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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妹妹的手帕——道具对人物性格的揭示

2012-08-15路娟娟

文教资料 2012年19期
关键词:手帕林黛玉黛玉

路娟娟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红楼梦》一书,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就作者所用的道具而言,大到舟轿亭台,小到茶馔服饰,皆非闲笔。对渲染气氛、刻画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有着不可或缺的微妙作用。从宝、黛、钗三人来看,贾宝玉衔玉而生,“通灵宝玉”是他的命根子;薛宝钗从命“金玉良缘”,黄金锁是她的护身符;唯有林黛玉赤手空颈,别无长物。作为绛珠下世的“草木之人”,林妹妹本为还泪而来,身边断不会缺少手帕,在某种程度上,这件道具成为她的代言,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其性格中的悲情成分。

道具,又称佛具、法具、法器,原为佛教语,意为修行者用的衣物器具。《禅林象器笺》卷十九中说:“凡三衣什物,一切资助进道之身物,具名为道具。”[1]这里的“道”,乃进道、助道之义。进入我国传统戏剧领域后,增“假代”之义,故道具也称作“砌末”,属于民间戏班的一种行话。“《杀狗劝夫》‘祗从取砌末上’,谓所埋之死狗也。《货郎旦》‘外旦取砌末付净科’,谓金银财宝也。”[2]后来,道具则泛指演剧或摄制电影时表演用的器物。

移植到我国古代小说创作中,道具被赋予导引情节、揭示主题、塑造人物形象、见证人物命运等功用。曹雪芹继承了这一传统,在《红楼梦》中将各种道具运用得出神入化,无一物无来处。有些道具富于浓厚的象征意味,其实质是人物性格的外化和物化,不妨称之为“性格道具”。林黛玉多愁多病,“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就自泪自干。”[3]手帕便成为她的性格道具。

手帕,先秦时谓之“巾”,后来分化成抹额或束发用的头巾,以及系于腰左的佩巾。至东汉,演变为“手巾”,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中写道:“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此处的手巾已有了拭泪之用。发展到唐代,“手帕”一词才正式出现,最早见于诗人王建的《宫词》:“移来女乐部头边,新赐花檀木五弦。缏得红罗手帕子,中心更画一双蝉。”明中叶以后,女子结拜甚至被称作“手帕姊妹”:

南京旧院有色艺俱优者,或二十、三十姓,结为手帕姊妹。(沈周《盒子会词序》)

相公不知,这院中名妓,结为手帕姊妹,就像香火兄弟一样。(孔尚任《桃花扇·访翠》)

由此可见,手帕已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红楼梦》行文善用小道具,汗巾、香囊、荷包、扇袋等物频频出现,是作者丰满人物、圆满情节的重要手段,不知勾出多少桩公案。在他笔下,一方手帕也担负起多重使命。据统计,手帕在前八十回出现凡50多次,涉及的持帕人近20个,更有回目题作“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第二十四回至第二十六回,手帕成为传情的媒介,成就了一段红芸之恋。与作者精心安排的这个插曲相比,林黛玉生性好哭,手帕贯穿于全书的始末,是随身必备的日用品,将其生命悲情抒发得淋漓尽致。因此,手帕是她所独有的性格道具。

(一)新啼痕压旧啼痕

林黛玉的手帕在书中不时出现,首当其冲的用途自然是拭泪。有泪,始有帕。宽泛来看,凡黛玉哭泣之处,都可认为有手帕的存在,毕竟帕不离身。究其爱哭的宿因,竟是千古未闻的“还泪说”:

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4]

因欠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情,绛珠仙草自请小谪,一生以泪相报。故翻开《红楼梦》,黛玉之哭在书中比比皆是。

“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5]林黛玉秀外慧中,“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可惜怯弱多病,陪伴她的除了药炉,就是手帕了。书中对这一道具的诠释,一是明线白描,如第三十回宝黛发生口角后,宝玉前去俯就,情急之下说出做和尚的话来,又自知造次,脸上登时红胀:

(黛玉)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6]

林黛玉欲说还休,对宝玉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只好叹一口气,仍以帕拭泪。二是暗线勾勒,如“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面向里面倒下拭泪”,“只顾拭泪,并不答应”,“便一面自己拭着泪”等。手帕与人物关系之密切,以至升华为一种性格符号,一种释放情感的方式。

林黛玉挟着宿缘而来,眼泪是唯一的奢侈。从十二钗曲收尾《飞鸟各投林》中可知,黛玉泪尽眼枯之日,便是魂归离恨天之时。其中,第三回宝黛初会,是对黛玉哭泣的第一次正面描写,甲戌眉批道:“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7]第四十九回则暗示了黛玉泪水将尽:

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恰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起疑,岂有眼泪会少的?”[8]

欠泪为前世之因,还泪为今世之果。黛玉泪尽而逝,手帕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二)唯将旧物表深情

手帕多由丝、绢、罗、纱等布料裁成,质地细软柔滑,便于书写,以之为诗帕,则往往成为寄怀示情之物。第三十四回写宝玉挨打后,林黛玉前去探望,“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至晚间,宝玉打发晴雯给她送了两条旧帕子,黛玉心领神会,不由向帕上提笔三绝: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一个具有诗人气质和纯美精神的形象,顿时鲜活在读者面前。

“尺幅鲛绡”,即一尺见方的绢帕,南朝任昉《述异记》卷上记载:“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后来,鲛绡成为手帕的别名。那么,宝玉送帕所为何故?显然不是拭泪。晴雯至潇湘馆时,正碰见春纤在栏杆上晾手帕,蒙侧批道:“送的是手帕,晾的是手帕,妙文。”从这个细节可知,林黛玉尽管哭得厉害,但并不缺手帕用,况宝玉虽记挂黛玉,送帕之举却是在晴雯一语点醒之后。若本为拭泪,黛玉却题成诗帕,岂不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看来,宝玉赠帕别有深意。

1.横也是思,竖也是思

明代冯梦龙辑录的《山歌》有诗云:“不写情词不献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利用思、丝谐音,予以手帕更隐讳的喻义,真可谓一语双关。殊不知,这是我国古典诗词的一贯手法: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鲍令晖《蚕丝歌》)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子夜歌四十二首》之七)

通过赠帕,贾宝玉含蓄地表达了他的一腔深情,正如诉肺腑时所道:“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2.亲不间疏,先不僭后

既是表明了心迹,又眼巴巴地送了旧帕,宝玉此举是暗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亦是教黛玉放心。第二十回写两人有不虞之隙,宝玉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

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得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9]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只为打消黛玉深埋已久的顾虑,这才有了接下来的宝黛论心。故宝玉以旧帕比黛玉,送旧帕就意味着,钗黛之间他选择的是黛玉。

3.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纵观全书,宝黛互赠物什并不罕见。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众人在潇湘馆翻出一些宝玉的旧东西,紫鹃解释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也记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唯独这两条旧帕,赠者信誓旦旦“他自然知道”,受者“不觉神魂驰荡”。除非意义不同寻常,不然宝玉不会设法支开袭人,黛玉亦不会觉得私相传授可惧。

贾宝玉分明是以手帕为信物,以誓两人心证意证。

第三十二回中,林黛玉忖度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才子佳人多由小物私订终身,又见他如今得了金麒麟,赶去会史湘云,便恐他们也做出那等风流韵事来。不难看出,黛玉是极其在意定情信物的。书中提及的鸳鸯、凤凰、玉环金佩、鲛帕鸾绦等小巧玩物,皆是一对儿,故宝玉特地送两条旧帕,亦是代表成双结对之意。

在宝玉赠帕之前,第三十回有这样一个细节:

(宝玉)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耦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10]

这段文字姑且称为“黛玉赠帕”,虽属于暗赠,却“写尽宝、黛无限心曲,假使圣叹见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处。”宝玉用黛玉的手帕拭泪后,自然是珍藏在身边,等到第三十四回送手帕给黛玉,客观上也就完成了互赠手帕之举。

同样是赠帕,红芸二人则大胆世俗得多,结局也迥然有异。宝黛最终虽未能实现爱情理想,但赢得痴情相对,也算是一种圆满了。从泪帕到诗帕,鲛绡美人林黛玉多愁善感的诗人气质,至此可见一斑。

(三)一宵冷雨葬名花

除拭泪、擦汗、题诗外,手帕还可以用来包东西。对此,《红楼梦》中有几处精彩描写:

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11]

(袭人)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12]

(佳蕙)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13]

(史湘云)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14]

寥寥数笔,刻画出袭人服侍宝玉的体贴,佳蕙受惠时的沾沾自喜,史湘云分发戒指的细心。而将手帕推向“非功利”唯美一极的,则是湘云包花瓣作枕。第六十二回中,湘云醉眠青板石凳,满身红香散乱,“又用鲛绡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一种娇憨小儿女情态,跃然纸上。

可堪与之媲美的,只有黛玉葬花。这是全书关键所在,亦是最动人之处,分见于第二十三回和第二十七回。细看作者用笔,凡黛玉葬花时,必先有宝玉葬花作陪,特犯不犯:宝玉兜了花瓣,抖在沁芳池内;黛玉则将其埋于花冢,花锄、花帚、花囊一应俱全。

花囊,即丝织的袋子,古代原为装信函之用,书中特指黛玉殓花的绢袋,足见其蕙质兰心。在作者笔下,花囊与手帕虽同质异形,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寓意上,二者几可互代。因此,花囊可视作手帕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葬花吟》伏黛玉之死,正是作者惯用的草蛇灰线法。同是葬花,宝玉“恐怕脚步践踏了”,兜起来将花水葬;黛玉认为随水流出去,“仍旧把花糟蹋了”,不如土葬干净,惜花又胜宝玉十倍。庚辰侧批道:“宁使香魂随土化。”《芙蓉女儿诔》中亦有“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之谶。庚辰双行夹批道:“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15]

泪与诗是黛玉之魂,葬花的深处是自哀。黛玉的出场,自始至终笼罩着一股悲凉之气。《红楼梦》九曲十八弯,塑造出林黛玉这个经典形象,正是性格推动情节,反过来,情节又揭示了性格。

除上所述,手帕在《红楼梦》中还出现过数次,或长或短,总是神来之笔。如黛玉进贾府,王熙凤用帕拭泪,忙又转悲为喜,她的作秀正体现了她的虚伪与世故。第二十九回宝黛口角,紫鹃过来解劝,见他们各哭各的,也拿起手帕擦泪。在大观园诸多丫鬟中,紫鹃已渐由主仆的忠义,升华为对黛玉的知冷着热,情同姐妹。

这些场景虽别有一番滋味,但总不如黛玉的手帕耐咀嚼,回味悠长。黛玉体贴,故用自己的手帕替宝玉揩胭脂,亲密而不避嫌;黛玉谐谑,故以呆雁比宝玉,将手帕甩到他脸上;黛玉孱弱,故放风筝时用手帕垫着手,顿一顿果然风紧力大。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红楼梦》以手帕为线索,演绎了林黛玉的悲情一生,从旁揭示了她的悲剧性格和诗人气质,是为“情情”。

[1][日]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M].凡痴居士.佛学辞书集成.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6:403.

[2]焦循.剧说[M].台北:广文书局,1970:12.

[3]曹雪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M].脂砚斋,批评.王丽文,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06:270,6,303,35,465,201,303-304,92,183,260,31,753.

[4]刘鹗.老残游记·自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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