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桥市长》中潜在信念和其在叙事中的作用
2012-08-15郑瑶
郑 瑶
(辽东学院 外语学院, 辽宁 丹东 118003)
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倚重于承载它的价值观,而人类的价值观或称信念又通过文学作品来体现。通观人类的发展,我们发现,虽然世界之大,多种族、多种文化并存,却又存在多种文化差异,甚至冲突。但人类始终能够彼此交流,这其中包括文化交流,或互相借鉴。这是因为人类存在一套完整的价值体系,是得到各个民族、各个文化所认同的,这就是本文所谈到的人的信念或普世价值。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道:“人情顺达即文章”,符合了人的情理即是好的文章。亚里士多德也在《诗学》中写道:“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1]63。而“行动”受制于人的思想,思想涉及人的信念。我们在研究一部作品的叙事时,经常研究的是叙事的技巧,而往往忽略了信念在叙事中的作用。也许正如韦恩·布斯所述:“我们很少使用这类观念来谈论伟大的文学作品,只是因为我们视其为理所当然”[2]149,但是它构成了叙事很重要的一部分,是研究叙事过程中不可逾越的。本文所探讨的就是信念与叙事不可分割的关联。
一、信念与人物命运:顺者昌逆者亡
《卡斯特桥市长》常被视为“性格与环境”的一类小说,但很少人提到其性格和环境背后的价值观。我们可以从小说中看到许多当时社会人的信念,这种信念体现在对人物命运的处理上。背离当时社会价值取向的,如背弃、妒忌、不贞、非理性、暴躁、傲慢的,往往都是命运坎坷,人生不幸,似乎是一种惩罚或报应;而符合这种价值取向的,如善良、宽容、忍让、贞洁的,尽管历经磨难,但终究是好事多磨,似乎是一种善报,所不同的是这种寓意以小说的形式向人们展示出来。比较明显的是露赛妲和伊丽莎白的命运对比。
露赛妲是亨察尔的情人,她曾经热烈地追求过这个比自己大很多的“鳏夫”,并轻率地和他有了亲密接触。后来露赛妲发现了比亨察尔更具魅力的伐尔伏雷,便轻易地抛弃了亨察尔,投入了后者的怀抱。但群众举行了游街,揭露她和亨察尔的行径,这成了她以悲剧结局的导火索。露赛妲的丑闻败露使她难以承受社会的压力和预期的家庭压力,最终香消玉殒。而亨察尔并未承受太多压力。从两个人物——露赛妲和亨察尔不同的结局,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社会对于女性的要求甚于男性,也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对于贞操和忠诚有强烈的信念,才使得鲁莽的人群做出不成熟的举动,才使得露赛妲如此惧怕这种舆论的压力。
与露赛妲轻率的行为不同的是伊丽莎白的谨慎。初期她和伐尔伏雷相遇产生了好感,内心的澎湃并没有取代行为的理智,伊丽莎白正如许多传统女性一样,性格中有一种内敛的品质。后期伐尔伏雷再次成为单身后,她也没有立即与他重修旧好,而是透出了理性的淡然。从中我们看到的是对恋爱谨慎态度的推崇,露赛妲违犯了这个信念而导致了自食其果,伊丽莎白遵从了这个信念而得到善果。在小说的最后,我们得知伊丽莎白得到了初婚的幸福,尽管她以后也会经历人生的坎坷。
关于主人公亨察尔的命运,我们会有更多的议论,可以说主人公最大的不幸来自于对伐尔伏雷的妒忌,这违背了人们善良、宽容的信念和急流勇退的价值观。伐尔伏雷是亨察尔发现的人才,并一手提拔起来。他原本是希望到别地发展的青年,亨察尔对他一再挽留并委以重任。伐尔伏雷给亨察尔带来了转机和财富,他们也成为了最亲密的朋友。伐尔伏雷年轻、聪明、充满活力,对人宽容、平易近人,这使他在当地人中更受欢迎。当亨察尔听到人们都在议论伐尔伏雷比他更有能力,更受到欢迎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受到了威胁,做了引狼入室的事,他赶走了伐尔伏雷,禁止他与自己归来不久的女儿交往。然而这却是他更大灾难的导火索。伐尔伏雷创立了自己的公司,他善于经营,不仅如此,他开始和亨察尔的情人露赛妲交往。这些都使得亨察尔认为自己被掠夺了。他在强烈的报复心理的作用下作出了轻率愚蠢的判断,使他破产,失去了市长的职位。而伐尔伏雷娶了亨察尔的情人露赛妲,当上卡斯特桥市的市长,还购置了亨察尔的房产。伐尔伏雷的到来“剥夺”了亨察尔的一切,亨察尔更加嫉妒和怨恨伐尔伏雷。当亨察尔觉得伊丽莎白是他最后的所有,指望父女俩能相伴余生的时候,由于露赛妲的去世,伐尔伏雷开始追求上了伊丽莎白。如果这时亨察尔能放下自己的高傲和妒忌,选择和伐尔伏雷重归于好,他的人生就会有很大的转机。但是他的傲慢使他难以低头,他觉得自己几近无容身之地。伊丽莎白的生身父亲纽森的到来,彻底打碎了他的希望。在私念的作用下,他谎说伊丽莎白已经去世。当伊丽莎白得知此事后,他再次失信于伊丽莎白。最终主人公在失去一切后孤独地死去。
二、信念与回归:对信念的回归即对道德的回归
亨察尔的一生是悲剧的,而他的悲剧是由于自身的错误造成的;但从另一方面看,我们却发现他的一生又是不断悔改的一生。小说的叙事始终围绕着“犯罪—救赎”这条主线展开。亨察尔不是一个圣者,也不是一个坏透了的人。他的非理性,如冲动、暴躁、自私、妒忌违背人类普遍接受的价值观,但亨察尔并非一个没有人性的人,他的非理性往往是一时冲动的结果,而不是处心积虑的阴谋。他虽顽固,却非奸狡;虽暴躁,却不乏真诚。一时的冲动过后,他的这种对普遍价值的认同,这种对人的信念的认同,又使他懊悔罪过,最终我们看到的是他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他的非理性,回归到人的基本理念上来。他成为了现实中普通人的映射,具有真实的美感。他的遭遇就像是莎士比亚悲剧中那些具有并非不可饶恕的人类弱点的英雄一样,值得同情,感叹。
作为主人公故事的缘起便是亨察尔卖妻。亨察尔和妻子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伊丽莎白来到异乡寻求生意做。很显然,他们并不默契或甜蜜。在大量饮酒后,亨察尔开始抱怨他的妻子给他带来了坏运气,并毁了他的大好前程。在酒精的作用下,亨察尔以五个几尼卖掉了自己的妻子。
亨察尔酒醒后,发现自己只身一人,他慢慢记起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痛恨自己犯下了卖妻的罪行。我们从中看到这样一种信念,我们暂且把它称作矛盾的主次之分:虽然亨察尔开始时抱怨自己的妻子,这种想法是不对的,然而没有铸成大错,但后来的卖妻的行为却是不可饶恕的,这种行径是对婚姻的不忠和背叛,形同抛妻弃子。正是这种普遍认同的信念,使主人公意识到自己犯的罪恶,尽管他的妻子并不能令他满意,但抛弃妻子是有罪的。卖妻已成为主要罪过,而对妻子的不满已不值一提。他决定弥补罪过。他戒掉了酒,打听妻子的下落,最终他停留在了一个他认为会再次遇见妻子的地方——卡斯特桥市,并再未娶妻。至此,亨察尔似乎完成了一种道德上的自我觉醒。
在后来的叙事中,亨察尔的这种道德回归还体现在他复仇心理的转变。虽然伐尔伏雷和露赛妲让亨察尔饱尝了人生的逆境,但亨察尔最终放弃了个人的恩怨,回归到人的理性。亨察尔在卡斯特桥市的成功似乎更加助长了他的高傲,而他的衰败又使他受挫的高傲变成愤怒和暴躁。亨察尔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在他的妻子去世之后出现了,她就是亨察尔从前的情人露赛妲。她听说他的妻子去世了,故来到卡斯特桥。他们的复合没有了障碍,且顺理成章,她是亨察尔人生中的新希望。然而伐尔伏雷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富有而轻浮的露赛妲和年轻有为的伐尔伏雷一见钟情,并终成眷属,这使得亨察尔再次受到打击。亨察尔怨恨露赛妲背叛自己而投向自己的竞争对手伐尔伏雷怀抱,露赛妲生怕她以前给亨察尔写的那些热情洋溢的信流落他人之手,而暴露她从前对他的追求。这样的描写使我们看到的仍然是暗藏在文学作品下面的当时人的信念。我们看到的是当时的人们更注重忠诚、操守、名誉。这也是露赛妲如此害怕的原因。亨察尔一直想捉弄她,来报复她的背叛。直到露赛妲约他出来向他哀求。下面一段是对亨察尔的思想描写:
Henchard was disarmed.His old feeling of supercilious pity for womankind in general was intensified by this suppliant appearing here as the double of the first.Moreover,that thoughtless want of foresight which had led to all her trouble remained with poor Lucetta still;she had come to meet him here in this compromising way without perceiving the risk.Such a woman was very small deer to hunt;he felt ashamed,lost all zest or desire to humiliate Lucetta there and then,and no longer envied Farfrae his bargain.He had married money,but nothing more.Henchard was anxious to wash his hands of the game.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露赛妲柔弱的形态和语言举止加强了亨察尔对女性本来就有的高傲的怜悯,亨察尔觉得露赛妲已不值得去报复,他道德的自我觉醒使他不屑于再去报复露赛妲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开始对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羞愧。而且我们还看到,当露赛妲病危的时候,亨察尔忘却前嫌,不辞劳苦,黑夜只身去寻找她的丈夫伐尔伏雷,希望他迅速地回到露赛妲的身边,使她的病情好转。这些都体现出亨察尔放弃了个人的恩怨,回归人的信念的主题。
而对于亨察尔的对手伐尔伏雷,亨察尔的表现也从妒恨、冲动、报复的心态慢慢恢复到理智和自我制约的状态。这体现在皇室成员经过卡斯特桥市后,二者爆发的冲突上。亨察尔为报复在众人面前受到的伐尔伏雷的羞辱,打算致伐尔伏雷于死地。他约伐尔伏雷来到粮仓,伐尔伏雷走近了,哼着那首初遇亨察尔时哼着的歌。这勾起了亨察尔的思绪,他被感染了。我们可以感知的是当初两人相遇时的那份友谊浮现在他脑海,消减着他的怨恨。下面是对亨察尔此时的描写:
Nothing moved Henchard like an old melody.He sank back.“No;I can't do it!”he gasped.“Why does the infernal fool begin that now!”
伐尔伏雷停止了歌唱,亨察尔维持原计划。二者发生了一场搏斗,很显然,伐尔伏雷不是亨察尔的对手,他很快被亨察尔制服。亨察尔此时即将得手,但他却戛然而止了。下面的直接引语表明了他的转变。
“God is my witness that no man ever loved another as I did thee at one time… And now——though I came here to kill'ee,I cannot hurt thee!Go and give me in charge——do what you will——I care nothing for what comes of me!”
而后的行为描写,表明亨察尔对自己的袭击行为感到非常懊悔:
Henchard took his full measure of shame and selfreproach…He became possessed by and overpowering wish to see Farfrae again that night,and by some desperate pleading to attempt the well-nigh impossible task of winning pardon for his late attack.
这都反映出主人公对人类信念的回归,即人是不应该怀恨、不该报复或是恶意攻击的。而亨察尔对伊丽莎白和伐尔伏雷之后的恋情也采取了宽容的态度,尽管他内心强烈恐惧失去继女对他的爱,憎恨竞争对手伐尔伏雷夺走了自己的一切,但他采取了克制的态度,并没有阻止二者的关系。从下面的心理描述中可见亨察尔善恶交织的心理,而最后一句表明了他的回归:
Had she lost her heart to any other man in the world than the one he had rivaled,cursed,wrestled with for life in days before his spirit was broken,Henchard would have said,“I am content.”But content with the prospect as now depicted was hard to acquire.
There is an outer chamber of the brain in which thoughts unowned,unsolicited,and of noxious kind,are sometimes allowed to wander for a moment prior to being sent off whence they came.One of these thoughts sailed into Henchard's ken now.
Suppose he were to communicate to Farfrae the fact that his betrothed was not the child to Michael Henchard at all——legally,nobody's child;how would that correct and leading townsman receive the information?He might possibly forsake Elizabeth-Jane,and then she would be her stepsire's own again.
Henchard shuddered,and exclaimed,“God forbid such a thing!Why should I still be subject to these visitations of the devil,when I try so hard to keep him away?”
亨察尔对纽森的态度体现了他放下自私的立场,回归正道。纽森是当年亨察尔妻子的买主。成年的伊丽莎白是纽森的女儿。当纽森第一次来找亨察尔,求得和女儿团聚时,亨察尔谎称伊丽莎白已死。亨察尔是自私的,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伊丽莎白成了他生活的新希望。他对伊丽莎白的态度已经从厌恶转为依恋。他不忍心自己的希望刚刚燃起就破灭了,于是情急之下撒了谎。但当他看到纽森失望地离开后,他的心情不是欣喜而是受到了冲撞,他开始懊悔自己说谎,他想挽回他的错误,但纽森已经匆匆地离开了卡斯特桥。当得知纽森再次回来后,亨察尔自觉地离开了。下面是对当时亨察尔的心理和动作的描写:
Then Henchard,scarcely believing the evidence of his senses,rose from his seat amazed at what he had done,It had been the impulse of a moment.The regard he had lately acquired for Elizabeth,the new-sprung hope of his loneliness that she would be to him a daughter of whom he could feel as proud as of the actual daughter she still believed herself to be,had been stimulated by the unexpected coming of Newson to a greedy exclusiveness in relation to her;so that he sudden prospect of her loss had caused him to speak man lies like a child,in pure mockery of consequences.He had expected questions to close in round him,and unmask his fabrication in five minutes;yet such questioning momentary;he would learn all by inquiries in the town;and return to curse him,and carry his last treasure away!He hastily put on his hat,and went out in the direction that Newson had taken.
亨察尔的结局是他一系列行为的结果,也是亨察尔自己选择的结果。面对悲惨的命运,他没有做歇斯底里的抗争,或以伤害别人来换取自己的幸福,而是选择接受了这种命运。尽管结局凄凉,但是他走的是一条回归之路。说到底,是人的普世价值、信念影响着他的抉择,使他走上了道德回归之路。[3]在亨察尔身上,我们看到了这种信念的体现和这种信念对人的选择的支配作用。而作者的叙事也正是由于对这种合乎现实的人的行为的模仿,才创造出了生动而自然的文学作品。虽然亨察尔身上除了有这种信念的体现,还有人所共有的弱点,但人的信念终究战胜了人的弱点,最终使他走上了回归之路,使人成为真正的人之路。而对于亨察尔这一切的不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正如韦恩·布斯在评论莎士比亚的悲剧时所说的:“受难也会使人成熟,因此受难是必要的:在他的剧作中,受难如同其他一切东西一样,在一个有秩序的世界中有其意义。”[2]148这就是伟大作品的另一个特点:作家更关注的是人的精神世界,而不是结尾的皆大欢喜。通过这种对信念的依托,作者成功塑造了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让每个读者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从而产生同情、悲怜的感情,而这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述,是悲剧要达到的目的。[1]63
韦恩·布斯在《小说的修辞》中写道:“文学‘涉及了假设、信念和同情……”[2]143“利用这些普遍的观念来创作,肯定不会保证一个作家的伟大。然而,在这些观念出现的作品中接受它们,无疑是体会到伟大性的必要步骤。”[2]148可见透过作品看信念无疑会给我们理解文学作品提供更有价值的信息。
[1]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付礼军,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
[3]许欣.论《卡斯特桥市长》中的二元对立[D].石家庄:河北师范大学,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