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面乌托邦小说的自我异化
——早期反面乌托邦小说主题探析
2012-08-15白晓荣
白晓荣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银川750021)
□文学研究
反面乌托邦小说的自我异化
——早期反面乌托邦小说主题探析
白晓荣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银川750021)
反面乌托邦小说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关注的是“人”的问题:人在社会中的地位、人的发展、人的价值甚至是人类的生存与发展问题。早期反面乌托邦小说描绘了一幅幅自我异化的图景,这种异化不仅来自于自我身份的缺失,还来自于双重自我的分裂以及科学技术的盲目运用,从而抒写了人类渴望自我身份能够得以认同的价值情怀,预言了科技专制与权力专制对人类行为和思想的控制,并对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以及人类的前途进行了反思与警示。
反面乌托邦;异化;自我分裂
在西方文学中,“异化”并不是一个新鲜的领域。“异化”,英文alienation一词来源于拉丁文alientio和alienare,有疏远、脱离、转让、出卖、受异己力量统治、让别人支配等意。这一术语最早并不是出现在文学领域,而更多地运用于哲学领域。在哲学史上,黑格尔第一个系统阐发了异化的概念,后来又经过费尔巴哈、马克思、法兰克福学派等的阐释,异化的内容更加丰富。但不管怎样阐释,异化就是一种社会关系,是指“把自己的素质或力量转化为跟自己对立、支配自己的东西”。在现代社会,随着现代文明的不断发展,世界越来越趋于技术化、自动化,人类的个体自我在技术化、机械化的世界面前逐渐丧失了。于是,异化现象成为一种更加普遍、更加突出的人类所遭遇的生存困境。在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和威尔斯的《摩若博士岛》、《隐身人》、《神食》中我们看到了不同程度的异化现象,而导致这种异化的往往是自我认同的缺失以及自我的分裂。
一、从自我认同的缺失到自我异化
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曾经说过:“人被宣称为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对人类生活的批判态度中。”[1](P9)《弗兰肯斯坦》给我们讲述的是一个挚爱科学的人如何由自我探索到自我毁灭的过程。主人公弗兰肯斯坦身上的睿智、执著、狂热曾经打动了多少人的心灵,而他的凄惨的命运又使多少人一洒同情之泪。弗兰肯斯坦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带着兴奋而又害怕的心情,热切地想要探索科学的内涵,了解超自然的有形的秘密。这是他为自己确立的人生目标,而且是唯一的目标,这个目标实现的过程就是他的自我身份得以认同、人生价值得以实现的过程。为此,他不惜去挖坟墓、杀活兽,把自己关在工作间搞他的造物试验。然而他呕心沥血造出来的本应有着优美仪容的生灵却是个丑陋的怪物。他一心把这个盼望已久的造物当作自己的精神食粮和心灵慰藉,然而这个面目狰狞的行尸走肉变成了折磨他的痛苦之源,于是,以前美好的向往变成了恐惧和厌恶。
弗兰肯斯坦自小得不到父亲的认可,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确认自己在家与社会中的身份与地位,实现自己作为一个个体的价值。因此,他在制造“人造人”之前的忧郁、痛苦正是自己的价值无法实现,自我认同缺失的一种体现。然而,可悲的是,“人造人”造了出来,弗兰肯斯坦却不能通过“人造人”使自我身份得以认同、使自己的人生价值得以实现,反而在恐慌中迷失了自己。因此,自我认同的缺失最终导致弗兰肯斯坦的自我异化。
可以说,弗兰肯斯坦怀着强烈的探索欲望创造出来的这个“人造人”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倾注了所有的感情,就像一位母亲孕育孩子一样,寄托了无限的希望与爱。因此“人造人”就成为从弗兰肯斯坦身上异化、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性,但却是一个更加邪恶、更加暴力的人性。弗兰肯斯坦制造“人造人”本来是为了确认自我身份和自我价值,但他人性中的恶却借着“人造人”发泄了出来,就像一个人身上分裂出来了两个实施不同任务的思想一样。当弗兰肯斯坦发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竟然是个丑陋的僵尸的时候,他无法正视这一事实,在面对现实、承担责任还是逃避现实、逃避责任的两难选择中,他选择了逃避。逃避则意味着自我的迷失。
事实上,弗兰肯斯坦的欲望实现的时刻,就是他的欲望破灭、消失的时刻。“人造人”的成功标志着弗兰肯斯坦的欲望外在形式上的实现,他在科学领域的成功,同时也是对他以及人类的巨大讽刺。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心理,他义无反顾的抛弃了他的造物,结果这个被他制造出来的“物”成为威胁他、控制他、奴役他的异己力量。当弗兰肯斯坦传统的自我被一个他所不能接受的新的自我所辖制的时候,也就是他的欲望实质上破灭、消逝的时候。他那么渴望能够重回原来的生活状态,返归传统的自我,但却为时已晚。就像德莱塞所说过的:就像寻找仙境的人一样,仙境没找到,回来的路反而忘了。
小说自我异化的深刻意义并不止于此。其实,“人造人”的痛苦并不亚于弗兰肯斯坦,他的痛苦同样来自于自我身份无法得到人类认同的现实。从叙述视角来看,整部小说采用的是三个叙述者的叙述框架,除了弗兰肯斯坦单方面对“人造人”贯以丑陋怪物的定位外,“人造人”的经历都是由“人造人”自己叙述的。自从“人造人”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遭到了遗弃。在流浪的过程中,他知道了饥寒与温饱、悲伤与快乐,在帮助别人时体味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由此可见,玛丽·雪莱是持着“人性本善”的信念给我们塑造“人造人”的形象的。可是“人造人”的善行换来的却是人类的殴打和鄙视,他虽然没有多少知识,但却发现人类也具有双重自我:一方面像上帝那样圣洁、威武、正直;另一方面又像魔鬼那样奸诈、卑劣。就因为自己外貌丑陋,没有一个人愿意接纳他。于是,在自我认同缺失的情况下,他只好寻求自己的造物主,希冀能得到一些同情与安慰。“人造人”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来使自己的身份得到人类的认同,却事与愿违,他所得到的只是厌弃和拒绝,在孤独、愤怒之余,它开始了报复人类的行动,最终变成了暴虐的魔鬼,踏上了毁灭自身、毁灭人类的旅途。
弗兰肯斯坦创造出了一个想象中与自己不同的存在,最终不幸地成为这个存在的控制对象和奴役对象,从而走向了自我毁灭的结局。因此,“人造人”的处境正是弗兰肯斯坦尴尬处境的真实写照,从而也反衬了人类所处的普遍困境。
二、从自我分裂到自我异化
也许弗兰肯斯坦和“人造人”之间至少还存在着一种造物主与造物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异化还不是那么直接,但化身博士与隐身人的自我分裂最终使他们也走向了自我的异化。《化身博士》、《隐身人》和《神食》几乎采用的是类似的手法来构建小说的。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利用科学技术制造了一种魔幻般的药剂,这种药剂要么使人变得更加年轻,要么使人隐形于生活当中,为所欲为,要么使生物变得异然庞大,无法控制。
哲基尔和格里芬在自己身上做实验,于是他们身上都出现了自我的分裂。从哲基尔身上分裂出来一个新的自我——海德。这是一个邪恶的可怕的生灵,他自私自利、作恶多端,他踩伤小姑娘,打死老人……从折磨别人的痛苦中获取快乐,既无情又贪婪。从格里芬身上则分裂出来一个谁也看不见的隐身人。格里芬自认为通过隐身可以获得奥秘、权力和自由,所以他不惜抢走父亲的钱,逼死父亲;他不惜变得毫无感情,麻木不仁。最后,除了雾般的浅淡的眼睛外,他整个人都隐没在空气中。
哲基尔终于在自己身上了解到人类原始的二元性:善恶的双重本性。他以善良的心态探索着科学的秘密,却对自己创造的科学成果无法掌控:“我正慢慢失去对原始的并且是更好的自我的控制,慢慢地和我的第二个并且是更坏的自我合为一体。”[2](P254)哲基尔在探寻新的自我的过程中,传统的自我遭到了放逐,而新的自我——海德又得不到认同,这种自我的分裂最终导致了自我的异化。因此,哲基尔逐渐由欢欣变成了害怕,不是害怕杀了人被施以绞刑,而是害怕变成海德。他每天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保持住哲基尔的面容,但是,伴随着他身体的衰微,海德的力量却在一天天增长,海德渐渐掌握了他的意识、身体、甚至是生活。然而,海德虽然作恶多端,却十分清楚哲基尔生命的终结就是他生命的终结,这也是他最害怕的。为了不让自己走向灭亡,海德变本加厉的作恶,终于在哲基尔死亡的时候走向了毁灭。
同样,格里芬从原有的自我中分裂出来一个新的自我——隐身人,他本想按照自己的欲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新的自我根本不能适应现实的环境。他身上的气味瞒不过小狗的鼻子,他留在地上的脚印也躲不过小孩敏锐的眼睛,而且他空洞的身体也要受到气候的摆布。无论走到哪里,隐身人都没有藏身之处,新的自我认同也无法实现,终日被一种无安全感和恐慌感所笼罩。最终在大火中陷入了更深的孤独与绝望。
方成在论述自我异化时指出:“自我在形成的过程中永远偏离自身,走向‘他者’。这实际上也可以称做是一个自我否定过程,直到自我被完全否定,成为一个‘自我空壳’。自我是一个虚构之物,一种误解。”[3](P59)
无论是弗兰肯斯坦、化身博士还是隐身人,他们都是在自我形成的过程中从自己身上异化出一个“他者”,这个“他者”所做的事正是传统的自我凭借自己的真实身份做不了的事。于是,从表层意义来看,“他者”是传统的自我得以实现的必然手段,但从深层意义来看,“他者”的出现又是对传统自我的一种否定,“他者”对传统自我的胜利使传统自我变为一个“自我空壳”,最终导致自我异化。
也许弗兰肯斯坦、化身博士和隐身人的自我异化还只是个人的异化,而新的力量——神食,却正以一切丑恶的方式在扩散:孩子变成了巨人,生活中出现了巨鸡、巨鼠、巨草、巨树、巨婴、巨童……人类进入了一个巨物的世界。“神食以一种有生命之物的固执,逸出人们的控制。”[4](P343)这种巨化的威力的阴影,传遍了全世界,它就像“魔鬼的最后一种幻形”,盘踞在世界的废墟上。在这个“他者”普遍存在的世界中,人类自己不过是一种软弱的害虫。在这里,异化不再是个别的现象,而成为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
三、自我异化的科技批判
在物质发达的社会中,人不能正常地发展自己的个性,只能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愿望,这样,就为人的异化提供了温床。而且,这些异化现象即“他者”都是科技高度发展的结果,“他者”的各种行为是人力无法控制的,从而导致了各种恶果,但“他者”自身的痛苦也许并不比人类的痛苦更少。“人造人”、化身博士、隐身人的痛苦更多的是来自于传统自我在寻求新的自我的过程中,自我认同的缺失和自我分裂的痛苦,具有主观性的特点。也就是说,他们的痛苦往往是传统自我的主观愿望造成的。但是,《摩若博士岛》中的兽人的异化与痛苦却带有强制性的特点,从而使反面乌托邦小说中的自我异化主题带有了明显的科技批判特征。
摩若博士的实验即代表着科技的胜利,又代表着科技的失败。摩若博士是一位杰出的、专横的生理学家,他在一个凄凉的孤岛上生活了十来年,企图通过活体解剖使兽转变成人。这些动物在被人为的异化之后,显示出了非兽非人的外部特征:一副牲口的嘴脸、大白牙、粗短、驼背、皮肤是粉红色的、残疾的眼睛、畸形的脑袋都半缩在肩胛骨里……形状似人,却又浑身带着一些熟悉的、十分奇特的动物神气。由于这些兽人都是由动物而来,虽然具备了人的一些特征,如直立行走、做饭端水,却笨拙而又丑陋,一直处于摩若博士的监控之下,没有自由,也没有人格尊严。
摩若博士想要把兽人身上的所有动物习性都烧光,以制造一个类乎他自己的有理性的动物。他不惜以极其残忍的手段在这些动物身上做试验,使得孤岛上每天都充斥着凄惨的嚎叫。不仅如此,他还给这些兽人灌输了许多必须遵守的法则,而这些法则就成为兽人思维的一部分,束缚了这些生灵所有的思想,使他们绝无可能抗争。这种强制性异化的后果不是一种进步,而是一种痛苦,违反自然规律把动物变成人,这本身不是对动物的怜悯而是对它们的摧残。种种悲惨不幸的遭遇使他们狂暴却又不能反抗,只能怀恨而去。这种凄惨的人生确实只能让人陷入到恐惧而又悲观的病态之中,种种痛苦的骚乱只能让人失去对于世界公正的信心。
其实,人类的发展进程是不依人类的意志为转移的,人类想要追求高科技以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果人类对自己所研制出来的科技成果不予负责,那不仅是对科技的浪费,更是对人类自身的不负责。所以才会出现“人造人”的反问与追逼:“为什么人类不可怜我,而偏偏要我去可怜人类呢?……人类蔑视我,难道要我尊重他们不成?……人类的理智是我与他们结交的不可逾越的障碍;而我的理解却也决不允许自己卑躬屈膝,沦为他们可鄙的奴隶。”[5](P175)
在早期的反面乌托邦小说中有一条贯穿作品的线索,主人公总是通过不断的自我探求以寻找自我身份的认同。然而,在寻求新的自我的过程中,原有的自我遭到挤压,新的自我又无法得到认同,终因自我认同的缺失、自我的分裂等因素使得主人公逐渐走向自我异化,最终走向毁灭。从自我身上异化出来的“他者”,以有限的思维思索了他们和“自我”之间的关系,以原始的冲动反抗着“自我”及其社会对他们的侵犯,从而对整个人类的生存境遇发出了忧思和警示。
[1]〔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英〕斯蒂文森.化身博士[M].荣如德,杨彩霞,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3]方成.精神分析与后现代批评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4]〔英〕H·G·威尔斯.威尔斯科学幻想小说选[M].孙宗鲁,孙家新,等译.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0.
[5]〔英〕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M].刘新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
白晓荣(1973-),女,硕士,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