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敏史学研究述
2012-08-15李加福
李加福
(兰州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历史研究
王尔敏史学研究述
李加福
(兰州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王尔敏是台湾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他以单一概念为中心题旨进行近代思想史研究;对20世纪史家与史学有自己的看法,在史学方法方面的思考颇见功力;承继传统史学研究,具有高度的史学研究责任感;并且在人物研究方面也很具特色。
王尔敏;单一概念;史学方法;传统史学;人物研究
王尔敏,当代著名历史学家,台湾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其研究专长包括中国近代思想史、军事史、外交史、文化史、方志学以及中国近代教务、海防等。王尔敏用力最多、成就最大的是近代思想史研究。作为台湾有代表性的近代史研究学者,大陆有关其论著的研究文章相对较少,这里主要从思想史研究、史家与史学方法思考、承继传统史学以及人物研究等几个方面考察王尔敏的史学研究。
一 以单一概念为中心题旨的近代思想史研究
大陆近50年来的思想史研究多以人物为中心题旨,用人物分别代表时代,并为时代思想的骨干。如李泽厚研究近代思想史就以人物为主线,将近代中国历史按照思想理论分期。他认为在马克思主义真正输入之前,中国基本出现和经历了三种先进的社会思潮:太平天国农民革命思想、改良派自由主义的变法维新思想和革命派民主主义的 “三民主义”思想[1]。李泽厚分别选择洪秀全、康有为、孙中山等人物进行研究,同时又选择曾国藩、张之洞、袁世凯作为上述三大思潮的主要对立面,来概括窥视各个时期政治意识形态的某些重要特征。王尔敏认为这种以人物为代表的 “学案式”[2]研究方式,与其以单一概念为中心题旨的研究方式截然不同。
王先生强调治思想史研究的一个基本责任,就是澄清一个时代一切思想理念的意义,追究各个理念的根源与其时代的关联性,评估他们对于后世的影响。他在 《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续录》中就说,“我所注意把握追寻者,在于一个观念创生的契机。往往一些粗浅的创意,却能构成思想的先驱。无论它合理与否,是否荒谬,却均值得追究。”[3]《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就论及醒觉意识、思潮动向、时代变局之认识、国际观念、商战观念、中国名称溯源和民族主义思潮等。 《晚清政治思想史论》主要探讨中西调和思想、托古改制论、中体西用论、外交思想以及民主政治观念等。
王先生这种以单一概念为中心题旨的论著形式,希望完成的是一个时代的观念的历史。他希望做到更清楚地用观念本身的发生、发展与演变代表这一时代思想史的发展,人物只是围绕着概念而随时提及。其研究方式有其长短取舍。用概念为中心题旨,自不必再顾及思想家自身的理论体系,也不会再注意师承系统和学派渊源。同样,这种方法还要求在研究中必须熟悉一个时代的历史,一个时代出现的新概念及其它们之间的关系。侧重于观念本身研究,需广阔的史料、知识的积累和缜密的理解、分析能力,对于思想史研究挑战极大。同时,以概念为中心题旨的研究方式,如同史学体例中因事命篇的 “纪事本末体”,虽纵向简括,但横向方面却造成了同一时期的历史事件联系性和完整性的缺失。
二 非主流史学、史家和史学方法
王尔敏把20世纪中国史学界分为三支:科学主义治史学派、马列主义治史学派和非主流史学家。他自己属于非主流史学家这一派[4]。其他如国粹派、传统史学派、学衡派、战国策派、新亚学派、历史地理学派,国民党党史会,香港史学,以及美洲周策纵、澳洲柳存仁、欧洲陈祚龙,再加上一位江湖史家李敖等,王先生一概归为非主流史家。
为什么称之为 “非主流”。在王先生看来,第一,从梁启超开始,科学主义史学和马克思主义史学逐渐占据 “主流”,不信服的自然就成了 “非主流”。第二,台湾学界充斥着 “流氓恶霸”,一向对南港学人打压,乃至 “采取不承认主义,将我辈一笔抹杀”, 迫使他们处于 “非主流”[5]。
王先生是南港学派成员,自称是 “开拓师门学问的一个有成绩可验的守门之人”[6],对本门师友感情极笃, “非主流”实际上还是以南港学派为主,如朱云影、郭廷以等,其中又以郭廷以为核心与宗主。南港学派自诞生以来 “备受权贵冷眼,频受恶棍暗箭,洞悉伪善鬼蜮”[7]。所以,王先生笔下的 “非主流”,既有受欺压、遭歧视的意思,又有宣示 “南港学派有真实功力……我自愿面对这类高手,较量高下”[8]的含义。因此字里行间就充斥着, “主流派不是学问最高,而是声势最大;饱学之士,势蹙孤立,不是学问最低,而是声势最小。”“庸劣者,凭小聪明自能当令成主流;饱学之士,若不愿迎合潮流,势将遭其湮没。”“个个一肚子草包,却是满脑子创新。”[9]“学界领袖的虚伪作假,装腔作势,满口道德文化,一肚子男盗女娼。”[10]相反,对南港则大加赞美,“……学术声望,我们足以称之为南港学派。一则以郭夫子建所为中心,以近代史为领域,以严谨治学为通式,以自由表达各展才华识断为原则,以重大问题为对象,以历史专论建立一家之言为宗旨,以代表一代学术风格为天职。”[11]
其实,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王先生大可不必为所谓 “非主流”史学鸣冤叫屈,也不必逢主流必反。王先生所说的 “非主流”,都有其史学地位,并非那样 “声势小”。
王先生对于史学方法的思考也颇有见地,毕生心得见之于 《史学方法》一书。在他看来,中国古代没有史学方法,但没有史学方法并不是古人缺点,也不是古人没有智慧,而是在于中国学术领域中经史子集以及今日的哲学、文学、史学,俱不讲究方法[12]。 中国史学方法自梁启超起[13], 但迄今尚未形成一定体制,全在讲授者自行设计,自行开创体例,因此一面显示讲授很大的自由度,一面又显示涣漫杂乱,无所遵循[14]。其讲史学方法,即立足于教会一门实用的技术。他说:“我是本本分分,实事求是,绝未尝大张旗鼓大肆张扬要标榜科学方法或高明智术。”[15]
“史学是史料学”这一概念,王先生认为是反映了一种时代思潮的信仰,这个信仰的大背景是民国初年以来的思潮主流泛科学主义,这一思潮影响到史学界,就成为科学派史学。这一概念使得研究者将史学研究的方向和重点定位于史料发掘、整理以及辨伪上,导致了史学研究的多样性丧失[16]。他认为史家重视史料,但不可过分强调,史料有史料之意义价值,史家当照其功能安排适当位置[17]。由于不敢自信史学为一门独立学问,为了赶西方潮流、步趋他人现成道路,学界有人把史学千方百计要依附于科学。他认为史学是推理科学,不可附庸于自然科学[18]。
在史学理论方面,王先生认为,历史家惧谈理论、忌谈理论,亦真表现其卑怯无知[19]。在他看来,史学理论是史学研究中一种假设的程序和工具,是为人们简化其系统化的了解历史[20]。但他却不期望历史家要建立什么理论,亦不信任现有的一切史学理论[21]。并且指出现在所谓的高明新法,即是洋人所发明的问卷调查,收来问卷,作统计分析,即成崭新文章,所用自是洋人理论。他认为五十年来社会科学家及史学家,没有一人能自创理论,他们只贩卖洋人理论[22]。
王先生讲 “非主流”,讲 “史学方法”,又排斥史学理论。认为只有梁启超在二十世纪初的先见,才是史界共宗的时代开创者,他这种旧派的治学理念和路数,无可厚非。但因排斥台湾主流史学,进而排斥所有史学理论和其他史学派别就不甚合适。
三 承继中国传统史学
注重文献是台湾文史学界的一种优良学风,这是民国时期学术传统的传衍。郭廷以,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创始人兼学术奠基人,深受傅斯年、罗家伦治史风格影响,注重史实,史学研究由编纂大事记及整理史料入手,依据丰富确实的史料立论,以重现历史的本来面貌,是实证史学的典型代表,获得了 “南港学派”奠基人的美誉。王尔敏先生师从郭廷以并长期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无疑受到此种学风的濡染。他在史学研究上继承了南港学派的实证史学的传统,故在证史方面功底深厚。比如王先生说,他对于中国历代史学传统,完全肯定,充分尊重;所宗仰的只是20世纪以前的史家风范与志节。我崇信古来旧史学的观点[23]。我是正正派派继承中国传统史学,自不会标榜新史学[24]。这可以说是王先生的基本学术立场,也是他所有著作的基本特点。
王先生承继传统还体现在史学研究的镜鉴上。他认为史家任务就是以正确研究以解释人类过去活动的重要史迹,使后人参考记忆中的经验,足资采择以适应现在创造未来者[25]。
晚清七十年间,西方列强对中国发动的侵略战争非常频繁,造成此时期外交关系异常复杂,每次战争之后相应就会签订诸多政治、经济、通商等方面的条约,尤其是通商方面的条约,头绪远多于其他类型条约。商约不但涉及政府之间在外交上的往来,而且涉及各自在权益上的博弈,因此要把晚清的商约梳理清楚,并看到商约背后隐藏的强权国家的掠夺手段及弱势国家的挣扎,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情。多数研究近代外交史的学者都是从国家之间的交涉经过、条约谈判、特权攫取、订约阴谋等方面进行论述,并得出结论,而专门对商约谈判与签订过程及其带来的影响,则比较少见。王尔敏对晚清政府七十年间与英国、美国、俄罗斯、日本、德国、法国、葡萄牙、意大利、瑞士等国签订的种种商约从签订过程、具体条约及影响都进行了详细的分析, 而成 《晚清商约外交》[26]。
正如张君卓所说, 《晚清商约外交》是一本沉痛警醒之作,虽说这是一本严谨的学术著作,但正如王先生所言,“做近代史研究,必须有充分心理准备……即是不免深入丧权辱国之时代,潜心忍气写中国屈辱之历史”[27]。王先生潜心忍气写这段专门的历史,有其专门的意义指向,即 “在近代史上我们是积弱之国,百余年来,饱受列强侵凌,故全国上下俱须提高警觉,认真研究,列强侵人之国,其一切阴谋智术,运用手法,必须深入了解掌握, 以谋趋避因应之道”[28]。
四 人物研究中特殊的对象选择
研究一个时代,考察一个人物,对象的选择反映出研究者的治史观念和方法。王先生强调,人物选择自应着重在思想观念方面的时代意义。如薛福成、郑观应、张謇、盛宣怀等。无论为保守为激进,为复古为维新,为传统为西化,五光十色的诸般主张,要点重在代表真实的时代心声,反映一时代真实的意念想像[29]。
《近代经世小儒》是王先生的代表作,成此书的目的是 “要看清十九世纪,在西力冲击的震荡之下,中国人的反应,其见识如何?认知如何?因应的智术如何?观察中国的遭遇与未来趋势如何?总的要看中国人有无能力走向自立自强。其一国之反省、众庶之信持、主政者之能力、制度之改变,以至国力恢复之希望,俱在备为估断之列”[30]。该书选取的人物是一些名望、身份不高,乃至无名的小人物。他在书中说:“本书所收为向之研究近代经世小儒有十四人,无一人可称之为大儒者。所谓小儒者,仅在于当世之名望不高,学行亦未足为当世所敬仰,惟在时代变局之中,尚具时代敏觉,能发抒一得之见,提供世人警悟者。”[31]作者所选择的小儒如捐监生郑复光、副贡出身梁廷栋、出身贫寒遭政府通缉的王韬、商人出身的郑观应,乃至不为人知的经元善、沈学、宋育仁、刘光蕡、翁仕朝等人,虽有文廷式、盛宣怀、张謇、薛福成等高官阶人士,然声望、影响有限。作者所选取的人物虽然学行不显赫,有些还十分普通,但却全方位代表了当时社会的有识之士,利于更全面地解读那个时代,这正是王先生治史不同之处。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说,“惟鄙人向来研治思想史,近代人物所经搜辑而各能具反映当年识见者,在十九、二十世纪期内,其人物不下四五百人。我所涉论诸家,可谓身份背景不同,职司阅历不同,生活遭遇不同,志趣节操不同。可算是很为驳杂。不过同是一代,面对变局,其各家反响,则一致创生因应变局之思想。虽是各有不同感受与辩识,却俱足表达应变之觉识。乃是人人不同身世,却各能就识力学问,提呈论析判断,自然表达各人具体观感,流布于文字陈说, 是即思想言论结晶。”[32]
五结语
王尔敏先生承继传统史学研究方法,在近代思想史、外交史、军事史、文化史、方志学以及中国近代教务、海防等方面都有突出贡献。在史学方法的思考、史学理论认知以及人物研究方面都很有见地,尤其是以单一概念为中心题旨的研究方式,开创了中国近代思想史研究的新途径。
王尔敏先生问题意识强烈,强调在研究中解决并再提出问题。如在思想史研究中现在需要独立演论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新文学运动等历史上已经给予定论的重大问题。还提出了一些如基督教青年会对中国民主科学思想构建的影响、反帝国主义思想的永续价值、中国传统文化的重省重建问题等学界很少关注的问题,可见王先生思想之开阔,让后辈足鉴。
王先生研究近代史,总结历史以为当代借鉴警醒。而现在的思想史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空洞被范畴化的东西,一部思想史好像与我们的自身生活和历史渐行渐远。思想史如何面对和回应当代和历史之间的问题;思想或学术与国家、与日常生活之间有什么关系;思想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过程中被应用解决一些历史问题的,这些仍需要我们去思考去探究。
[1]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北京:三联书店,2008.487.
[2]王尔敏.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436.
[3][29]王尔敏.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续录[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4][6][8][10][11][13][15][18][21][23][24]王尔敏.20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54、14、156、22、27、3、9、9、10、2、9.
[5][7][9]王尔敏.20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前言[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2][14][16][17][19][20][22][25]王尔敏.史学方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7-8、1、121-122、144、20、207-210、225-226、108.
[26]张君卓.潜心忍气写这部屈辱史[N].南方都市报,2009-9-20(GB21).
[27]王尔敏.晚清商约外交[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73.
[28]王尔敏.晚清商约外交·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0][32]王尔敏.近代经世小儒·自序[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31]王尔敏.近代经世小儒·内容提要[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K092.58
A
1674-3652(2012)05-0059-04
2012-02-28
李加福,男,安徽阜阳人,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和西北史研究。
[责任编辑:曾 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