡适面对的是白话的社会语境,并且从黄遵宪和梁启超那里明白了 “新词汇”、 “新意境”不可能在旧形式的限制中自然地表情达意,遂决意将 “诗的散文化”与“诗的白话化”结合起来,并在西方自由诗的影响下,最终确立了中国的新诗。然而,他当时的论敌认为他是离经叛道,他的 《尝试集》被认为是只有诗形丢了诗魂,其本人后来也被视为新诗 “罪人”。但是,只要我们承认他从中国古典文学史中发现的规律确实是一个发现,也只要我们认识到当时中国的社会形态和相应的语言系统已发生了质变,并且觉得实现新的 “言文一致”是大势所趋,就不得不敬佩他的远见卓识和开拓勇气。须知,现代人还像古人一样写诗,这只是对现代生活、情绪和思想幻象性表达,离开由白话肇始的现代汉语根本无从再造别的诗种。所以,我们应充分理解起于白话的新诗的历史合理性和现实社会基础,确信白话诗就是多种因素合力铸就的新诗原型。对于其间的某些缺失以及后来的失误,我们不应归咎于胡适其人。相反,我们应对新诗的产生心怀敬畏,好好珍惜这一份资源。白话诗固然有 “非诗”迹象,但正如前文所说,它的诞生和发展异常艰难,不像在小说散文那里,有可资借鉴、利用和开发的古典文学资源,而诗歌恰恰是把已有的全部推倒重来。小说散文是修缮,诗歌却是新建。我们现在一谈到新诗的种种不是,总是习惯把第一罪责归于胡适,这缺乏历史的公正。特别是谈到诗歌散文化的弊端,就认为是胡适一开始就弄错了中国的诗歌。在我看来,不是胡适弄错了,是胡适还只是在尝试,或者说胡适还只是天才般地感知到了新诗的必然出现和基本模型,其间还有许多空间留待后人继续尝试,倘若胡适一开始就为我们提供了尽善尽美的新诗,那就是不合规律的幻想了。胡适的尝试先知似的告诉我们,要有新诗,就必然散文化,至于如何散文化,如何在散文化的局面里保持诗意,又如何依然像古代一样把诗与散文区别开来,则是胡适留给后人的课题。无论我们如何责难 “胡适体”诗如何如何散文化,但他当初并未把自己的作品称为散文,反倒是想方设法把它们与散文严格加以区别,这至少表明在他心里诗与文是两个品种,并且,他很自知,没有把自己的第一首习作宣布为他 “新诗的纪元”,而是在翻译出 (改写)《关不住了》时才欣喜若狂。这实在不是他个人的欣喜,是他经过艰难的尝试,最终找到了中国新诗理想的形态。他在后来多次再版 《尝试集》时,都剔除了那些自己也不满意的作品,这表明他对诗歌的要求非常严格。只是由于种种限制,他的艺术成就确实不高。但他给予我们的启示不在艺术成就本身,甚至不在诗歌内部,而在如何创设新的诗歌空间,开拓诗歌表现生活的话语方式。这是人们普遍忽视的问题,连同他在尝试中业已表现出的、必然的散文化趋向也是如此。诗歌一旦与白话相连,散文化就是诗歌的必然格局,这是由现实语言的特质注定的结果。说得更明白点就是散文化是新诗的 “命数”。遗憾的是,尽管其后有像废名、艾青这样的大诗人追随、提倡,尽管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新诗散文化已成定局,尽管新诗史上 “三美诗”、 “九言诗”、 “半逗体”也均以失败告终,尽管新时期以来散文化的诗歌占据了诗坛主体位置,但人们总不正视这一语言现象和诗歌事实,口头上遮遮掩掩,写作中却暗自印证。这种理论与实践的吊诡,既让人们显得尴尬,也使得新诗顾忌重重,这极大地阻碍了新诗的进步。百年了,经验和教训都在告诉我们:新诗应该散文化。

二 诗意的凝结

散文化不是要把诗歌变成散文,而是要在近似于散文的语境中传达出诗意并保持诗歌本体的独立性。人们常把散文化视为诗歌的首要弊端,是非诗的源头,但是,当我们考察了胡适的尝试和新诗的经验教训后,就知道散文化必然成为新诗的日常景观。因此,我们在这里讨论的问题已不是新诗该不该散文化,而是如何散文化。诗歌散文化的表现多种多样,但主要的内部制约元素是语言。人们指责诗歌散文化,主要是指诗歌语言与散文语言一样源于生活语言,在语词、语法、结构等方面与散文无异,从而造成诗意的贫乏,这当然是目前乃至整个新诗史上的部分事实,但由此断定诗歌不应散文化,则表现出对新诗语境的无知和对新诗发生学的根本否定,也就是对诗歌言说方式与生活内涵之间联系的严重切割,认识不到花朵与土质的内在关系。因此,有意义的探讨只能是如何实现诗歌的散文化。也只有在这个层面从这个角度,胡适才是可以批评的。他揭示了新诗散文化的必然性,但并未提供成功的样本。新诗散文化应该成为共识,如何散文化才是当下所急。也只有在这个层面上,人们对某些诗歌散文化的忧心和指责才是应该的、负责的,因为这类诗歌只求散文化而忘掉了诗意。这是一个实用思维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如果诗人也以实用思维对待诗歌语言,诗歌语言就必然像散文语言一样成为工具语言。工具语言结构精密,意义确定,目的单一。那些了无诗意的诗歌就是将语言作了这样的运用。事实上,文体不同,其内部机制也就不同,并有不同的表现领域。穆木天主张 “把纯粹的表现的世界给了诗作领域,人间生活则让给散文去担任”,即是说诗歌言说重在感觉世界,散文方式旨在现实世界,诗歌给人美的领悟和享受,散文给人生活的场景和启示。这是诗歌与散文的区别,而这区别除开基本的体式规范外,主要原因则是对语言的不同运用。诗歌语言注重语感,蕴藏弹性,与事物和心灵深处微妙的本质和状态最为贴近,讲究象征、暗示、言尽意不尽,它在具体诗歌中的意味不是从词典里可以查阅的。余光中说 “散文是走路,诗歌是跳舞”,从语言角度理解就是散文语言只是过程中的手段,不是目的,到达目的后,手段便废弃;诗歌语言本身就是目的之一,它的指称功能贫弱,而表意功能强大,以少胜多,言约意丰,蕴藏着广阔的想象空间。散文里的语言可以替换,用语不当并不妨碍总体意思的传达;诗歌里的语言难以更迭,语言不到则诗意不出,更别说营造形象的情景和抽象的意境。艾略特说,“诗人作为诗人只对本民族负有间接义务,而对语言则负有直接义务,首先是维护,其次是扩展和改进。”[1]那种像散文一样使用语言的诗人,显然是放弃了对诗歌语言的直接义务,没有自觉的维护,更谈不上扩展和改进。这确实是应该严正指出的一种恶劣的诗歌态度和行为。

如此强调诗歌的语言问题,也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以为语言就是诗歌的生命线。事实上古往今来陷于语言迷途者也不在少数。玩文字游戏者是,故作高深者是,字字句句皆有诗意而整体上诗意全无者也是。因此,在诗歌里,有比语言更重要的元素,那就是诗意。诗之为诗,诗意至上,一千个字大概也没一克的诗意管用。当然,诗意不是空穴来风,它寄生于语言却又超越了语言,是大于语言的一种存在,往往具有形而上的性质。因此,如何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处理好语言与诗意的关系就成为一个决定诗之存在与否的关键问题。人们往往强调“诗家语”之于诗歌的重要性,这从语言层面上看是对的,并且在诗歌史上诗歌确实形成了有别于其他文类的语言法则和语体特征,甚至自成体系。诗歌语言是超语义的语言,具有造型功能,它往往脱离语言惯性与人的精神世界同构,具有丰富的意味[2]。但 “诗家语”并不是一个凝滞、自足的体系,更不是 “制度语言”,它会随着语境的变化而丧失自己。我们把诗歌里的某个词语挪进散文中,它在原有诗歌中的功能和意味会荡然无存,反过来,散文语言一但进入诗歌,就会立马增值,产生虚化,全然不是原来那种指称明确意义实在的工具语言。显然,就算把已有的经典的 “诗家语”经过选择、组织,却并不能成就诗歌经典。因此,“诗家语”也充满了变数,我们不能机械对待。其实,决定能否成为 “诗家语”的因素不是语言本身,而是诗意。在 “言文一致”的现代汉语今天,诗歌用语与散文用语都源于同一语系,在词语的统计指标上没啥差别,甚至诗歌中的词汇量还大大少于散文,但在优秀的诗歌里的语言依然与散文有别,有强大的能指和丰富的所指功能,这主要得益于诗歌语境的生成,亦即诗意的存在。没错,正是诗意赋予了常规语言以活性、张力,成为 “诗家语”,使诗歌达成了与心灵世界的冥合、同构。如此看来,诗意就是语言最内在的生命力,它对语言的能量具有制约和统摄作用。没有诗意,再美的语言也是塑料工艺;有了诗意,最庸常的语言也意味无穷。所以,诗人的最高工夫不是遣词造句,而是诗意凝结。而诗意源于心灵的认识、感觉和体验,因此凝结诗意也就是修炼心灵。有些诗人不懂此道,把工夫花在心外,玩弄技巧,以诗谋利,实则离诗已远矣。须知,诗之根本在诗意,正如人的根本在人性。事物一旦失其根本,脱离了内在规定性,也就不成为其本身,所谓 “非诗”即是如此。古诗是诗,新诗也是诗,它们在很多方面差别甚大,但因为有诗意,所以都享有诗的名义。诗意有两层意思,其一是指体现于具体诗歌中的诗意;其二是指人类永远都要依靠的美的体验和向往。前者主要处于形而下层面,后者具有形而上性质。最好的诗歌大约就是体现具体的诗意而又超越其上并与形而上的诗意接壤。现在有一种 “解构诗意”的诗歌主张,那是把自己降到了形而下之下,注定经受不住形而上严峻而永恒的检验。凝结诗意,是一个有责任感的诗人坚守的底线,也是一个优秀诗人成功的保障,更是诗歌对自我本性的永远呼唤。

至此,我们再不要因噎废食了。新诗语言的散文化是历史语境决定的诗歌语言方式,也是近百年来经由无数诗歌实践所证明的行之有效的语言方式。新诗语言必然也必须散文化,这应该成为新诗的一个理念,为人共识,从而解除新诗语言形式的重负,顺应语言发展规律,轻装前行。至于散文化后的诗歌语言如何承载诗意进而保证诗歌的文体独立性,则应首先以 “诗意凝结”来保证语言的质地。诗语是诗意载体,诗意对语言有制约和统摄作用,两者不可偏废,但诗意尤为重要。正确处理好两者之间的关系,是新诗良性发展的关键所在。这是一个诗歌多元化的时代,但只有深入体察历史语境,靠近诗歌规律,坚守诗歌本性,某 “元”才会成为诗歌史中有效的一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一个诗人最终被沉淀到历史的哪一个位置,大约是不能自行决定的。胡适当年幻想着经由 “国语的文学”实现 “文学的国语”,他未能实现,也不可能实现,因为这是一个关于整个民族的幻想,需有整个民族的合力才会奏效,而诗人,是其间最直接最重要的义务承担者。

[1][英]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M].王恩衷编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243.

[2]沈 奇.“动态诗学”与“现代汉诗”[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4).

New Poems:Essay-style Language and Condensed Poetry

LIANG P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8100,China)

From historical context and new poem practice,essay-like language of new poems is a language form accompanied by the style of new poems.It seems unjust to attribute the drawbacks brought about by essay-like new poems to Hu Shi.Language of new poems must be in essay style,but the essay-like language of new poems should keep the characteristics of poetry.Although language use and condensed poetry are symbiotic, poetry is still the essence of poems which is of special significance.Handling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them is the key to achieving benign development of new poems.

new poems;poem language;essay-like;poetry

I207.25

A

1674-3652(2012)05-0063-04

2012-03-28

梁 平,男,重庆石柱人,主要从事中国现代诗学研究。

[责任编辑:小 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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