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尤三姐的悲剧内涵
2012-08-15戴小霞
戴小霞
简析尤三姐的悲剧内涵
戴小霞
尤三姐的爱情悲剧是《红楼梦》里众多的爱情悲剧之一,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她钟情于柳湘莲,却遭到了柳湘莲的拒绝和唾弃,为了爱情理想,个性刚烈的尤三姐毅然用自刎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死是对封建社会和封建礼法的抗议。她的死固然有其性格的原因,却也有着时代和社会的原因。
尤三姐;爱情悲剧;性格;社会;时代
在红楼梦里有这样一位奇女子,她既不是四大家族的,又和贾家没有什么关系;既不是名门闺秀,又不是丫鬟,她在第六十三回正式出场,而在第六十六回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就是艳绝人寰的尤三姐。仅凭于五年前戏场一见就钟情于柳湘莲的尤三姐,听到柳湘莲悔婚的消息,什么都没多说,只一句“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递与湘莲,右手回肘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哪里去了(第六十六回)。一朵美丽而洁净的红莲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她以自己独特而刚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尤三姐的悲剧表面看来仅仅是由于柳湘莲的误解,其实不然,它不仅是尤三姐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和时代的悲剧。本文探讨尤三姐悲剧的深层原因。
一、见识过人,聪颖灵透
如果尤三姐出身名门饱读诗书,也许她是黛玉第二;如果尤三姐没有投奔宁国府没有碰到贾珍,也许她是晴雯。可是,来自社会最底层又没读多少书的她,却比旁人多了一份聪颖灵透。尤氏投奔宁国府,基本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她们面对的是贾珍等这样的专门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风月老手,对于贾珍贾蓉来说,尤氏姐妹就是两朵令人垂涎的鲜花,他们可以百般挑逗轻薄。尤二姐把这看着攀上高枝的好机会,尤三姐却打从心底是看不起贾珍贾蓉这样的纨绔子弟的,深知他们的穷奢极欲,荒淫无耻的本性,尤三姐就劝过她姐姐尤二姐说:“咱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也叫无能。”尤三姐虽然地位卑微,但是她却不自轻自贱,自认为高贾珍贾蓉一等,并且从精神上觊觎鄙视贾珍贾蓉等声色之徒,她早就看出了贾珍贾蓉妄图霸占她们姐妹的心思,她不愿意被他们玩弄践踏,她要和他们反抗。从这里就能看出尤三姐比尤二姐聪明多了。当尤二姐嫁给贾琏的时候,尤三姐就警告过尤二姐:“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厉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倘若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生乐业的去处?”一时的安乐不等于永世的安乐,短暂的避风港不能当做长久的栖身之地。一个英明有见识,独具慧眼的尤三姐就跃然纸上了。
然而,尤三姐的聪颖灵透更多的是在她的自主择夫上,面对婚姻大事她说过这样一句话:“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祟,才过子建,貌比播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第六十六回)生在数百年之前的人,能说出数百年之后的现在还有许多人都说不出来的话,可见尤三姐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打破了千年来的才子佳人的传统,她冲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礼教,她要自主择夫,而且这个夫不是一般的人,是素日里可心如意的人,是她曾经亲眼见过并且一见倾心的人;而且这个夫不是要豪门巨族,腰缠万贯,不是要学富五车,一表人才,而是要心里进得去的。这种爱情不以经济地位,家族门第,政治权势为基础和前提,只要是喜欢就行,并且这种爱情一旦确立便矢志不渝,坚贞不移。她不想像她姐姐尤二姐那样做人的地下情人,不想卖身投靠给贾珍这样声色之流,她没有将眼光局限于贾府,她看到的是贾府之外更广阔的天地,她要的是一份干干净净的爱情,和自己心里进得去的人过一世。于是她选择了浪迹踪萍的柳湘莲,柳湘莲是素性豪爽,不拘细节,行侠仗义又见义勇为,一浪迹江湖的侠客,正是尤三姐理想中的人物。
上帝赋予了尤三姐一颗聪颖灵透的心,却没能给她一个良好的环境,倘若她是个平庸女,那么她会心满意足地做一个附属品,穷奢极欲,恣意放纵,或者嫁给一个和她同样卑微的小厮,一辈子生活在贫困中。然而她不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又寻觅那高人一等的追求,她比旁人多了一份聪明,多了一份清醒,又多了一份追求。她渴望着和柳湘莲浪迹天涯,憧憬着过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这种美好的愿望在那个时代是根本实现不了的。尤三姐的聪明睿智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却让她的生命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二、刚烈的个性,独立的思想意识
尤三姐的刚是刀斧般的决断,火焰般的刚烈。这从尤三姐在面对自己的婚姻大事表明自己的心志说的:“等他来了,嫁了他去,他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了,”“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和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就可以看出尤三姐是何等的坚定,何等的刚烈!这似乎就为后来尤三姐的自刎埋下了伏笔,只有个性刚烈的尤三姐才会用自刎的方式以死明志,才会用鲜血洗涤身上的污浊证明自己的清白。红楼梦里爱情悲剧比比皆是,宝黛的爱情悲剧堪称典型。尤三姐和黛玉都是为情而死,黛玉是抑郁幽怨而死,死得凄婉,是一个生命渐渐走向灭亡的缓慢的过程,而尤三姐是毅然决绝的死,死得悲壮,是一个生命转瞬间香消玉殒。黛玉的死让人悲叹,尤三姐的死让人震惊,黛玉出身官宦之家,饱读诗书的她继承得更多的是谢道韫和李清照的温婉贤淑,而尤三姐来自市井民间,少了封建礼教的束缚与压抑,身上更多的是《诗经》里的女子火热的豪情。于是黛玉只能是默默的挣扎与承受,直至生命耗尽,而尤三姐却是以最激烈毁灭自己的方式来结束生命。假如她从小不是生活在市井,假如她出身在名门,深受封建礼教和家长的束缚,那么她很可能和众多深闺中的女子一样,郁郁而终,她很可能像黛玉一样,在岁月的流逝中默默地耗尽自己的生命。尤三姐是一朵花,要开就要绚烂地开,尤三姐是一把火,要烧就要尽情地燃烧,尤三姐是一把剑,要挥就要毅然而决绝地挥,终于花儿落了,火光黯淡了,剑气消弭了。尤三姐的死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让人心灵为之一震。这个可亲可爱可叹的女子,就这样轰轰烈烈地离开了那个无情残酷的社会。
上天似乎特别钟爱尤三姐,给予她一张堪称古今绝色的面孔,给予了她过人的见识和智慧,还给予了她刚烈洒脱的个性,使她的身上少了几分女儿的柔弱气,多了几男子的血气方刚。上天似乎嫌这些还不够,又赐予了尤三姐的觉醒意识和独立思想。生在民间的她没有受到多少封建礼教窒息的束缚和封建家长严格的管教,她的身心比起深闺中的女子多了一些自由,多了一些阳光。她看到的更多的是《诗经》里的男女大胆地追求爱情,她欣赏得更多的是李香君和杜十娘这样刚毅的女子。喧嚣嘈杂的市井丰富了她的眼界增长了她的见识,贫困卑微的生活赐予了她敏锐的洞察力和独具慧眼的心,宽松自由的环境养育了她放荡不羁,单纯洒脱的个性,《诗经》和汉乐府民歌滋润了她对爱情充满向往和憧憬,渴望飞翔的心灵。粗鄙的市井,恶劣的生存环境,这些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身心健康地成长着发展着,犹如污泥中的一朵美丽而洁净的红莲,尽情地绽放着那单纯的美丽。
最初的她是单纯的,是无邪的,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柳湘莲,那个让她动心的男子,让她一见倾心,今生今世都忘记不了。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感情,是一种坚贞不渝的感情,从此尤三姐念念不忘,她知道她要找的人出现了,而她就是为了等他。为了等他,尤三姐做什么都愿意,因为他就是她的全部,他就是她活着的希望和价值。她不要什么人跟她做主,她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了,不愿意再被人牵制干涉,她的爱情要她说了算,她要嫁的人要她相中了算,就算这个世间还有比他柳湘莲更有钱有权有势,有才有貌的,她尤三姐都不稀罕,她稀罕的只是单纯的这么一个人。不管出身高低贵贱,不论长相容貌,不讲权势和家底,她都嫁,她要的是柳湘莲的人,要的是和柳湘莲长相思守的生活。她不愿意像她姐姐那样嫁给一个有家室的人做小妾,不愿意像尘世间的女子那样,因为出身卑微,只得忍辱被人玩弄蹂躏。她不愿意做男人的附庸,不愿意像花草一样被男人肆意践踏,她要的是一份平等的爱情,一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是愿得一人心,白头永不离的爱情,是与柳湘莲浪迹江湖的过着边缘人生活的爱情。假若尤三姐和柳湘莲是生活在现代,那么他们一定可以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因为错误可以改正,误会可以化解,社会和公众可以容纳他们,他们可以选择他们想要的生活。然而,毕竟那是封建时代封建社会,那个社会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信奉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怎么可能容许一个女孩大胆公开地表明自己择夫的标准。这样公开择夫就属于“非礼”了。尤三姐公开自主择夫其实就是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大胆挑战与背叛,是个性意识的觉醒和个性精神的高扬。她挣脱了千年来束缚在男女身上的爱情枷锁,她要大胆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她打破了封建社会讲究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的传统,她看重的就是柳湘莲的人;她无视封建礼教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她要自己做主;她视金钱如粪土,爱上一贫如洗的柳湘莲,她要有尊严地活着,她要选择她所爱的。她的身上有着太多不合时宜的东西,有着太多的现代性,她走在时代的前面,而时代还有柳湘莲都远远地落在了她的后面。时代还有柳湘莲接受不了这种新潮的思想,也理解不了尤三姐这种具有现代性的愿望。
三、时代和社会的局限
那些走在时代前面的人,往往被视为异类、怪胎,社会容忍不了这种异类的存在,不允许这种个性的生长和发展,一旦发现,便有各种有形的无形的力量把它窒息而死。风华绝代的尤三姐生在那个时代,却有着现代人的精神,而她的精神在那个时代只能是被压抑甚至是扼杀。她面对的是封建社会的铜墙铁壁,柳湘莲不接纳她,社会不容纳她,封建社会对女性的道德要求苛刻,传统的贞洁观根深蒂固,这些怎么能让一个已经失足的女子再回头?柳湘莲原是一世家子弟,后来因家道衰落,便浪迹江湖成了一侠客,他比起一般的凡夫俗子多了一份豪气和仗义,多了几分俊逸和洒脱。可是,就算他像宝玉一样生活在豪门巨族,又有几个人能像宝玉一样走在时代的前头。看遍《红楼梦》里的男子,有几个是正经的人物?大都是贾赦贾珍、贾琏贾蓉这样的荒淫无耻,沉溺声色之徒。像宝玉那样的毕竟是凤毛麟角。如果柳湘莲有幸生在宝玉这样的家庭里,很可能他是另一个贾蓉。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一个一贫如洗的侠客,纵使他身上有再多的豪爽大气,可他终究是一个凡人,一个普通人,一个生活在晚清封建社会和封建礼教之下的人,他所受的教育他所接受的文化都是那个时代给予他的,那个时代塑造了他的人格和灵魂,他奉行的认可的都带着那个时代的局限性和阶级性,他身上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和浓重的时代色彩。他不可能超越时代,也不可能超越自己,他只是在自己的时代里生活的一个人。时代没能给予他超越的双眼和大脑,也没能给他一个可以高瞻远瞩的环境,他没有尤三姐那样聪颖灵透的心,也没有尤三姐那样独立的思想和意识,他看不到时代之外的东西,也理解不了时代之外的事物。他只是柳湘莲,一个属于那个时代的人。因此很自然他的择偶观是系之于传统的贞洁观之上,他要的是一个绝色的并且最重要的是要清白的女子,他怎么可能会去娶一个众人眼里的“淫奔女”自取其辱,自败声名。看遍了社会的世态炎凉,看透上层社会的荒淫无耻,他柳湘莲怎肯去做那除了两石狮子干净的东府里的剩王八。那是他柳湘莲万万不可做的。
在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封建社会,奉行的是“男尊女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封建礼教,男子自认为高出妇女一等,把妇女视为花草、玩物和工具,女性在他们眼里豪无价值和尊严。男子可以寻花问柳,可以妻妾成群,还可以犯错,可以回头,被社会和众人接受认可。女子则必须遵循“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必须严格恪守妇道。如果一个女子失节那则是犯了封建礼教的“天规”,为天地所不容。尤三姐在东府与贾珍贾蓉父子的不清白关系,已经给她“淫奔女”的罪名,在那“万恶淫为首”的黑暗社会里,只要“有了一个‘淫’字,凭她有甚好处也不算了”[1]。在封建制度下,根本不能谈情,因封建统治者总是以淫为情,以情为淫;以淫为情,淫者易安;以情为淫,情者难存。”[2]尤三姐本来就是男性淫乱的受害者,最终却受到封建社会的惩治,犯罪者心安理得,逍遥快活,受害者却要被罪加一等,成为社会和众人的唾弃者,承受这封建社会道德缺失及女子地位低下所给予她的重量。足可以看见封建伦理道德的荒谬绝伦。在那个时代像尤三姐这样地位卑微的弱女子,爱情是唯一可以通向幸福的渠道,爱情是一个女子的全部,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这份爱情。她的生命只为爱情燃烧,她的生命也只为爱情绽放。她把爱情看做了一切,把爱情等同与她的生命。德国诗人歌德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一书的扉页上题了这样一首诗:“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善怀春?这是人性中的至洁至纯,为什么有惨痛从中飞迸?”[3]金元之际的诗人元好问也曾发出浩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4]爱情的力量就是这样神奇伟大。尤三姐渴望着柳湘莲带她离开那污浊之地,重新开始,去一个自由的地方过着边缘人的生活。然而当这份爱情从希望变成绝望时,她的生命也就终结了。尘世间再也没有让她留念的,生活里再也没有让她绽放的,于是,她掣出了那把雌剑,往脖颈一横,毅然倒在了柳湘莲的脚下。美丽的尤三姐就那样让人措手不及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人空悲叹。
四、结语
“悲剧美就在于生命的抗争冲动中显示出的强烈的生命力和人格值。”[5]尤三姐以死抗争就体现了她对自己、对生命,还有对社会、对时代的彻底超越。尤三姐是勇敢的,是刚烈的,是坚强的,是不屈的。她没有向封建淫恶势力屈服,没有向封建社会和封建礼教低头,她以自己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和清白。并且,她勇敢地追求爱情和幸福无疑是个性意识的觉醒和个性精神的张扬。她身上强烈的悲剧抗争精神在《红楼梦》里众多的女儿悲剧中熠熠生辉,成为《红楼梦》女儿世界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1987:521.
[2]汪道伦.红楼品味录[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9:272.
[3]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4]喻怀澄.历代名著欣赏辞典[M].北京:宇航出版社,1987:594.
[5]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7.
I207.41
A
1673-1999(2012)09-0113-03
戴小霞(1985-),女,湖北武汉人,西南大学(重庆400715)中国新诗研究所研究生。
2012-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