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乎道德与伦理的评判准则:中国当代文学动物叙事“标尺”模式述评
2012-08-15陈佳冀
陈佳冀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214122)
提及“标尺”类动物叙事,顾名思义,重在“标尺”二字,强调的是一种评价、衡量及判定的标准与尺度,而这种“标尺”的意义正是从该类型文本中善与恶、美与丑、真与伪的两类极端叙述的冲突与对比中彰显出来,是一个关乎道德与伦理的核心价值评判准则。诚如陈应松在谈及到自己创作《猎人峰》时所言:“我在这部小说中,就是要探讨人与兽的关系。人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动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1]那么由此引申出来的该类型动物叙事的特殊类型内涵,即呈现为两类叙述的极端,或者极力刻画人性中向善向美的带有突出积极评价性意义的一面,在一种自然、朴素而流畅的叙述语调中勾画出臆想中的近乎于完美的人性世界;抑或深入到对人性之恶之丑的揭示与批判上,在一种偏向阴郁、躁动与压抑的叙事氛围里尽情彰显险恶人性的卑劣低微。这两类极端叙述中实则往往蕴含着丰富而有明确针对性的对照与比较,而更多附着的是以“人性”与“兽性”,即文本中具体的人物形象与动物形象的本质品性比照中得以实现与促成的。作家一般会在文本当中呈现给读者一个潜在的评判与界定的标尺,当然,作家自己不会直接明确地参与到关乎好坏、善恶、美丑等的具体评定中,而是留给读者满怀余味地借助于作家两类偏于极端的类型叙述模式体悟“标尺”的真实判定意义。这里尤其值得强调的是:“标尺”的真实价值意义诉求,实则并不仅仅停留在一般的评价与衡量的层面,而是透过这一衡量的标杆,达成洗涤、过滤、疏浚与净化的有效价值功能指涉,最终实现一种行为、情感与伦理上的道德认定与价值导引,剥去邪恶、卑劣、丑陋与肮脏的外壳,以最大的可能试图达成真正的具备美好人性光环的近似于形而上的终极意义指涉。
一、“标尺”的情感指向、价值判定与叙事类型特质
在试图对“标尺”类动物叙事的整体叙事类型特质的研究与评价中,不难窥见,如果用具体的形容词来突出该类型特殊的情感基调,就会很自然地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两极界限。在该类型的动物叙事文本中,常常有美丽、善良、单纯、真挚、执着、热情、奔放等充满善意与褒义性十足的词汇,相对而来也会有完全极端对立的一组色彩阴暗的反面意义的词汇,比如丑恶、卑劣、奸诈、自私、狡诈、隐晦、凶残、狂妄等,这些呈对立拒斥方式排列的反差强烈的情感色彩形容方式,共同呈现在“标尺”类动物叙事中,也使该类型叙事在叙事格调与情感渲染上都显得更加驳杂与丰富一些。这里可以尝试以下列当代文学动物叙事作品作为本文探讨与论述的核心依托,按照具体的发行与出版的时间排列分别呈现为:《巨兽》、《七叉犄角的公鹿》、《生命之流》、《苦雪》、《梅妞放羊》、《清水里的刀子》、《该死的鲸鱼》、《红豺》、《妆牛》、《一只叫芭比的狗》、《苦豺制度》、《马》等。研读这些作品,不难发现,一个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这些小说本身讲述过程中以及在最后的结局走向上都是在引导读者去思考与判定某些东西,实则就是“标尺”类叙事模式在暗中起着潜在的作用。当然,这种潜在的并不十分清晰的评判与衡量的意义达成客观上促进了文本所能表现出的思考深度,使该类型动物叙事作品表现出与其他叙述类型完全卓尔不群、独具一格的思想追求。
因为叙述的重心在于导引评判、认定与反思中达成“标尺”性的意义诉求,那么,显然它的叙事题材比较宽泛,不会如“寻找”类与“挽歌”类那样旗帜鲜明地划归到某种叙事阵营当中。其叙事的范畴既可以指向野生动物类的带有某种原始与野性味道的情节彰显,又可以在家养类动物叙事含情脉脉与杀气腾腾的矛盾对立氛围中展现情节的进程,并没有丝毫具体而明确的题材限制。同时,文本中既可以以动物作为完全意义上的主人公,甚至完全由动物来承担叙事角色,文本中干脆略去了人物角色的可能存在空间,比如沈石溪的《苦豺制度》就是一个很好的代表,而又可以以人类主人公作为叙述的重心,前提是必须与文本中具体的动物形象相维系,也有人与动物并重共同承担叙事主体的形式。在具体的叙述方式与格调追求上,更是呈现出了错综复杂的一面,有完全侧重于一种美感与诗意的缓缓诉说式讲述方式,如《梅妞放羊》等;有满溢着阴暗、悲戚情感氛围的偏于冷酷、残忍的叙述方式,如《一只叫芭比的狗》等;有充满悬疑、困惑与诸多“不确定性”的客观而冷静的表达特质,如《巨兽》等;也有充满荒诞气息、悲情凝重的较为凄楚哀婉的叙述方式,如《该死的鲸鱼》等,类似的情形还有很多,该类型动物叙事的诸多作品都有其独特的叙事方式与格调追求,这显然与其他叙述模式相对比较固定的表现方式有着本质上的区分。当然,宽泛而驳杂的题材选择、不做限定的叙述中心与各自特立独行的叙述格调,并不抹煞该类型动物叙事整体上的叙事格局与类型的连贯性与同一性,通过对其类型特质的详细归纳与分析,就不难窥见其中的玄机。具体而言,评判的“标尺”类动物叙事其所具备的类型特质主要可以呈现为下列几点:
(1)标尺类动物叙事几乎都遵循了“作出决定+陷入纠结”这样一个基础的叙事逻辑,即文本中无论是动物抑或人作为主人公都会不约而同的面临某种抉择,而且这种抉择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是完全错误的。由艰难抉择随之而来的就是陷入某种矛盾与纠结的情感状态,一般而言,该类型动物叙事作品都会有针对性地烘托一种令人感到困惑与混沌的叙事氛围,来进一步突出抉择与纠结的叙事逻辑,而这实则也最好的与关乎道德评判的“标尺”意义达成有效的统一。(2)从人物角色的功能配置来看,正如前文所提及的两类叙事走向与情感表征的对立与极端,即正面与反面意义的承担都异常的鲜明与清晰,那么一般而言其具体的叙事作品的角色也相对泾渭分明,主要就由两类角色形象承担,即正面角色与反面角色,并且经常能形成有效的行为、状貌与品性对比,由此达成其类型的标尺性评价意义,因此总体而言,标尺类动物叙事角色配置相对简单,形象分明,这与上述整体叙事基调是较为一致的。(3)强烈的批判意识是该类型动物叙事一个最为突出与显著的类型特点,当然,这主要从其思想的传达与情感的诉求上着眼。一般而言,采用标尺类动物叙事的每一部作品,都会在整个文本的叙述脉络中渗透着浓重的批判意识,虽然批判的深浅、效度的高低与用力的大小等层面会有所区分,但总体而言这种批判的力度是可以用“力透纸背”来形容的。其他的类型叙述也有批判,而且可能会用力很深,但批判往往不会成为文本所追求与诉诸情感的重心,这与标尺类动物叙事是有本质性的区别的。(4)当标尺类动物叙事立足于对道德准则与伦理情感的衡量与评价之时,作者叙述的重心往往倾向于批判的层面,这样,这种标尺实则是会有几分倾斜,即向着正态的积极的方向转换,就会导引文本的结局朝着悲剧性的方向迈进,因为往往这种偏于哀婉、悲戚的结局方式更能突显出批判的力度,与对善良而正义的伦理道德作出积极回应。故该类型动物叙事作品绝大多数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悲剧的结局作为最终的叙事选择。(5)具体而言,标尺类动物叙事既没有挽歌类与报恩类动物叙事当中精彩而激烈的对抗、斗争场面的动情渲染,也没有寻找类动物叙事含情脉脉,潸然泪下的情感极致的热切喷张,而是以一种比较平缓与沉稳的笔触用力于沉静的思索当中,思考与批判成为其最为突出的叙事意旨,而作品特有的理性哲思与思想深度也在此得以彰显。
二、标尺的伦理逻辑:“抉择+纠结”事序情感结构的类型表达
按照前文所述类型特质的有效分析,具体展开对“标尺”类动物叙事基础、叙事逻辑与叙事语法的分析与论述,首先第一点需要明确的恰恰是其“抉择+纠结”的叙事结构在类型表达中的特殊呈现方式。该类型的各个文本中几乎都会有主人公面临某种抉择而需要作出决定并且陷入矛盾与纠结的情感状态之中的清晰呈现,而这里的表征方式又是各有分别的,有的着力于人面对动物时杀与不杀的情感抉择,比如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中,由回族人家为给亡人赎罪、搭救亡人的仪式,勾连出人类主人公马子善老人要宰杀与其相濡以沫了几十年的老黄牛待客仪式的情节故事的讲述,而也正是在对老黄牛的杀与不杀的情感抉择中,马子善老人陷入了艰难而痛苦的抉择之中,最终这种抉择与纠结却促成了马子善关于生命意义的玄思与对老黄牛平静而淡定的姿态的崇高赞美。换句话说,也正是在杀与不杀的纠结情感状态中,彰显出文本的思考深度与有效的评判尺度;而在小说《生命之流》中,动物主人公由家养动物黄牛的形象转换到野生生命母狼身上,但其具体的表现方式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依旧是主人公猎人“他”面对已经几乎束手就擒的母狼纠结在杀与不杀的情感困惑中,而这里作者巧妙地以插叙的手法勾连出猎人(他)的一段令人感伤的情感经历,正基于此,猎人才迟迟没有动手,也为他最终的不幸遇难埋下了伏笔。
围绕人类主人公(一般以“猎人”或“主人”身份出现)对所心爱之动物抑或所猎捕之动物杀与不杀的抉择之痛与纠结之困,是标尺类动物叙事中最为常见的类型表达方式。当然,还有诸多作品呈现着其他特殊的表征方式,比如周立武的名篇《巨兽》中,以山林统治者面目出现的充满神秘色彩的“巨兽”,对村里的猎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而首次猎捕身负重伤返回家中的猎手“父亲”,遭到了村人肆意的冷落与白眼,成为一种耻辱的象征,面对是否该重新返回山林之中勇敢迎接巨兽的挑战,实则也让作为父亲的猎手陷入了一种无比纠结的情感状态之中。文本中孩子视角的展示更加淋漓尽致,“他来到这个世界里的第一个感觉便是迷惘,无边无际的迷惘。此后,便是无能为力的自卑感。他模糊地感到,爸爸被一种庞大的东西压得透不过气来。”[2]“庞大的东西”实则恰恰是有关存与活、生与死的被动抉择,父亲竟至被推到必须以死亡的方式来证明自身存在价值的风口浪尖,这未免过于残酷也愈加的令人(特别是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不解,这里的“抉择+纠结”的逻辑方式的展示显然被赋予了深刻的道德价值评判意义,而后文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以某种“弑父”意义的完全对立的行为表达,完成了彻底意义上的反叛与正名,突显了作者的价值判断的某种偏向性,对这种被扭曲的英雄主义的道德谋杀实现了彻底意义上的批判与讨伐。
如果说《巨兽》中的动物形象完全以一种不在场的方式呈现,带有某种虚幻与神秘的色彩的话,那么在夏季风的小说《该死的鲸鱼》中似乎更加加重了这种神秘莫测叙述成分的渲染,甚至多了些荒诞的色彩,这里的动物形象同样是以一只死亡的没有任何叙述“话语权”的搁浅的鲸鱼为主体形象,它的叙事功能实则与完全不在场的“巨兽”在内核本质上是一致的,它们其实都准确而生动地勾连起对“抉择+纠结”叙事结构的深入展示,并且加重了文本的思想厚度与思考深度。与《巨兽》中那只令猎人“父亲”陷入深深的纠结与困惑当中可怕的巨兽相似,这里的这只搁浅致死的巨鲸,也同样带给人类巨大的抉择之痛与强烈的精神压力,并且是直接指向了包括村长沅云龙在内的全体村人。整部小说的构篇实则都是在围绕如何处理这条巨大的鲸鱼之躯进行的,因此小说在叙述过程中一直是处在矛盾、焦灼与纠结的情感氛围之中,显得异常的阴郁、压抑与急迫。在传达这样一个看似很简单而偶然的事件中,却非常自然地让人们陷入困惑与纠结的尴尬境地,从而促使读者对这一看似简单的处理搁浅巨鲸事件进行复杂化和深刻化的思考。其内里所潜藏与渗透出的情感信息,与其说是一条死去的鲸鱼成功地摧毁了一个渔村,还不如说是人类对自身命运的恐惧瓦解了自己的生活。
上述所选择的论述文本皆以人物主人公的抉择与纠结的情感展开叙事进程,这也彰显出其在标尺类动物叙事中的偏于核心性的选择方式,而在一些同类型动物叙事创作中,也会出现动物主人公面临抉择的情况。比如李浩的《一只叫芭比的狗》,芭比在不断目睹同伴死于“哥哥”手上的惨状后,陷入了情感的困惑当中,一面是宠它、爱它的自己的“主人”一家,另一面是自己的同类,那些对它有好感的公狗们。是继续留在家中眼睁睁见证着类似惨烈虐杀悲剧的发生,还是彻底离开这片伤心之地摆脱这种可怕的境地,当然芭比最后作出了离家出走的决定,然而,在历经磨难之后饱经摧残的芭比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地狱一样的家中,想必这里它内心当中痛苦的抉择与难以割舍的某种矛盾的情愫就更加不言而喻了。而在《苦豺制度》中,对此就表现的更为极端,并且完全借助了动物形象的心理独白的方式得以实现,全篇的情节构成与讲述实则都围绕“痛下决定+内心纠结”这一叙事模式展开,即豺王是否愿意以牺牲自己的母亲(豺群中最为年老体弱者)来解决豺群的燃眉之急,深入洞穴,引诱野猪出洞,以便群其而攻之。豺王的强烈的情感困惑与心理纠结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亲情母爱的难以割舍,包括数次母亲舍身救己的感人画面的回顾,更加让它难于割舍,另一方面来自于虚荣心的作怪,保全其岌岌可危的王位,当然也可以从正面理解为出于种群整体利益的考虑。而文本本身“标尺”意义在此也早已彰显无遗,后来母豺为了自己的孩子而舍身取义的英勇行为,充分验证了母爱的伟大,也显示了作者的批判立场与情感价值指向。
三、倾斜的力度:价值批判与思考导向的深度勾连
前文提到了《苦豺制度》中由悲剧性的结局方式所导引出的明确的批判性指向,这也恰恰是接下来要予以论述的标尺类动物叙事的第二大逻辑结构特质,即在该类型动物叙事中,作家情感指向与道德判定一般在作品结局的有效导向与价值认同中会得以全面的呈现,而这其中往往包含着作家强烈的批判意识与对一种积极向上的情感意义的热切向往。这种勾连方式的达成,是依托一种相对平缓与深沉的笔调来得以实现的,也正是在这种充满沉静与深邃的价值反思与情感积蓄当中,彰显出思考与批判的力度。这种结局方式的出现与批判意识的有效达成,正是在上述逻辑特点陷于纠结与作出抉择的基础之上得以实现的。一般而言,主人公在举棋不定、矛盾纠结的状态下所作出的最后决定,无论正确与否、意义大小,都会在最终的叙事结局中引出作家对某种行为方式与情感状态的带有强烈批判性的价值判断。读过《一只叫芭比的狗》的读者,都会被最后一个段落的描写所深深震撼,那是响彻心扉与震人心魄的反诘与扪心叩问,“拉开一半窗帘,我看见阳光灿烂的院子。那只叫芭比的狗还在那里瘫着,它肮脏,丑陋,百无聊赖。它紧闭着已经失去的双眼。”[3]这种带有虚幻与梦魇般的神秘写法,让小说多了一番似梦非梦的魔幻味道,那只被“哥哥”谋害至死的小狗芭比,依旧回到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而冷酷的家庭,也许那只是它的影子,或是它的一个魂魄,以一种阴魂不散的方式噩梦般地顽固存在着,并始终以它那锐利而坚定的目光,审视着这近似于“地狱般”的家庭里的每一位成员,不时地提醒着人性的丑陋与肮脏[4]。
《一只叫芭比的狗》的结局方式恰恰彰显出了“标尺”类动物叙事所追求的批判深度与足够的揭示力度,当然,在该类型其他作品中也呈现出相同的价值诉求,并且批判的指向与进入的角度又以多种特殊的方式呈现出来。如在小说《红豺》中,反面角色老骡客精心设计的“千斤榨”陷阱,不仅没能为他捕获到猎物,反而断送了自己儿子的性命。这个一直以残害自然生命为己任的刽子手到头来却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无疑具备了深刻的反讽意味。除了通过老骡客所代表的贪婪而残忍的人类劣根性而深入到对人性之恶的批判外,更是借助红豺的惨死,来预示与警告着人类以自我为中心践踏自然尊严的时代必将灭亡,人类与自然关系由和谐走向瓦解的裂变史也在此得到了全面的展示,这里,《红豺》的创作实际上有效结合了挽歌与标尺两类创作的逻辑方式,但在批判的力度与情感传达的深刻性上,都更加突显了其强烈的标尺评判性意义。而在夏季风的《该死的鲸鱼》里,面对那只引起弥天奇臭的搁浅致死的巨鲸,全村人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与痛苦的纠结当中,村人关于如何处置费尽心机,由最初的鼎力相救,到之后的隆重厚葬,最后都无济于补,全村人被它那冲天的腐烂臭气熏得离乡背井,一条死鱼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一个村庄。小说结尾以村长“我”的视角远眺曾经的故乡,“一刹那,我觉得南岛的整个形状就像那条该死的鲸鱼,横卧在茫茫的大海里,而那座灯塔,就像鲸鱼奋力喷出的水柱,令人触目惊心。”[5]这里,村庄的意象已经完全被作者臆想当中“该死的鲸鱼”所取代,鲸鱼所带来的可怕阴影与心理阴霾深深地镌刻在村长及村人心间,难以磨灭,而这种所谓的“触目惊心”,实则正来源于人对自身偶然性命运的难以把握的一种恐惧,也正是这种恐惧与无奈,犹疑与慌乱瓦解了自身的心理防线,当然也彻底摧毁了自己本应幸福而平静的生活,作品中的深刻的哲思意味与情感判定都在此彰显无疑。
上述作品在叙事结局的有效设置与情感导向上显然都清晰地呈现出了其强烈的理性思考与批判意识,它也基本代表了标尺类动物叙事占据主体的主题表现形式,并且部部都堪称是当代动物叙事的经典之作,占据着十分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这里也有必要对一些并不按照类型常规来架构自身创作理念与结局价值情感诉求的作品加以评述与阐释,同样可以窥见其深刻的评判意识与道德准则的有效界定。以石舒清的名篇《清水里的刀子》为例,小说结局部分优美而淡雅的论述堪称经典,“他觉得这牛是在一个难以言说的地方藏着,而只是将头探了出来,一脸的平静与宽容,眼睛像波澜不惊的湖水那样睁着,嘴唇若不是耷在地上,一定还要静静地反刍的,他有些惊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张颜面如生的死者的脸。”[6]在这样平静而祥和的叙述节奏中却孕育着不平凡的情感诉求,当然,这部小说的结局并未把重心落在类型叙述中侧重某种伦理批判的层面,而更多的是一种反思与忏悔意识的突显,从主人公马子善的角度则更多的是一种肃然起敬的由衷钦佩之情,死去的老黄牛依然“颜面如生”的脸庞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标识着对生命、对死亡的一种内在的情感认知,特别是那份难得的从容与坦然,平静与宽容,足以让人类自身为之汗颜。当然,仅仅从动物物种本身而言,这可能只是黄牛惯有的一种日常表情方式,但在作家细致入微的细节刻画下,径直被赋予了人性的光芒,正是那张颜面如生的脸深深地印刻在读者内心的情感微波中,正酷似一杆标尺衡量出人在面对生与死时所应秉持的一种心态,这里重在告知、劝慰与指引,而不在批判、审视与否定。
四、正与反:角色担当的对立、转化与有限消融
分析标尺类动物叙事的第三个逻辑结构特点主要着眼于其具体的人物与动物的形象塑造上,而核心的出发点还是从其所承担的角色意义入手来加以考查,具体而言,标尺类动物叙事的角色分配比较固定,一般都会明确出现动物主人公与人物主人公两类基础形象,并分别承担正面与反面意义的叙事角色。在大部分的文本中,会诉诸于两类固定角色类型的有效对照与比较,从而彰显出前文所提到的批判与思考的功能指向,这里也有特例性的存在比如沈石溪的《苦豺制度》就完全舍弃了人类形象的角色意义,而一并代由具体的动物形象来承担,豺王在这里更倾向于呈现反面的角色意义,而母豺则是作者颂扬与讴歌的正面形象,也正是在某种对比与参照中,彰显出文本的批判意识与思考深度。相比较而言,刘庆邦的《梅妞放羊》则表现得更为极端,小说中虽然也主要由动物与人物两类形象来承担具体的叙事意义,但这里水羊与梅妞的形象有效的天然融为一体,文本完全剥去了其他恶的与不洁的反面性存在可能,而单纯执着于人性善与美的勾勒。当然,即使潜在的恶的因子伺机滋生,比如抬粪男人的调侃这样的情节安排,实则也都完全被融化在梅妞单纯而真挚的品性当中。
事实上,在大多数类型创作中,还是基本依照标尺类动物叙事的角色设置方式而正态进行与有效铺排的。比如,《苦雪》中老扁与海狗的形象设置,《一只叫芭比的狗》中的芭比与我们一家人(哥哥作为主体),《清水里的刀子》中的马子善与老黄牛,《生命之流》中的猎人“他”与母狼,《该死的鲸鱼》中巨鲸与全村人(以村长“我”为主体),《巨兽》中的猎手“父亲”与巨兽,《妆牛》中的田丰收与奶牛“梵高”,《红豺》中的冬月、红豺与老骡客、野猪,等等,几乎每一部标尺类动物叙事中都惯有明确而清晰的类型角色承担,两类形象又显然是承担着某种对立性的正反角色的比照功能。当然,这里所谓正与反以及对立的成分只是相对而言的,它不会像挽歌类与报恩类动物叙事那样直接分成泾渭分明的两类阵营,并且付诸于激烈的冲突与对抗,甚至往往以一方死亡的惨烈代价来达成类型角色意义的呈现,以绝对的正面与反面角色的区分与对抗来表现类型的总体价值情感诉求。
标尺类动物叙事的这种正反角色的设置是有明确的区分性的,可能充斥着某种对抗性成分,比较类似于挽歌类动物叙事由猎人与所猎捕之动物分别承担正反两类角色意义,但这里几乎都会省去其间的激烈对抗过程,并且几乎不会发生明显的身体冲突或直接的对抗,而是把情感表达的重心放在其中一方的思考与反思之上,这恰恰是由标尺类的类型特质决定的,《苦雪》中老扁与海狗的对抗意义直接转换成了老扁对海狗拼死的保护,老扁在海子等业余猎手的卑劣行径的促动下倒是获得了某种生命的感悟,而这种感化与思考的意义才是作者所要倾诉的表达重心,而角色之间原本可能的对抗性正反价值诉求也有效的发生了位移,当亲眼目睹海子等业余猎手以不光彩的手段对海狗惨下杀手之时,“老扁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眼窝也有泪纵横。他用力把无名的酸气压回去,挤进心的底层,然后狠狠揪了一把鼻涕,喘喘而去。”[7]这里实则也把老扁内心的苦痛与强烈的不忍之心淋漓尽致地彰显出来,在传达出“作家强烈的生态责任感与忧患意识”的同时[8],也印证了老扁自身所内蕴的潜在的某种情感位移,角色功能也进一步发生了有效的转化,到后文不惜以自身生命去保护海狗、捍卫真正猎手的崇高荣誉,把这种角色功能价值的转移与伦理情感的烘托发挥到了极致,赋予了文本“生态启蒙”与道德感召的崇高价值意义[9]。同样在乌热尔图的《七叉犄角的公鹿》中原本充当反面角色意义人性发生扭曲的继父特吉,最终却被弱小的孩子——那个充满童心与善意的鄂温克少年与那只威武雄壮、勇斗恶狼的公鹿结成的情感同盟所感化,恢复了人性本真的常态,这里原有的政治迫害背景下所间接造成的情感伤害呈现出的反面性意义在此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文本周身所散发出的对追求和向往大自然、驰骋自由天地的情感境界的动情抒发。
除了在猎人与所猎捕之动物两类形象设置中来突显正面与反面角色某种对比性叙事意义的同时,在家养类动物题材当中,正反意义的突显依然十分明显地呈现在文本的讲述进程之中,在主人与其心爱之动物的裂变情感关系维系中得以全面的彰显。《一只叫芭比的狗》中,芭比与作为主人的我们一家人原本是和睦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而发生的哥哥虐狗杀狗事件让原本一派和谐的景象被彻底打破,由此,芭比与“我们一家人”所承担的正面与反面的角色意义开始逐渐彰显出来,并且随着情节的不断推进而愈加突出。特别是离家出走归来后的芭比最后惨死于哥哥手中的悲剧结局的设置,更让整篇文本的正反对比与比照的标尺成分彰显无遗。当然,文本的重心正是在角色意义的对照当中深入到对人性之恶的批判与喻讽之中,有效达成全篇的主旨诉求。《妆牛》的情形较为相似,本来田丰收与那只上了年纪的奶牛是主人与心爱的动物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老奶牛也一直在这辽阔的草原上过着神牛般的生活。但如今由于上了年纪,产奶不高,更主要的是主人公出于商业利益与牟取暴利的诱惑,才开始在老奶牛身上下尽心思,依托画师将其打扮成荷兰猪的摸样,并冠之以“梵高”的大名,以骗术博得了一个4600元的好价位。这里主人公田丰收的反面角色意义早已彰显无遗,而相对于田丰收,老奶牛则始终不卑不亢、任劳任怨,默默承受着发生的一切,并把它的同情与怜悯施舍给予了它的新主人,即使步履艰难也坚持着跟随主人走向前方的路。
[1]谢锦.人兽博弈的文学思考——访谈作家陈应松[J].小说界,2008,(1):187-189.
[2]周主武.巨兽[J].上海文学,1982,(2):74-82.
[3]李浩.一只叫芭比的狗[J].花城,2006,(6):182-185.
[4]陈佳冀.人性之恶的潜隐与幽深——读李浩的《一只叫芭比的狗》[J].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30(3):47-49.
[5]夏季风.该死的鲸鱼[J].人民文学,2000,(7):51-61.
[6]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J].人民文学,1998,(5):100-104.
[7]关仁山.苦雪[J].人民文学,1991,(2):63-68.
[8]郭茂全.狩猎文化的式微与狩猎文学的勃兴[J].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1(3):97-100.
[9]汪树东.论中国当代文学的反生态写作[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33(2):3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