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与自我异化:用萨特存在主义解读康拉德的《诺斯托罗莫》
2012-08-15罗旋
罗 旋
(红河学院 外国语学院,云南 蒙自 661100)
一、引言
约瑟夫·康拉德是20世纪最优秀的英国小说家之一。利维斯曾给予康拉德极高的评价:“(康拉德)位于英语——或任何语言——中最伟大的小说家之列。”(Leavis,1948:257)在康拉德创作的长篇小说之中,《诺斯托罗莫》被许多评论家们誉为康拉德最杰出的作品。阿尔伯特·J.杰拉德认为这是康拉德“最伟大的成就”(Guerard,1958:175)。 贝恩斯甚至将《诺斯托罗莫》与《战争与和平》相提并论(Baines,1960:297)。康拉德自己在之后创作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特务》中也说道,《诺斯托罗莫》是他 “最大的一张画布”(Conrad,1994:8)。这部小说以其场面宏大、人物众多、叙事结构独特、揭示人性深刻著称,同时也因此而显得错综复杂、深奥难懂,引发后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由于其独特新颖的创作手法,国内学者对这部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分析小说中体现出的现代主义特征,例如叙事结构,写作技巧,以及小说独特的时空观,等等,而对于小说中所体现出的荒诞、异化等存在主义因素研究较少。我认为《诺斯托罗莫》之所以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小说对于人类生存状态的探讨。在这部小说中,康拉德以存在主义的视角揭示出了人在荒诞世界中的存在状态,以及人所经历的自我异化。约翰逊在《康拉德的思维模式》中指出:“康拉德对于被异化的人们创造自我世界、价值、与自裁方式的观点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相应和。 ”(Johnson,1971:131)本文紧扣《诺斯托罗莫》中的存在主义思想,尝试应用萨特的存在主义理论来解读这部小说,为读者进一步理解这部小说提供一种新的途径。
二、荒诞
存在主义学者认为,人类世界充满了不可避免的偶然性,在这样的世界中,每一个人都完全孤立无援。对人类而言,整个世界都是敌对或是冷漠的,没有普遍公认的法制及绝对的价值,人们的生活因而显得不安全、令人失望及毫无意义。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指出,我们的荒诞世界让我们“没于冷漠的自在的存在”(萨特,1987:616), 人类的存在是“把自己作为被抛弃在冷漠之中的东西来承担自己的自为”(ibid.:617)。 萨特认为:“人类存在的‘荒诞性’就是人们试图在一个冷漠,毫无关爱的世界中寻找生活意义所产生的必然结果”(Bhattacharya,1991:291)。 这种荒诞性就在于人类与所在世界的潜在不和谐的关系中。
1.《诺斯托罗莫》中的荒诞世界
《诺斯托罗莫》讲述的是发生在虚构的柯斯塔瓜纳共和国西部沿海的萨拉科省的故事。这部小说的自然环境描写与小说人物的生存状态都充分体现出了存在主义所阐释的“荒诞性”。小说凌乱碎散、错综复杂的历史故事被康拉德设定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一个朦胧的地域…以高耸的黑魆魆的西厄拉山和云雾缭绕的大草原作为沉默的目击者,关注着源自不论善恶一律短视的人的激情引发的诸多事件。”(康拉德,2001:3)荒诞、冷漠及无法感知正是小说自然环境的主要特点。在小说开篇中,作者对于柯斯塔瓜纳的地理环境描写就给读者一种冷漠、怪诞、超然的感受,并且这种感受一直弥漫在整个小说阅读当中。比如,萨拉科省一边是高山,另外一边是海湾,把省内的人们和外部世界彻底“隔离”,是一个完全孤立的地域,“恰如栖身于一座巨大的半圆形、无屋脊、向大洋敞开胸怀的庙宇,后墙便是高耸的山峰,笼罩在低垂的云帐之中”(ibid.)。萨拉科附近的希古罗塔山峰的顶峰被描述为“沉默庞大的具象”(ibid.:21),“那圆顶即清凉又纯洁,似乎执意将火热的大地拒之于千里之外”(ibid.:20),高山、海湾包裹着人类世界,但是又冷漠的“站在一旁”。另一边附近的阿瑞厄拉半岛,则是“一片由巉岩、石滩拼凑而成的不毛之地,加上垂直切割的深谷,更加凌乱不堪。半岛就像一颗粗糙的石头脑袋,长在一根覆盖着荆棘灌木的细脖子末端,从身披绿装的海岸远远地伸进大海”(ibid.:3)。
康拉德把小说中几乎所有的自然意象都涂抹上了一层暗黑色,使得这些围绕小说人物的自然环境无法感知,神秘莫测。萨拉科的水手们常看到:“云团用黑色的褴褛将山坡……缠绕起来。掩盖住山峰,把希古罗塔的积雪笼罩在缕缕乌云之中。考狄列拉从你视线中消失了,仿佛自行融化成巨大的灰黑色雾团。”(ibid.:5)小说的中心地理位置是平静湾,其名字就暗喻黑暗的稳定及无法看透。“当平静湾在黑色雨披下入眠时,天空、陆地、海洋就一股脑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ibid.:5)。 在海湾无边际的黑暗中,“你脚下的船无形地漂行,帆在头顶上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拍打。就连上帝的法眼…也发现不了那里的所作所为”(ibid.:6),所有的事物都“融合进黑夜完全相同的衣装中”(ibid.:279)。小说通过对于这一系列凌乱、荒诞、突兀的自然环境描写,揭示出了人类在冷漠的世界中的卑微渺小,无所作为,也反映出了人类与自然的不和谐关系。鲁塞尔评论:“可能在康拉德其他作品中找不到比这部作品更能表现出自然对于人类的 ‘强烈的冷漠’之情。 ”(Cited in Cox,1981:132)而从大伊莎贝尔岛的低洼处的尽头,“目光可以毫无阻拦地穿过两英里外的一个仿佛是用板斧从齐整的海岸区域内硬劈出来的缺口,直达萨拉科港”(康拉德,2001:6)。小说中的人物在这样连脚下地面都不坚实的世界中生存,预示着他们所有的努力与追求都是徒劳的,正如小说所描述的那样:“骑手与马匹一下子都不见了,好像坠入深渊。”(ibid.:21)作者认为,这些看似混乱突兀的环境描写正是小说的精髓所在,正好应和了小说在叙述结构上所体现出的“印象主义式”(邓颖玲,2005:75)的跳跃与断裂,小说“时间错位式的非线性叙述”(虞建华,2001:52),以及独具匠心的环境描写,让读者与小说中的人物共同感受了世界的荒诞性及理想追求的虚无。小说中人物的行为充满激情,野心勃勃,却又自我迷失,观看这些人物所制造的“充满动感的画面”,“仿佛是一场狂热游戏的片断,玩主是骑在马上或步行的小矮人,正扯着细小的嗓门大喊大叫”(康拉德,2001:21)。
2.主要人物在荒诞世界中的存在状态
在《诺斯托罗莫》荒诞、冷漠的世界中,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感知到了生活中的荒诞性。这些主要人物渴望在理性的世界中实现个人梦想,但他们总是由于身边出现的非理性因素而感到泄气沮丧。小说中的柯斯塔瓜纳共和国是“一个以压迫、无能、愚蠢、背信弃义以及野蛮暴力而著称于世的国家”(ibid.:82)。 在这样国家中,政治动荡,危机重重,军队不停地在造就、维持和推翻政府,在六年中就更替了四个不同的政府。所有人物在追求自我目标时,都或多或少卷入到政府党派的争权夺利中,有的被政治斗争所腐蚀,有的成为受害者,他们往往都感到失望和挫败。在这样混乱的政治环境下,所有人类的活动都似乎毫无价值和意义。高尔德妄图通过开发银矿实现经济和道德上的成功,但是他不得不和一个“手持马刀、身着制服、满口大话的恶魔派系”(ibid.:67)式的政府打交道。 在这个国家中,“自由,民主、爱国、政府――所有这些词都有一种愚蠢和谋杀的味道”(ibid.:317)。高尔德的实业救国论在这样荒谬的土地上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理想主义。高尔德太太也回忆说:“无论多震惊与怪异的事”在这个国家里“也只能当做正常的事情来接受。 ”(ibid.:322)
德考得在法国这样描述柯国:“设想一出轻歌剧的氛围,其中政客、强盗等,所有的滑稽勾当、所遇可笑的偷窃、阴谋、行凶都干得认真得要命。把人都要笑死了,血流成河,而演员们却以为自己正在影响着宇宙的命运。”(ibid.:114)生活对于德考得来说只是一出滑稽剧。而毫无生活目标的他却出于对安东尼娅的爱最终和诺思托罗莫一起负担起了在大伊莎贝尔岛上保护银矿的任务,然而在黑暗的大海中,世界的一切价值标准都对德考得和诺斯托罗莫失去了意义。“广袤的洋面竟神秘地异常宁静,…被这浓稠沉重的夜给压垮了”(ibid.:200),德考得和诺斯托罗莫仿佛置身于黑暗孤寂的虚空中。“漫无边际的寂寥,既无声又无光,犹如一副强力麻醉剂侵袭了他的感官……宛若坠入梦乡的人,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就连把手举到面前,也不见五指……若不是他仍然保留着思绪,简直与死亡无异”(ibid.:200—201)。在这阴霾、黑暗、令人窒息的海湾中,人性中的理性外壳被“巨石般压迫的”黑暗(ibid.:201)一层一层剥落下来。面对黑暗的大海,德考得的积极知觉与感情都已成为“最荒唐的梦”,“就连他对安东尼娅热烈的忠诚也不再显得真实”(ibid.:204)。 诺斯托罗莫自己也说:“我目光敏锐、行事果敢;没有人能说他曾见我疲乏或犹豫过;但上帝,唐·马丁,我被派到这黑魆魆一潭死水般的水面上来干这差事,既用不上眼睛,也用不上果敢,就连判断力也派不上用场……”(ibid.:211)在这个冷漠的黑暗空间内,两个主要人物的理智、经验、和情感都毫无意义,一切都被非理性所操纵,他们在这个炼狱式的空间里才认识到人类在自然面前多么卑微渺小,自己所追求的名声与梦想在这个非理性的荒诞世界中是不可能实现的。
三、自我异化
荒诞、冷漠的世界导致小说中的诸多人物产生了异化感。通过“自欺”的方式,小说人物被自我所异化。萨特在《存在主义心理分析》中提道:“自欺是一种自反性心理,这种心理意味着人拒绝面对现实,而他至少已经意识到了这现实中的一部分。 ”(Sartre,1962:156)在荒诞的世界中,事情的进展往往会违背人们的预期值,人们在心理上就会感到极度无力,沮丧和痛苦,这种难于承受的消极情绪自然而然就会迫使人们逃避到“自欺”的心理状态中,去说服自己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解读并扭曲周围的事物,从而获得心灵上的慰藉。
主人公诺斯托罗莫是萨拉科赫赫有名的码头工长,集忠诚、英俊、旺盛的精力等诸多“优秀”品质于一身。由于他是小说中唯一一个同时被政府权威和平民百姓信任的人物,所以被萨拉科的权势们称为“诺斯托罗莫”,意思是“我们的人”。这样的称谓让诺斯托罗莫的虚荣心极度膨胀,总是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结果他彻底抛弃了自己真实的名字,把这个绰号认为是权力的象征,并把自己看作是整个柯斯塔瓜纳共和国的中心人物。但实际上,这个所谓的“我们的人”仅仅效忠于在柯国剥削压榨当地劳动人民的殖民主义权贵。欧洲人通过他几乎控制了所有工人,成为剥削者们的“完美帮手”(康拉德,2001:244)。 在欧洲人眼中,他“是个非常精明、通情达理的人,勇敢无畏,而且特别有用”(ibid.:244)。在权贵的赞美中,诺斯托罗莫远离真实的自我,逃避于“自欺”的心理状态中,沉迷于他那虚妄的名声,被萨拉科的寡头政治所利用,成为最有用的工具。正是诺斯托罗莫的虚荣心让他冒死出航保卫资本家们的银矿,但讽刺的是,他的大无畏行为却跟萨拉科的政治结局丝毫无关。老乔治的妻子临死前尖刻地咒骂他:“从那些丝毫也不关心你的人嘴里讨上几句漂亮话当做报酬。”(ibid.:194)“他们只给了你一个滑稽的名字——别的一无所有——却换取了你的灵魂和肉体。”(ibid.:196)当诺斯托罗莫回到萨拉科时,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德考得会淹死,银锭也已沉入海底。在这样的机会下,诺斯托罗莫最终没能抵制住银锭的诱惑,将埋藏在岛上的银锭偷偷据为己有。康拉德别具匠心地用了“不朽(incorruptible)”一词来同时修饰诺斯托罗莫与银锭,这个曾经由于保护“不朽”银锭而赢得“不朽”名声的“我们的人”被银锭所腐蚀,被他自己曾参与制造和保护的银锭所异化,从此成为银锭的奴隶。“桑·托梅的银子现在得到了一个忠实的终身奴隶”(ibid.:381)。在被银锭奴役的同时,诺斯托罗莫的“自欺”心理终于面对到残酷的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但在这样的现实中他无法找到心理平衡,彻底迷失了自我,“这笔财富犹如专制暴君无时无刻不在蹂躏着他的思想、行动与睡眠”(ibid.:402)。诺斯托罗莫也逐渐意识到他一直被人利用,被人出卖。当他的“自欺”心理回归现实时却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这打击就来源于他曾经保护但把他一直奴役到死的银锭,“是银子杀了我……它现在还抓住我不放”(ibid.:426)。
查尔斯·高尔德是小说中另外一个陷入“自欺”而自我异化的人物。高尔德开发银矿抱着获得“严肃的道义方面的成功”(ibid.:50)的崇高目的,希望银矿的开发给当地带来安定和繁荣,把银矿当做是一种“维护社会秩序”的工具,并“出于对理性自由的热爱和对压迫的痛恨”(ibid.:49)运作银矿,但这只不过是他虚假的幻想和一种“自欺”行为。正如德考得对他的评价那样,一个“死心塌地的理想主义者”(ibid.:163)。高尔德醉心于银矿,逃避现实,只活在自己的理想主义中,完全没有意识到银矿“源源不断倾吐出来”(ibid.:79)的银子大部分都运回了美国和进入了当地官僚和军阀的口袋里,使得殖民者变本加厉地剥削当地百姓,另外,银矿让人们的贪欲急剧膨胀,加剧了当地党派之间的暴力斗争。高尔德用充满诱惑的物质利益来实现崇高的道德理想注定导致了道德沦丧和理想破灭。而高尔德也最终成为银矿的奴隶,疏远了妻子,成为自己虚幻理想主义的受害者。
小说中的其他人物都效忠于一些人或事,都是某种虚幻梦想的追求者,他们发现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感觉被现实所隔离、疏远。比如沉湎于老共和党派的乔治维奥拉,信仰与时代毫不相符的加里保狄,鄙视一切个人利益,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逃避现实,活在“自欺”的状态中;而莫尼汉姆医生也是一个“自欺”式的人物,他由于在政治暴动中经受不住暴君古斯曼·本托的酷刑而出卖了他的好友,从此就生活在负罪感的阴影中,心理上的创伤让他逃避周围的世界,自我认为是被萨拉科遗弃的人,鄙视和不信任身边的任何人。
四、结语
康拉德在小说中所展现的荒诞世界及小说人物在荒诞世界中的生存状态与萨特的存在主义相应和。小说人物只能忍受存在的荒诞,却无法从中逃脱,因为他们自身就是作为构成荒诞世界的一部分而存在,如萨特所说:“没有世界,就没有自我性,就没有个人;没有自我性,没有个人,就没有世界。 ”(萨特,1987:144)存在主义者认为,荒诞的世界必然导致异化感的产生。通过运用萨特的“自欺”理论分析小说人物,作者发现小说人物都在逃避真实的自我,用“自欺”的方式自我异化,以寻求心灵的慰藉,但当“自欺”心理在现实中瓦解时,他们面临的就是自我毁灭。《诺斯托罗莫》是一部“拥有持久价值的哲理小说”(虞建华,2001:56),小说中蕴含的有关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刻内涵值得读者们不断从新的视角发掘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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