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时期梁实秋新人文主义文学观的重构
2012-08-15霍妍
霍 妍
(南京师范大学 泰州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一、梁实秋新人文主义思想与“新月”语境
梁实秋的新古典主义文学理论源自欧文白壁德的新人文主义。在梁实秋的一生中,白壁德是对他影响极大的一位导师。梁实秋在结束清华的学业后留学哈佛大学,在1924-1925年间受业于白壁德,选读白氏的“十六世纪以后之文学批评”一课,成为其耳提面命的弟子之一。在留学以前,梁实秋信奉的是浪漫主义,国内的作家他比较推崇郭沫若。接触了白壁德以后,他很快被白氏所折服,用他自己的话说:“哈佛大学的白壁德教授,使我从青春的浪漫转到严肃的古典,一部分是由于他的学识精湛,一部分由于他精通梵典与儒家经籍,融合中西思潮而成为新人文主义,使我衷心赞仰。”①
新人文主义是美国文化保守主义派别,它无法忍受现代性思潮所带来的世俗化、工具化、物质至上、私欲横流的病态世界,力图复活古典人文精神以解救西方现代危机;它反对以培根为代表的征服自然的物质功利主义和卢梭为代表的放纵情感的浪漫主义。西方新人文主义形成的时代和中国的五四时期有着某种内在的吻合。因此,力求用一种理性的精神来恢复社会秩序的新人文主义被它的中国弟子当作了对抗新文化运动的武器。
新月社是现代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文学社团。它活跃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是由自由文学作家组成的一个文学团体。梁实秋在新月社的主要活动有三个:一是参与筹建新月书店,担任《新月》的主编;二是提倡新格律诗的运动;三是发起与普罗文学的论争。从1926年梁实秋加入新月社,到1933年《新月》杂志停刊,是本文所要研究的梁实秋的创作发展阶段,也就是所界定的“新月”时期。
徐志摩在《新月》的发刊词《“新月”的态度》,一直被认为是新月社的共同纲领。他对当时的文坛几乎给予了全盘的否定,对当时流行的十三种文学流派一一进行了清算。这十三种文学倾向分别是:感伤派;颓废派;唯美派;功利派;训世派;攻击派;偏激派;纤巧派;淫秽派;热狂派;稗贩派;标语派;主义派。
徐志摩这副对新文学不以为然的姿态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梁实秋在《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中说的话:
浪漫主义者的步骤,第一步是打倒中国的固有的标准,实在不曾打倒;第二步是建设新标准,实在所谓新标准即是外国标准,并且即此标准亦不曾建设。浪漫主义者的唯一的标准,即是“无标准”。所以新文学运动,就全部看,是“浪漫的混乱”。混乱状态亦时势之所不能免,但究非常态则可断言。②
无论是梁实秋还是以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月团体,都不约而同地否定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取得的成果。梁实秋对新文化的批判态度是以二十世纪在美国出现的以白壁德为代表的新人文主义作为理论支撑的。梁实秋选择“新月”作为宣传他文艺理论的舞台,以徐志摩为首的新月派群体接受了新人文主义思想的理念,是出于双方以下的共通点:试图寻找一种更为理想的文学形式,以及对于五四以来浪漫感伤的文学形式的一种自觉抵制。
二、从徐志摩到梁实秋:“新月”理念的调整
徐志摩最初的想法,是把《新月》办成一个纯文艺的杂志。新月社同仁发起了“新格律诗运动”,《新月》刊登了大量的新诗和相关的新诗理论,培养提携了一大批新诗作者。在“新月”的旗帜下集结了陈梦家、方玮德、卞之琳、邵洵美等一批年轻诗人,形成了后期的新月诗派。
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占据主流地位的文学领域中,《新月》的文艺实践是作为革命文学的对立面存在的,《新月》竭力坚持的非左道路,使它成为时代共鸣之下坚守文学自身价值的砥柱。然而,《新月》并没有像徐志摩预想的那样,走一条纯正的文学之路,最初的面貌渐渐消解。“文艺”倒成了徐志摩的一相情愿了。此后,徐志摩逐渐淡出了《新月》,梁实秋成为了《新月》实质上的核心人物。
梁实秋独立执编《新月》八期,从1929年9月第2卷第6、7期合刊后至次年9月第3卷第1期;任联合主编的也有八期,从第2卷第2期至1930年第3卷第1期,这一阶段的八期杂志基本属于梁实秋主编期,其中二至四期,为五人编辑,但核心人物是梁实秋。
梁实秋当家后的《新月》两个重要的调整是,首先,《新月》由最初的纯文艺杂志开始转变为一个人文社科类的综合性杂志。“创办的时候,兴趣趋向于文艺的人占大多数,自从第二卷第二期起《新月》月刊的面目和从前不同了……我们接连着登了胡适、梁实秋、罗隆基几位先生的文章,于是许多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新月》谈政治了!’不错,我们是谈政治了。我们以后还要继续的谈。现在我们就把我们谈政治的由来及今后谈论的计划略为读者诸君告”③。
《新月》的第二个调整则是整体风格由最初的温和理性变得凌厉尖锐。以《新月》为阵地,梁实秋与鲁迅及普罗文学展开了激烈的论战。这场著名的论战触及了文学的很多关键问题,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通过这次的调整,《新月》的形态变得更为明晰。有评论家认为,梁实秋功不可没,如果用一棵大树来比喻新月派的话,那么徐志摩好比是一个聚合营养的主干,他起到的是一种组织与营养输送的作用。而梁实秋,则是一片最为繁荣茂盛的枝丫,他使得“新月”棱角更加分明,触角更加丰富,枝叶更加饱满。而如果用拟人化的方式来譬喻,那么,徐志摩是一种基本的品质,而梁实秋则是一种最为招惹人的性格与姿态。④如果说以往的《新月》散发的是如同和田玉一般柔美温润的光,那梁实秋时期的《新月》发出的则是清冷逼人的寒光。鲁迅与梁实秋的笔仗在梁实秋接手《新月》之前就有,但真正推向高潮,还是在梁氏执编期间。在《新月》第二卷第六七期合刊上,梁实秋的《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和《论鲁迅先生的“硬译”》,正式拉开了双方拉锯战的帷幕。这两篇文章涉及的问题正是双方交战的核心:文学的阶级性与人性的问题。
梁实秋深受新人文主义的影响,认为文学是没有阶级性的,他反对任何形式的阶级性。所以对于梁实秋来说,不但没有无产阶级的文学,更没有资产阶级的文学。梁实秋彻底否定了无产阶级文学的价值,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特殊的社会背景下,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引起了轩然大波,遭到了以鲁迅为首的无产阶级文学家的口诛笔伐。由文学的阶级性引申出去,梁实秋提出了他的“天才论”。他认为好的文学作品是由少数人创造的,直指无产阶级文学的大众化路线,话语间充斥着精英知识分子的贵族姿态。
三、《新月》:梁实秋确立文学批评标准
“新月”时期是梁实秋的文艺观播扬及实践的时期。梁实秋有代表性的几部文艺理论的作品,《浪漫的与古典的》、《文学的纪律》、《偏见集》,正是创作和发行于这一时期。梁实秋是较早在中国确立文学批评标准的人。在此之前,中国几乎没有系统的文学批评体系,也没有相应的文学批评标准。梁实秋尝试着给文学批评下定义。在《文学批评辩》中,他这样纠正着一贯以来对文学批评的偏见:“考希腊文 ‘批评’一字,原是判断之意,并不涵有攻击破坏的意思。判断有两层步骤——判与断。判者乃分辨选择的工夫,断者乃等级价值之确定。其判断的标准乃固定的普遍的,其判断之动机,乃为研讨真理而不计功利。吹毛求疵固非批评家之正务,但文学作品果属有疵,批评家亦未尝不可吹而求之。吾人对于专事攻击的文字既置不满,而对于专事赞扬的文字亦不能认为批评。凡不以固定普遍之标准为批评的根据者,皆不得谓为公允之批评。”⑤他在《新月》杂志里发表了大量的文艺理论文章,使得他不断完善文学批评标准,重构新人文主义文学观。
梁实秋最不满新文学的,就是其没有一个恰当的评判“标准”,而任由印象感悟式的批评充斥文坛,而梁实秋则一直致力于这个标准的确定。梁实秋把衡量的标准定为 “人性”——认为好的文学应该表现人性。“人性论”是梁实秋古典主义理论中的核心部分,包括四个方面。
其一是白壁德的善恶二元论,这是梁实秋人性论的实质,即他的文艺思想的真正核心是理性与理性制裁,是一种以理制欲的人性论。梁实秋的人性主要是指那些超越个性的、自然的、病态的而上升到哲理层面,一方面想象情感是“需要被控制的自我”,而另一方面理性则是“施加控制的自我”,以理性与情感比较而言,就是以健康与病态比较而言。理性是人性的中心。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他能以理性战胜兽性,以理智节制欲念。但值得注意的是,梁实秋试图从自然论和阶级论的对立面来阐释人性论。梁实秋提倡“人性”,用以抨击五四文学过度泛滥的感情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普罗文学把文学工具化的倾向。“新月”时期,梁实秋始终处在主流文学的对立面诠释和完善着自己的文艺观。他在《新月》发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一文中说:“他们的人性并没有两样,他们都感到生老病死的无常,他们都有爱的要求,他们都有怜悯与恐怖的情绪,他们都有伦常的观念,他们都企求身心的愉快。文学就是表现这最基本的人性的艺术……人生现象有许多方面都是超阶级的。例如恋爱……歌咏山水花草的美丽。”⑥由此可知,梁实秋把喜怒哀乐、怜悯、恐惧都当成是人性的因素,并且是普遍的、超阶级的。
其二,针对五四文学呈现的浪漫主义倾向,梁实秋强调人性中理性的节制作用。在梁实秋看来,构成人性的诸多因素中,理性应该对放纵的情感、欲望、劣行做一个合理的节制。“古典主义者所注重的是艺术的健康,健康是由于各个成分之合理的发展,不使任何成分呈畸形的现象,要做到这个地步,必须有一个制裁的总枢纽,那便是理性”⑦。按照梁实秋的说法,“人性的复杂”在文学创作中导致了两个向度:一方面,因为人性的复杂,其内含的如情感、想象、非理性因素等,在创作中不能过分地放纵,所以需要理性的节制。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人性的复杂,如情感发泄的度量、想象的逾限等,不可能有固定的条律来规范、裁定,因此,在文学所表现的“人性”跟前,纯粹的科学条律和纯粹无规则的放纵都是不可取的。由此,在文学创作中,理性成为“最高的节制的机关”,它不但要驾驭滥情的浪漫的感伤主义的情感,而且要节制使人性变态的猎奇式的想象。通过“理性的节制”,文学创作抵御了片面的畸形,呈现的是合乎古典主义的“艺术的健康”。理性成为“最高的节制的机关”。它不但要驾驭滥情的、浪漫的感伤主义的情感,而且要节制使人性变态的猎奇式的想象。通过“理性的节制”,文学创作抵御片面的畸形,呈现的是合乎古典主义的“艺术的健康”,这便是文学的纪律。古典文学并不以时间划分,只是在古典文学中,情感受到了良好的控制,而在浪漫文学中则任其放纵。同时,梁实秋强调以理性节制想象,并不反对想象本身,相反他认为想象是文学创作不可缺少的工具。但浪漫主义对想象不加节制的做法,梁实秋认为破坏了文学表现常态人性(理性和美德)的本质。但他不限制作品表现非常态的人性。他在《文学的纪律》一文中认为俄狄浦斯的杀父娶母、麦克白的野心都可以作为文学作品的题材。他说:“最变态的性格,我们可以用最常态的态度去处理。文学里很重要的是作者的态度。”他还说:“古典的批评家并不限制作品的题材,他要追问的是作者的态度,和作品的质地。诗人可以想象最可怕最反常的罪恶,并且引做题材,但是他自己能不卷入这罪恶的漩涡,保持一个冷静的态度。”⑧和他的老师刻意强调节制的“度”不同,梁实秋很少提及这个问题。梁实秋受传统文化浸淫很深。中国儒家思想重点就是中庸,讲求有节有度,梁实秋受此影响,“适度”的概念早已形成,因而不用刻意强调。
其三,他把人性作为文学的评判标准。梁实秋在人性论的基础上,认为人性是文学唯一的表现内容,作家的使命在于穿透现实的迷雾,把握出人类亘古不变的永恒价值,表现在文学作品中。他评价一部作品的好坏,就是以作品能否表现普遍人性为尺度的。他反对像左翼作家那样激进地把文学作为宣传革命的工具,而是始终如一的强调文学批评的人性本质,要求进行伦理批评的文化选择。
其四,他认为只有少数天才能创造出具有永恒价值的文学作品。白壁德的新人文主义也提到过这个观点,只不过他是用来反对卢梭基于人性本善的基础上提出的“人人平等”的观点,而梁实秋却是反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普罗文学提出的“文艺大众化”运动。针对这个趋势,梁实秋认为文学的定位始终处于精英层面,只有少数的、有天赋的人才能够理解并创造出真正的文学,绝不是劳苦大众随手拈来的宣传口号。他在发表于《新月》的另一篇文章《文学与革命》中就明确表示:“一切的文明,都是极少数的天才的创造。科学、艺术、文学、宗教、哲学、文字以及政治思想,社会制度,都是少数的聪明才智过人的人所产生出来的。当然天才不是含有丝毫神圣的意味,天才也是基于人性的。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不过是因为他的天赋特别的厚些,眼光特别的远些,理智特别的强些,感觉特别的敏些,一般民众所不能感觉,所不能透视,所不能思解,所不能领悟的,天才偏偏的能。”⑨
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纷繁的文学环境中,梁实秋凭借其对文学的热情和“新月”这个文学阵地,始终围绕着文学的人性主体和创作自由问题展开思考。他对于文学独立价值的宣扬,相信会给商业气息浓重的现代文坛带来更多的警示与思考,帮助我们明确文学的最终意义与价值;在科技和自由泛滥的现代社会,新人文主义会激励人们重新寻找永恒价值。
注释:
①梁实秋.“岂有文章惊海内”——答丘彦明女士问.梁实秋文集(第5卷).鹭江出版社,2002:528.
②梁实秋.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梁实秋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37.
③梁实秋.《新月》月刊敬告读者.新月(第2卷),1929.9,6、7.
④刘群.新月社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06.
⑤梁实秋.文学批评辩.晨报副刊,1926.10.27-28.
⑥梁实秋.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新月(第2卷),1929.9,6、7.
⑦梁实秋.文学的纪律.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华龄出版社,1997:150.
⑧梁实秋.文学的纪律.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华龄出版社,1997:151.
⑨梁实秋.文学与革命.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华龄出版社,1997:155.
[1]罗隆基.新月.新月(1928-1933)影印本.上海书店,1985.
[2]梁实秋.浪漫的古典的文学的纪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3]梁实秋.偏见集.上海书店影印出版,1988.
[4]梁实秋.围剿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5]俞兆平.中国现代三大文学思潮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6]欧文·白壁德.文学与美国的大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7]高旭东.梁实秋与中西文化.中华书局,2007.
[8]梁实秋:梁实秋文集(第5卷).鹭江出版社,2002.
[9]梁实秋.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梁实秋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
[10]刘群.新月社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06.
[11]梁实秋.文学的纪律.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华龄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