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诗歌品鉴

朱净之

(常州大学文法与艺术学院，江苏常州213164)

周恩来诗歌品鉴

朱净之

(常州大学文法与艺术学院，江苏常州213164)

周恩来一生创作的诗歌略计20首，仅是他浩瀚生命海洋中的一勺水，数量虽少，但颇重要，具有较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可看作是他革命人生和人格的艺术化体现。从艺术形式说，有旧体诗、新诗和民歌民谣;从思想内容说，反映了诗人的宏图大志、革新意识、崇高信仰、生活情趣和人品诗风。《大江歌罢掉头东》和《赤光的宣言》，分别是其旧体格律诗和白话自由体新诗的代表作，体现着他对传统诗词的良好修养和与时俱进的历史首创精神。欣赏周恩来的诗歌，可以获得神圣的革命精神的启示、洗礼和真善美的道德熏陶。

周恩来;诗歌;咏志抒情;艺术修养;思想融涵

周恩来是中国现代史上杰出的政治家、革命家和实践家。在周恩来毕生的巨大作为和贡献中，政治业绩居于主要地位，理论创造居于次要地位，而文学创作 (含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报告文学等)则更加退居其次。周恩来留下来的为数甚寥的诗歌作品，只是他璀璨人生的一种点缀、一缕余韵，用文学家唐弢的话说，只是周恩来“浩瀚的生命海洋里的一勺水”，是“来自那个浩瀚的海洋而又汇成那个浩瀚的海洋的一勺水”。［1］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从周恩来诗作的勺水瓣花中，我们仍然能够见微知著，以小见大，约略窥测这位历史伟人的博大、深邃和崇高。

周恩来诗作仅见者有《大江歌罢掉头东》等20首。品鉴周恩来的全部诗作，我们可以从文学形象视角领略到周恩来的宏图大志、革新意识、崇高信仰、生活情趣、人品诗风等人格风范，获得神圣的革命精神的启示、洗礼和真善美的道德熏陶。追求革命报国的豪情壮志。“极目青郊外，烟霾布正浓。中原方逐鹿，搏浪踵相踪。”“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春日偶成》)这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少年志士的吟唱，前一首描写天下动乱、政治黑暗、烟霾遍布的世道和革命势力奋起反抗斗争的社会现实，即景抒情，视通万里，忧国忧民情绪跃然纸上。后一首则描绘雾散天晴、花红柳绿、燕语呢喃的一幅春景，抒发了作者心系命运多舛的祖国、对光明的政治春天的向往之情，诗中有画，造像寄情，蕴籍含蓄。

“相逢萍水亦前缘，负芨津门岂偶然”、“险夷不变应尝胆，道义争担敢息肩。”《送蓬仙兄返里有感》抒发的是作者为拯救祖国而与学会同仁相互勉志和期待的豪迈情怀。在“举国昏沉”的“烟霾”里，有志的青年应该担负起救国救民的“道义”，用卧薪尝胆、披荆斩棘、义无反顾的精神去实现报国立功的理想。“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大江歌》是周恩来励志诗的代表作，壮怀激烈，虎啸龙吟，抒发的是作者为寻求济世救国的真理而东渡日本的壮志豪情和铮铮誓言。“前路蓬山一万重，掉头不顾吾其东”(梁启超句)周恩来东渡立志救国的抱负和向日本寻求真理的心情，与当年的梁启超颇为相似，把出国求学看作是对自己

一、咏志、抒情、述怀

咏志抒情以述怀是周恩来青年时代诗作的重大主题之一。 “诗言志”，诗学同时也是一种情学，诗中的“志”，也就包含着“情”，“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 (孔颖达语)古语曰:读书忧患始。周恩来作于南开学校的七首旧体诗和旅欧时段创作的《生离死别》、《赤光的宣言》等新体诗，集中抒发了少年书生深沉的忧国忧民意识和的淘洗磨炼，更是为了“济世之所穷”，即扶助救济世人所缺少的“国魂”、“国性”，亦即群众的觉悟;因此，要像佛陀达摩一样“面壁”苦修，探求各科新知识、新思想，即用科学文明、先进文化对群众做启蒙工作，做“为社会开路的事情”，改造“举国痴顽”的中国社会，并以坚韧的努力，开启群众的觉醒 (破壁)，徐图中华民族之“崛起”;若如此付诸努力和奋斗，纵然壮志难酬，失败殉志，也不失英雄的气概。为民请缨的赤子之情跃然纸上，真可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壮烈的死，苟且的生。贪生怕死，何如重死轻生!”“没有耕耘，哪来收获?没有革命的种子，却盼共产花开!梦想赤色的旗儿飞扬，却不用血来染他，天下那有这类便宜事?” “生死参透了，努力为生，还要努力为死，便永别了又算什么?”。

这首《生别死离》是1922年周恩来在德国为悼念黄爱烈士写下的长诗，堪称壮志撼山岳、豪气贯斗牛的咏怀佳诗，表达了为了“播革命的种子”，为了“共产花开”，决心“开辟那未耕耘的土地”，把“血儿滴在地上”，以“壮烈的死”献身“主义”的大无畏革命情怀。

“革命的赤光，从北俄腾起，惊醒了……冬虫般蛰服的被压迫阶级，震动了……春蚕茧缚的世界殖民地，封建余孽，国际的强盗，更被他照得原形毕露。……赤色之光，早在东方闪动了。……要寻求……自由，独立，原只有接近赤光，走向世界革命的大道。”

这首《赤光的宣言》是以诗歌表达的政治宣言，热烈地赞颂列宁领导的俄国十月革命，指明了中国等东方国家必须走苏俄的道路，投入反帝反封建的世界革命洪流以求得自己的解放。作者由中国的“赤潮”追想到俄国的“赤光”，又由中国和俄国的“赤光”，联想到世界革命的“赤潮”，情思纵横，壮志满怀，一股浩然之气，一种真理之声充盈于心头，凝结于笔端，体现着一种博大之美，雄壮之美，激扬之美。其高亢的主题、磅礴的气势、鲜明的形象、铿锵悦耳的韵律，及其政治的鼓舞性、理论的彻底性、思想的启迪性和艺术的感染力，都明显地受到《国际歌》的影响。瞿秋白在《国际歌》歌词译文前的小序中曾说: “此歌自1870年后已成一切社会党的党歌，如今劳农俄国采之为‘国歌’，——将来且成世界共产主义社会之开幕乐呢。”［2］可以说，《赤光的宣言》体现的是青年革命家坚定的共产主义理想和为之奋斗、务求必胜的信念，实际上也可看成是中国共产党“党歌”的姊妹作，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的“开幕乐”。

二、“革心”、“革新”、革命

周恩来的青年时代，是一个孕育革命和革新的时代。周恩来作为追求革命和革新的先进知识分子，不仅在政治和思想领域表现了强烈的革命、革新意识，而且在文学领域特别是诗歌创作方面也表现了敏锐而自觉的“‘革心’和‘革新’的精神”，热烈抒写，大胆突破，标新立异。他从1919年4月到1924年初创作的一组诗歌，抛弃了早已熟练掌握的旧诗体，而一律改用新诗体，以给人耳目一新的白话自由句式命意成诗。

“满园樱花灿烂，灯光四照，人声嘈杂。小池边杨柳依依，孤单单站着一个女子。樱花杨柳，哪个可爱?冷清清不言不语，可没有人来问他。”(《游日本京都圆山公园》)“雨中二次游岚山，两岸苍松，夹着几株樱。到尽处突见一山高，流出泉水绿如许，绕石照人。潇潇雨，雾朦浓，一线阳光穿云出，愈见娇妍。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真愈觉娇妍。”(《雨中岚山—日本京都》)“出国去，走东海、南海、红海、地中海，一处处的浪卷涛涌，奔腾浩瀚，送你到那自由故乡的法兰西海岸。到那里，举起工具，出你的劳动汗，造你的成绩灿烂。磨炼你的才干，保你天真烂漫。他日归来，扯开自由旗，唱起独立歌。”(《别李愚如并示述弟》)

这些清新隽永的诗句，从思想性看，或者表现“赏盛樱”、“观弱柳”、“问孤女”所引发的故国之恋和爱国之情;或者表现兼爱天下、追求光明、在艰难中探求和发现马克思主义“真理的阳光”的执着和心声;或者表现五四爱国青年之间的友谊以及渴望祖国获得独立和自由的理想;或者表现旧世界民生疾苦、社会被扭曲的畸形状态，主题深刻独到，思想的倾向性非常鲜明。从艺术性看，周恩来创新性的白话诗，构思新颖，形象奇丽，感情饱满，语言清隽，句式参差，韵律自如，或长或短，回旋跌宕，景、情、事、理融于一炉，巧妙地运用对比、象征、含蓄、联想、白描、递进、对偶、重叠等手法，兼具天籁美和人文美，是开风气之先的五四新诗创作中富有特色的上乘之作，与同期创作新诗的瞿秋白一样，都属于自觉地“遵将令”的开拓创新之作，不仅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而且初步探索出自由体新诗的形式特征。周恩来的《游京都园山公园》，还入选《一九一九年新诗年选》，可见当年已成佳作为诗界所看重。

白话自由体新诗是由“五四”文学革命催生的，是从旧体格律诗的老基地上开辟出来的一条全新的诗歌之路。周恩来和瞿秋白以革命家的身份创作新诗，与时俱进，相映生辉，都体现着可贵的革新意识、革命气质和历史首创精神，虽然以往没有被写进现代文学史，但是，他们都是诗体改革的最早的实践者和有成就者，其价值和地位却是十分重要、不应该被忽略的。

三、以人民疾苦为忧，以世界前途为念

在诗歌领域里，周恩来只是浅尝辄止，胸中的诗才远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不过现存作品却也展露了他的才华禀赋、艺术修养。

就诗歌体裁而言，周恩来诗作仅限于旧体诗、新诗和歌谣三类。他的旧体诗，诗情画意，形象丰富，意境雄健，语言风雅，用典巧妙，格律规范，古典韵味浓郁，虽然系出自少年学子之手，却蕴含深厚，出类拔萃，有的还成为公认的名篇佳作。就格律而言，他的诗作不失传统规范，声韵、平仄、对仗、节律都很有考究，工稳雅正，出手不凡。“文革”期间，江青曾经写过一首旧体诗送给周总理看:“江上有奇峰，锁在云雾中。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周恩来看后说，这不符合四声嘛，连平仄都不懂还作什么诗?这说明周恩来作创作和评论旧体诗都是遵循传统、讲究规矩的。著名诗人赵朴初曾作如是评价:“周总理曾经是一个有甚深造诣的诗人，写过动人心弦的诗篇。” “周对于诗道不仅有极高的天赋，而且还下过极大的苦工;在‘五四’前写的传统旧体诗，风骨开张，才气横溢，‘五四’后转向语体新诗，也是卓有成就，不同凡响。”［3］

周恩来的新诗创作，正处于狂飙突进的五四时期。在新文学运动的召唤声中，一方面，他着眼于诗歌形式的革新，以白话口语入诗，以追求真理、追求革命为思想寄托，口语化而不失文雅，散文化而不失“诗味”，如:

“西北风呼呼响，冬天到了。出门雇辆人力车，车夫身上穿件棉袍，我身上也穿件棉袍。我穿着嫌冷，他穿着却嫌累赘……”(《死人的幸福》)“你别时也同我说……买四等票，坐三等舱……勤工俭学去，念一年书后，工读自助。……研究实用理化;本我的志趣，辟我们女子的生计独立、精神独立的自由径路;保我们女子的人权天赋……念你的精神，你的决心，你的勇敢，兴勃勃的向上，全凭你的奋斗壮胆。”(《别李愚如并示述弟》)

诸如此类的诗句，纯用大白话，浅近朴实，畅达自然，境界开阔，感情奔放，俗中有雅，带着白话诗初创期的平白、散漫，甚至直露，比较适合大众阅读口味。另一方面，着力于时代精神的张扬，在白话中诉诸哲理性或政治性的批判，成为画龙点睛式的“诗眼”、“诗魂”，如:

“活人的劳动，死人的幸福”， (《死人的幸福》)“想起那宗教、礼法、旧文艺，……粉饰的东西，还在那讲什么信仰、情感、美观……的制人学说。”(《雨后岚山》，日本大阪立的周恩来纪念诗碑即取此作)

诗锋直指“充满缺陷的人生”和黑暗的旧世界，既“兴”、“观”、“群”、“怨”，又融入全新的积极的思想理念和精神形象，体现了诗人为革命宣传奔走，胸怀未来，视界高远、弃旧图新、积极进取的素质和抱负。

中年以后，周恩来几乎与诗隔绝，无意也无暇特意赋诗，只在面临某些重要人事时，偶然即兴题词而形成几首带有歌谣色彩的短诗。如:

“大乐天抱小乐天，嘻嘻哈哈乐一天;一天不见小乐天，一天想煞大乐天。” (《题〈双乐天图〉》)“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人民的英雄，要数刘志丹。”(《为刘志丹陵题词》)“两湖两广两河山，五江云贵福吉安。两宁四西青甘陕，还有内台北上天。”(《地理诗》)

周恩来采用歌谣体式入诗，看似信手拈来，一挥而就，实际上，也反映了诗人的大众化意识和对民间文学的爱重。这一点与五卅运动时期瞿秋白发表在《热血日报》上的一组民歌相比较，思想艺术求诉也是大同小异、旨趣浑一的。

周恩来为时而作的诗歌是其主观世界的艺术展现。他的精神蕴含深厚而完美，可概括为以全心全意为国家、为人民服务为核心，以崇高、纯正、中和的党性和人格魅力为表征，涵摄高瞻远瞩、锐意进取、克己奉公、甘当公仆、忍辱负重、顾全大局、求真务实、谦虚谨慎、儒雅大度、先忧后乐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周恩来为后人留下过这样一条格言:“我们应该把整个身心放在共产主义事业上，以人民的疾苦为忧，以世界的前途为念。”［4］周恩来的诗作也是他的格言警句的另一种表述。作为完全彻底献身于中国革命事业的一代政治伟人，周恩来是中华民族的一位丰碑式人物，又是传统美德的化身。他选择了为共产主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道路。他生命所创造的辉煌不在于诗文，而在于政治业绩和政治伦理，在于民族的解放、国家的富强。他并非以诗为生命，而是以生命为诗。他的诗歌，“吉光留片羽，芳泽满人间”(赵朴初挽周恩来词《临江仙》句)，隽永而不失其豪迈，细腻而不失其恢宏，是诗人精神自我的文学表征，更是从来不希望为自己树碑立传的周恩来的艺术碑廊。他诗笔下流泻出来的是一种上下求索、南征北战、治国治党、奇伟磅礴的生命海洋的无穷活水。读其诗而思其人，周恩来坚定的信仰、远大的抱负、超凡的才气、高尚的人格，凝聚于他作品的字里行间，典雅瑰丽的诗美蕴含和诗美创造，带着周恩来特有的德馨心香，更增添了他革命的政治家的道德风范和人格魅力，永远值得今人和后人品鉴、感怀和景仰。“毕生服务人民大众，卒以成仁，耿耿丹忠，举世怀仰。”［5］这是周恩来评说瞿秋白其诗其人的话语。反过来，用这几句话语评说周恩来诗歌所折射出来的情思人格，不也是恰如其分的吗?

［1］唐 弢．在生命的浩瀚的海洋里——读周恩来同志的几首早期诗歌 ［J］．诗刊，1978(1):18．

［2］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360．

［3］周秉德．周恩来诗联集笺注 ［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164．

［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委会．周恩来选集:下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427．

［5］陈 弼．怀爽集 ［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25．

An Appreciation of Zhou En—lai’s Poetries

ZHU Jing—zhi
(School of Humanities，Law and Art，Changzhou University，Changzhou 213164，China)

Zhou En—lai had written approximately 20 poetries during his lifetime，which is a spoonful of water in the vast ocean of his life．They’re in a small number but of great ideological and artistic significance，which embody his revolutionary life and art of personality．In art form，there are classical poetry，poetry，folk songs and ballads;in ideological content，they reflect the poet’s ambition，innovative consciousness，lofty faith，life goals，character and poetic style．“Song of the Great River Sung，I head Resolute for the East”and“The Declaration of the Red Light”are the representatives of old metrical verse and vernacular free verse，which reflect his good cultivation of traditional poetry and pioneering spirit of advancing with the times．Through the appreciation of Zhou En—lai’s poetries，the readers can be inspired by the sacred revolutionary spirit，and the moral truth，goodness and beauty in his poetries．

Zhou En—lai;poetry;chant aspirations and express emotions;artistic cultivation;ideological integration

I207.22

A

2095－042X(2012)03－0070－04

2012－03－28

朱净之 (1940—)，男，江苏涟水人，教授，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学和常州地方历史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朱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