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蜕变——《伪满洲国》中日本人的形象建构
2012-08-15孙雅琦
孙雅琦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日本人”的蜕变
——《伪满洲国》中日本人的形象建构
孙雅琦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伪满洲国》对日本军人形象的描写突破了“鬼子”形象的模式化,同时刻画了亲切平和的日本平民形象,带有很大的独创性。当然,这样的创新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不足之处。“日本人”在《伪满洲国》中蜕变的原因,除了作者陷入了她惯用的“温情写作”模式之外,还与作者当下生活的文化背景和文学全球化的时代背景有关。《伪满洲国》在日本人形象塑造上的突破与不足,都代表了中国文学对于日本人形象塑造发展过程中必经的阶段。
日本人;形象;套话;社会想象物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对中国发动的侵华战争一直是中国人心中抹不去的伤痕,尤其日军在东北三省这片白山黑水之间犯下的罪行,直到今天仍被东北人民铭记于心,这是一段凝聚着东北人民血泪的记忆。东北作家迟子建对这段历史的感触颇为深刻,她在花了七年时间收集资料之后,历时一年六个月创作出了震撼人心的长篇巨著《伪满洲国》,详细地讲述了发生在东北三省的这段屈辱史。在中国当代文学中以侵华战争为背景、题材的作品比比皆是,如《敌后武工队》、《吕梁英雄传》、《地道战》、《铁道游击队》、《生命通道》、《鬼子来了》、《红高粱》等,它们大都以描写对敌的战争场面为主,而迟子建的《伪满洲国》则以日军占领下的满洲为背景,从小人物的视角阐述这场战争给中国人带来的伤痛,同时也展现了日军统治下各阶层人物眼中的日本人形象。
比较文学形象学中的异国形象包括地理形象、风俗形象、自然景物形象和人物形象等诸多方面,在这当中,异国的人物形象显得尤为重要。孟华在《比较文学形象学》中指出:“对一国人形象的研究从根本上讲实际上就是对主体——他者对应关系及其各种变化形式的研究。”[1]5人们在研究异国人形象的同时,也是对自我形象的折射,从而更客观全面地实现自我认知。本文采用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研究方法,把迟子建小说《伪满洲国》中的日本人分为日本军人形象和日本平民形象,并对其形象建构及原因加以分析,以期更加清楚地揭示中国作家笔下异国人形象建构的优点与不足。
一、日本人形象的创新突破
(一) 多样的日本军人形象
在形象学中,作为他者定义的一个载体,套话是陈述集体知识的一个最小单位。吕特·阿莫希给“套话”所下的定义为:套话就是人们“思想的现成套装”,也就是人们对各类人物的先入之见。巴柔在《总体文学与比较文学》中指出,套话是“形象的一种特殊而又大量的存在形式”,是“单一形态和单一语义的具象”。“这个具象传播了一个基本的、第一和最后的、原初的‘形象’”[2]160。在以往众多的以侵华战争为题材的作品中,日本军人总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丧失了作为人类根本的人性。在从人类转化为非人类形象的过程中,日本军人的形象在大众心目中日渐成形,固定为“套话”。日本军人套话就其外形而言具有仁丹胡、面目狰狞、叽哩哇啦乱叫、打耳光、牵狼狗、头戴钢盔、腰挎战刀等特征,内在特征则为阴暗、恐怖、嗜血、毫无人性。“一个作家(或读者)对异国现实的感知并非是直接的,而是以其隶属的群体或社会的想象作品为传媒的”[1]28。现当代文学的众多作家在阅读此类作品时,作为接受者难免要受到这种套话的影响,同时他们作为文学创造者,在创作过程中也无形加深了这一形象在其他更广大接受者心中的印象。为此,中国现当代文学对日本军人的众多描写趋于统一,对日本军人形象塑造具有了单一化和模式化的特征。这些涉及他者形象的集体描述在形象学中被称为“社会集体想象物”。
对于中国作家迟子建来说,作为“社会集体想象物”的日本军人形象对她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在她笔下,北野南次郎、东村正男、金丸健行、池田一郎以及参与大屠杀的士兵等都是符合“鬼子”套话的日本军人形象,是非人化的日本军人的代表。其中北野南次郎作为日本731细菌部队的研究人员,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他把中国人称为“马路大”,在水果和牛奶里注入菌液后让“马路大”吃掉,做细菌实验;他用苏联谍报人员做毒气实验,“使其经过三天三夜的挣扎后才死亡”[3]753。在北野南次郎眼中,可以传染鼠疫和斑疹伤寒疾病的棕黄色跳蚤“就像天使一样美丽”[3]390,中国人是和小白鼠一样的动物,他们的生命不值得珍惜。虽然北野南次郎对王亭业有些好感,曾送没有毒的水果给他吃,但根本上北野南次郎并没有把王亭业当成人来看待,只是把他当作主人喜爱的宠物而已,在需要的时候还是要把他当作实验品。东村正男、金丸健行、池田一郎轮奸了年轻善良的村姑刘青,刘青的父亲气得当场七窍流血而死,刘青也不堪侮辱上吊自杀。以上这些都是在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日本军人形象,他们是纯粹的战争机器,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丝毫人性的存在,映入人们眼帘的只有无尽的兽欲。
“对形象学而言,所谓‘现实’就是指时人对某一异国的集体想象。只有在此基础上,方能识别一个作者是复制了集体描述,还是对其进行了批判”[1]7。在社会集体想象的基础上,迟子建以创新的形式对集体描述进行了批判,整部小说“除却那个时代的悲剧色彩外,上演的故事都是‘人’的故事”[4],她笔下的日本军人并不只有战争机器这一类形象,羽田少尉的出现丰富了中国文学中日本军人的形象。羽田不同于中国人一贯认为的日本鬼子形象,而更像是一个真正的人,他“平素寡言少语,不仅没有吸烟喝酒的习惯,更不像其他服役的人一样去逛妓院”[3]85。羽田在日本时接受了很多报纸电台所宣传的思想,认为满洲人对日本人很凶恶,他们恣意杀死日本士兵,野蛮而又凶悍。但到满洲之后,羽田发现一切并不是日本所宣传的那样,反而是日本在攫取满洲的利益,他对这场战争有了清楚的认识。羽田厌恶战争,认为“人类所进行的一切战争都是危险的游戏”,“遭遇不幸的却是平民百姓和被硝烟笼罩而备受摧残的大自然”[3]561。北野南次郎痴迷于细菌实验和奸淫妇女的样子让羽田十分厌恶。羽田离开日本之前,在东京街头邂逅了不知名的少女并爱上了她,但是在他心目中如此纯洁美好、如百合花一般的日本少女却因为战争的需要成了慰安妇,羽田“心中的纯真情感也已被战争的铁蹄所踏碎”[3]561。羽田总是尽量以仁爱之心对待身边的人和事,他为谢子兰嫁给比她大许多的俄国商人而“痛惜”,他还试图救与他相熟的苍泉酒馆女主人陆天羽。尽管如此,羽田的身份仍然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军人,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对天皇效忠是他作为一个日本人必须遵守的准则。“他虽然厌恶战争,但在执行任务时却是恪尽职守”[3]564。一边是对饱受战火摧残的人民的同情,一边是必须执行的任务,这让羽田十分矛盾。在“考察今后移民的选址”[3]84时,羽田来到了纯朴的赫哲族村落,他觉得“这个小村子做移民点尤为合适”[3]90,但同时也在担心,“如果这里作为日本移民的居住地,这些赫哲族人该到哪里去?”[3]91正是这样的矛盾心理使羽田这个日本军人的形象显得十分丰满。
由于对这段历史的认识态度不同,日本文学中除了以火野苇平等作家为代表创作的法西斯战争文学外,日本作家对这场战争的表述少之又少,这给我们客观分析日本军人的形象带来了很大难度。虽然在以目取真俊为代表的“冲绳文学”中出现了对侵华战争的反思,但作品中那些参加天皇的军队侵略过中国的日本人,由于昭和天皇的战争责任问题统统“失语”,因此日本文学对这段历史的具体描述也就荡然无存。在此,中国作家对侵华战争的表述就变得尤为重要,《伪满洲国》在对日本军人的社会集体想象中增加了不同形象的描写,突破了“鬼子”形象的模式化,使得战争时期的日本军人形象更加丰满。
(二) 亲切平和的日本平民形象
伪满洲国时期,日本的统治者看中了我国东北三省肥沃的土地,便组织国内人民集体到满洲发展农业,企图用这种方法彻底占领东北三省,这种官方的移民被称为移民开拓团。之后,大批的日本商人随之而来,满洲俨然成了日本本土之外的另一个“岛屿”。因此,除了日本军人以外,还有大量的日本平民来到满洲并在这里定居,这是《伪满洲国》特有的历史背景,它讲述了与以往抗日作品不同的故事,也塑造了一批日本平民形象。由于这段历史的独特性,没有前人作品的影响,也没有“社会集体想象物”在作家心中的先入之见,所以《伪满洲国》中日本平民形象的出现就带有很大的独创性。当然这样的创新也就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不足之处。
第二批移民开拓团中的中村正保显然是个平民形象的代表人物。在移民团从日本出发之前,他认为自己是来帮助满洲人民“建设新国家的”。到达满洲后,中村正保并没有受到预期的欢迎,满洲的中国人反而很害怕他,但乐观的他还是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里。中村正保服从安排,和当地的满族姑娘张秀花结了婚,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新的生活,可受日本军国主义单方面宣传的他,怎么能理解中国人对日本人的仇恨心理呢?日本军队恣意屠杀和抢掠,与每个中国人都结下了深仇大恨。在中国人眼中,只要是日本人就是仇视的对象。张秀花不愿自己的孩子“流着日本人的血”[3]642,因此她在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身孕,第二次怀孕后故意流产,生下了中村正保的孩子后,又故意把孩子放在黄豆盆子里,以至于孩子窒息而死。
与羽田一样,中村正保一直给人一种积极乐观而善良的印象,他是个有情有意的人,他真心地喜欢自己的妻子并善待她:结婚时,张秀花提出要穿满族服饰结婚,他就穿上“一袭蓝底印着金铜钱图案的缎子长袍”[3]334;女儿妮妮出生后,张秀花不让中村教妮妮日本话,中村“就顺从了张秀花”[3]470;甚至,在怀疑妮妮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之后,中村正保也还是一样对妮妮很好,丝毫没有嫌弃她的迹象。直到张秀花杀死自己的儿子之后,原本对张秀花疼爱有加的中村正保再也不能忍受,甚至想到“应该把她杀掉为儿子殉葬才是”[3]648。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而张秀花居然可以狠心杀死自己的孩子。在这里,作者肯定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中村正保,他俨然成了受害者,连对日本人十分憎恶的胡二也对他“更为同情”[3]819,在日本投降后还试图隐瞒他的身份。
麻枝子也是一个令人同情的日本女孩。“她细眉细眼的,鼻子小巧,嘴巴也小,笑起来五官就发生了变化,眉毛长了,眼睛也眯眯着拉长了,唇角则弯弯着上翘,看上去喜气洋洋的”[3]358,是个善良又温柔的日本少女,如同徐志摩《沙扬娜拉》中那个水莲花一般的女子。她的父母在满洲开了一家日本料理馆子,麻枝子就在店里帮忙,她结识了当铺老板的儿子吉来。从小被家人溺爱得无法无天的吉来,同时让日本女孩麻枝子和中国女孩李小梅怀孕了,吉来的父亲王恩浩只得找麻枝子商量解决这件事。初次见麻枝子的王恩浩“觉得从外形气质上李小梅比不上麻枝子”,“若不是因为麻枝子是日本姑娘,吉来应该娶的是她”[3]608。但因为她属于侵略自己国家的日本人,并且吉来的姑姑就死于日军制造的大屠杀,对日本人有着国恨家仇的王恩浩不能接受吉来和麻枝子在一起,被吉来欺骗的麻枝子只能独自将孩子抚养成人。尽管如此,麻枝子并没有表示怨恨,而是用自己的宽容和善良接纳了这一切。与吉来和李小梅相比,作者的描述显然更偏向于麻枝子,这个温柔善良的日本女孩的形象也十分深入人心。
在《伪满洲国》里,日本平民作为一批特殊外来入侵者,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善良、友好与平和,反而让本应是受害者的中国人显得过分和无理。我们在感叹作品构思新颖的同时,也觉得作者的观点有失偏颇。
二、“日本人”蜕变原因探究
《伪满洲国》中的日本平民总是给人以善良、温和、宽容、大度的印象,让人对其好感倍增。我们不禁要发问,军国主义在日本大肆宣扬的时候,这些日本平民为什么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羽田也承认自己在日本时接受了一些负面的宣传,但在这些日本平民身上,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歧视和不平等。在北野南次郎把中国人称为“马路大”时,日本平民为什么能和我们平等相处,甚至成为了中国人不负责任行为的受害者?难道日本平民都是些善良的人吗?在日本作家野坂昭如的《萤火虫之墓》中,日本平民也是普通人,也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尖酸、刻薄,甚至损人利己的也大有人在,并不都像《伪满洲国》所描述的那样善良宽容。究其原因,我们不难发现,迟子建的写作又陷入了她惯用的“温情写作”模式,她总是习惯性地展现人性善良的一面。她作品中的人物总是用自己博大的胸怀来承受苦难,对残酷的现实不抱怨,让人同情并肃然起敬。迟子建在创作过程中更关注人性,她认为,不能“仅仅从正义非正义的角度的层面去写人物”[4],而应该从人的角度来描写特殊背景下两国人民相互交融的生活以及双方的相互排斥和交融。
在战争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的今天,中日关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中国和日本的交流日益频繁,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与日本密切的经济往来也使日本人在中国人民心目中的形象发生了极大改变。曹禺、于伶、刘厚生等人的日本游记就记录了日本人民的友好态度。在他们的笔下,与战争时期相比,日本人显得可爱了许多。在文学全球化的环境下,日本读者的接受问题,也纳入了作家的创作范畴。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就产生了迟子建笔下如中村正保和麻枝子这样善良可爱、值得人们同情的人物。
形象是“对一种文化现实的再现,通过这种再现,创作了它(或赞同它、宣传它)的个人或群体揭示出和说明了他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意识形态和文化的空间”[1]24。这也就是说,迟子建在探讨日本人形象的同时,其实也是在挖掘中国人的形象。《伪满洲国》在描述日本军人残暴的同时,也映衬出了中国军人的不畏残暴,而日本平民的痛苦遭遇,其实也包含着中国人民在那段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复杂而纠结的心理状态。《伪满洲国》在日本人形象塑造上的突破与不足,都代表了中国文学对于日本人形象塑造发展过程中必经的阶段。在此基础上,我们期待将会有更加客观、真实、丰满的艺术作品呈现出来。
[1] 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 张志彪.比较文学形象学理论与实践[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
[3] 迟子建.伪满洲国[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4] 方守金.人性激活历史的出色文本——读《伪满洲国》[J].五邑大学学报,2002(3).
I207.42
A
1006-5261(2012)03-0099-03
2012-03-07
孙雅琦(1988―),女,河南安阳人,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