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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巴蜀湮没文学

2012-08-15李怡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巴蜀文学史文学

李怡

(四川大学 文化遗产与文化互动创新研究基地,四川成都610064)

在近现代历史上,来自四川与重庆的文学发展曾经有力地推动了整个中国文学的潮起潮落,川渝作家人数之众,在现代作家阵营中首屈一指,郭沫若、巴金、李劼人、沙汀、艾芜、何其芳……这些名字已然成为现代文坛上永不陨落的星辰。然而,中国文化的发展从来就不是各个不同区域的平行亮相,作为近代新文明的策源地——上海,作为传统文明的中心城市——北京,理所当然地汇集了最为丰富的文学资源,也堂而皇之地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一切文化的运动都不得不围绕这两个中心,至于其他区域的文化资源也只有流入中心之后才得以释放光彩。这样的事实不尽合理,却长期构成历史的主要场景,令人深思。

中国主流的文学史与文化史,其实湮没了大陆的区域文学事实,而这些区域文学的事实,不仅对区域文化的创造产生过主要的影响,甚至对整个中国文学的发生发展都举足轻重。有鉴于此,在一部宏大的中国主流文学史之外,理应出现更多种类的区域文学史,并且不是主流意识形态“指导”下的区域文学史,而是区域自身的文学现象史,特别是——区域湮没文学史。

我们这里展示的 “民国时期的巴蜀湮没文学”就是对这一学术理想的尝试。

民国,一个“遥远”的时代。这里的“遥远”之所以还需要打上引号,就是它不仅仅意味着时间上的间隔。其实,较之于更为古老的岁月,距今不过半个多世纪的“民国”绝对属于年轻的历史记忆;“遥远”在这里特指一种意识形态的阻隔,新中国的建立曾经以对“民国”的否定和批判为标志,这样,作为文化记忆的民国也就随之模糊起来,民国历史的复杂性越来越少地引起人们的注意,而就是这种模糊湮没了很多的文学故事。

巴蜀,一个“偏远”的区域。在这里,“偏远”被打上引号是因为我们的文化已经出现了不平等的现实:站在少数中心文化城市的视角,深居内陆腹地的四川与重庆何其偏远!因为偏远而常常逸出人们的日常视线,成为历史叙述中“被人遗忘的角落”。然而被人遗忘并不等于真正的沉寂,百年来的四川与重庆,不断为中国文学输送人才,甚至一度成为整个中国文化的避难所、收容地,成为众望所归的“民族复兴基地”,其文化之膏腴显然无法漠视,讨论本区域的文学遗产,我们之所以使用古老的“巴蜀”而非行政区划的“四川与重庆”,也就是要提示一种文化积淀的深厚性,行政的区划可以调整设置撤并,但文化由来已久的事实却无从轻易取消,对巴蜀湮没文学的挖掘,将有力地揭示现代文学历史的诸多秘密。

在“遥远”民国时期,在“偏远”巴蜀区域,因为种种的理由,我们的诸多文学史现象为人们所遗忘,当它们再次“出土”的时候,足以改变现代历史的记忆,并提醒我们如何关注自身的来源,如何重塑文化的格局。

实际上,对湮没文学史进行研究将在以下几方面自觉突破既有知识格局的限制,提供新的历史细节。

首先是知识的区域阻隔。中国文化独特的区域分割特征造成了“知识”的区域隔离,必须跨越区域的限制才能更充分地掌握文化与文学的诸多信息。传统中国社会农业文明存在区域差异和我国巨大的东西南北的地理及文化的不同,虽然到了现代一体化的工业文明进程之中,也无法完全改变这一现状,例如新文化运动开展将近10年了,而当时身居万县的何其芳“还不知道五四运动,还不知道新文化,新文学,连白话文也还被视为异端”[1]。这个事实真是值得我们仔细玩味:直到1920年代后期还没有听说过五四,那么他的知识结构是怎么建立的?什么样的地方读物与家庭读物影响了他?今天,我们发现,何其芳早期诗歌和散文中存在浓厚的晚唐风韵,这些文化遗产的袭取莫不与这些“五四之外”的阅读有关?要清理这些特殊的文化传统,就要求我们的文学史书写能够突破“中国知识”的框架,在区域知识生长的意义上加以新的解读。

其次是突破历史破坏性力量(如战争)的干扰。现代中国的战争经历造成了一些重要文化人士与作家的全国性流动,当众多作家汇入巴蜀之地,他们的声音和书写痕迹很可能留在了另外一些可能意想不到的地方,等待我们认真发现。抗战期间,大批作家来到了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其发表阵地固然有外地大城市迁移过来的大刊大报,但也有不少地方性报刊,不少作品散见于地方性报刊之中,恰恰是这些地方报刊往往生存时间不等,知名度有限,常常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但是可能包含很重要的信息。进入它们,就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例如七月派小说家路翎就是在进入巴蜀之后才开始自己的文学道路,当时合川的民营报纸《大声日报》为他提供了一个自由驰骋的天地,这份报纸因为属于“地方”,无缘入藏国家图书馆缩微档案,但它对于我们理解一位外省作家独特的成长经历却无疑至关紧要。同样的情形也见于《中国学生导报》。这是一份由重庆复旦大学学生发起、中共南方局领导的左翼报纸,它于1944年12月22日创刊,一直坚持到1947年6月,共出版56期。从1944年4月到1946年6月,路翎任职于燃料管理委员会北碚办事处黄桷镇管理处,与黄桷镇上的复旦大学学生多有往来。1945年1月12日他在《中国学生导报》发表《熊和它底谋害者》,讨论反法西斯战争和民族文化精神,这是路翎作品中少有的文化评论,文章努力挖掘民族文化中的生命力量,其思路、其激情完全可以引导我们从一个更深的角度感受路翎小说中所拥有的“原始强力”。

今天,现代“校园文学”之于中国现代文学的意义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的重视,不过,我们常常论及的还是那些充满“艺术探索”精神的校园作家,如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其实,西南联大不过是中国高校之一所,在大后方,在我们巴蜀文化的区域,还滋养了大量有理想有追求的内迁院校,因为史料的某些欠缺,而常常为我们所忽略。抗战时期的重庆复旦大学就存在过一群十分活跃的作家,他们以各种文学壁报为阵地,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形成了关怀现实政治、思想激进,与昆明西南联大风格有别的抗战校园文学。

再次是突破民国时期有限的文学物质基础,尽早修复和还原那些行将消失的珍贵档案材料。中国印刷出版物质基础薄弱,加之如抗战的经济困难等原因,民国出版物的保存正面临极大的威胁,如不加以及时的抢救性发掘和保存,损失将难以弥补。例如1915年,主流文学史一般认为最早的白话小说出自鲁迅与陈衡哲之手,但事实是,作为《四川群报》的主笔,李劼人早已发表了大量白话小说,到1918年6月该报被封为止,他以“老懒”笔名发表的短篇小说多达100多篇,只可惜因为保存不善,现在已经无法见到,这是湮没文学史考察中的最大遗憾之一。

如果我们今天能够自觉地完成这些学术突破,高度重视地方性文学现象,尽可能地做好对它们的打捞、整理和研究工作,不仅可能在中国现代文学的现在研究格局中增加许多意外惊喜,得到许多细节上的丰富,同时从长远来看,更有利于从一些新的角度和立场上拓宽现代中国文化的研究空间,这就是“地方性知识系统”的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系统,主要是在中心文化城市建立的,而中心文化城市却又不过是取法西方。由此一来,“西方—中国中心城市—全国其他中小城市”的文化传播渠道也就建立起来了。在这样的渠道梳理中,处于“上游”的文化理所当然成为我们挖掘的重点,而处于“下游”的反应却总是一再为人所忽略。例如我们关于“五四”的谈论其实一直都还停留于北京、上海等几个少数的大城市的“运动”,以巴蜀为例,当时能够购买《新青年》的确也只有成都的华阳书报流通处,后者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但是,现代中国文化究竟还不单单是北京、上海这两个城市的文化,到底在更广大的地方,中国是怎么获得“五四”新文化影响的,广大中国地区的“现代文化”是怎么建立的,这些地区的普通中国人心态如何,如何理解新文学?都需要在区域性的出版物、地方性的文学现象中一窥真相。我认为,在“全球化—发达城市现代化—后发达地区逐渐开化”这样一个叙述逻辑之外,还存在另外一个逻辑系统:地方性知识如何面临重新建构,如何自我调整和融合。例如,北碚这样一个偏僻小乡镇,直到1930年代中期依然有土匪出没,但卢作孚于1927年开始了意义深远的嘉陵江三峡地区的乡村现代化建设,北碚的历史从此展开了全新的一页。因为乡村建设运动,至抗战期间,这里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现代山水园林小城,被誉为“陪都的陪都”,创刊于1928年的《嘉陵江》报(1931年1月改为《嘉陵江日报》)对这一历史过程作了完整生动的记录,在这样的地方性知识格局中,方有机会理解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中国的地方究竟是如何逐步进入现代文明的。再如,在中国近代的白话文学兴盛之时,像重庆这样的内陆城市有什么样的反应?重庆的读者群如何逐步完成这样的历史蜕变,融入整体的 “大历史”之中?任何主流的文学史都无法告诉我们,只有对属于本地区的文字材料展开仔细研讨,才能一窥究竟,我们应该高度重视《渝报》(1897)、《广益丛报》(1903)、《新蜀报》(1921)等代表性媒体的副刊专栏。

在这个意义上,研讨区域湮没文学史不仅仅是对主流文学史的补充和陪衬,区域文化本身的学术意义由此可能获得进一步的提升,中国各区域所包含的“主体价值”可能得到新的发现。

[1]方敬,何频伽.何其芳散记[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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