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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看儒家对音乐的政治化诠释

2012-08-15

关键词:礼乐政权儒家

侯 焱

(山西师范大学 戏曲文物研究所, 山西 临汾 041004)

一、《乐记》中关于音乐政治化的阐释

“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一语,出自《礼记·乐记》,原文为:“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1]这一段,与《礼记·乐记》其他的篇目中对音乐维护秩序、培育道德、激发情感功能的诠释相近,是儒家对音乐所具有的政治功能的解读。

关于政治功能在音乐所有功能中的地位,从《乐记》的《乐本篇》中便可窥一斑。《乐本篇》中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1]这里阐明乐产生的本源。《乐本篇》中又提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单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1]这一段中,先分析乐对人情感的影响,之后便开始阐述古代君王在政治活动中对音乐的定位和运用方式。此后更是将不同类型风格的音乐与不同的国情民情挂钩,论述的核心就在于“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一句,用现代人的话语来阐释,即:音乐是人类意识的产物,反映音乐创作者、演奏者和聆听者内心中的情感变动,以音乐的形态表现出来。治世的音乐因为生活幸福而显得安详,反映了政治的清明;乱世的音乐因为民心愤怒而显得怨气重重,反映了政治的黑暗;亡国遗民们的音乐因为怀念故国而充满思恋之情,反映了民众对新政权的惶惑。归结来说,即:一个国家在某个时期音乐的风格与特点,是与这个时期国家政治的表现状态密切相关的。在《乐记》当中,音乐的政治意义甚至要高于音乐的道德价值和教化功效,在儒家价值体系当中,音乐的道德价值和教化功效必须通过对音乐的政治化运用来实现。《乐本篇》中又讲到:“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人为之节,衰麻哭泣,所以节丧纪也;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昏姻冠笄,所以别男女也;射乡食飨,所以正交接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1]王道的实现需要礼乐刑政的齐备统一,缺一不可,而乐的地位尤在刑政的地位之上,与礼一样属于治世之道中起积极作用的手段。

《乐记》中对音乐政治功能的阐述,并不止《乐本篇》中的内容。在《乐言篇》中,进一步深入阐述了儒家对音乐与人性、音乐与政治之间交互作用的看法:“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单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然后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律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故曰:乐观其深矣。”[1]这段文字将乐风与民风进行对比分析并进一步联系统一起来,认为音乐的风格对民众的情感和心理有着深远的影响,因此对音乐风格的规范足以帮助统治者实现对民众情感心理的控制,并进一步实现社会安定民情和谐。在《乐情篇》中,对音乐仪式中的规则秩序作了阐述:“乐者,非谓黄钟大吕弦歌干扬也,乐之末节也,故童者舞之。铺筵席,陈尊俎,列笾豆,以升降为礼者,礼之末节也,故有司掌之。乐师辨乎声诗,故北面而弦;宗祝辨乎宗庙之礼,故后尸;商祝辨乎丧礼,故后主人。是故,德成而上,艺成而下;行成而先,事成而后。是故先王有上有下,有先有后,然后可以制于天下也。”[1]在礼仪形式当中,音乐的内容与仪式的规格不是最关键的内容,对仪式中每个元素的严谨设置才是礼乐制度的关键所在,只有按照每一个礼仪元素所蕴含的道德、政治涵义将之准确安排,才能在符合儒家价值体系的基础上使礼乐仪式起到最大的宣教效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二、音乐不能解决政治的问题

在笔者看来,《乐记》中对音乐政治功能的说法无疑是夸大了音乐等艺术种类与政治之间的关联程度,是一种夹杂了政治目的的学术思想。大凡一个朝代初兴,为了树立政治清明的政权形象,维持其封建统治,往往会选择建立一整套完善庞杂的礼乐系统,这一时期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瓦舍之内,高低层次的娱乐都显得十分符合传统儒家的礼乐治国思想。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统治者施政方针和个人喜好的变化,正统的宫廷礼乐已经无法满足上上下下的娱乐需求,因而便出现了更多更具娱乐性和草根性的乐舞种类和娱乐形式,同时由于政治清明程度的降低,便会出现一些讽喻类的艺术作品;但所谓“乱世之音怨以怒”之说,已经偏离了历史的主航道,开始有些主观臆断的意味了。中国历史上的市民文化兴起于唐,大成于宋,无论唐宋,其所谓乱世都是灭国丧民的大规模战乱,根本无音,几乎无政,何来政乖之说。北宋一朝政治生态最恶劣之时莫过于神宗哲宗徽宗钦宗四朝,但政治生态的恶劣并没有过多影响到市民文化的发展,所谓“乱世之音”在唐宋之时无非是几个诗人词人的悲天悯人之作。中国历史上真正出现“政乖民困”的时代,是在蒙古人统治之下的元朝,汉族文化人地位低微,受尽压迫欺辱,这些人无论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写出什么样的作品,都是对当时社会秩序和政治生态的忠实反映。而在史书所载中国历史上“昏君”最多的明朝,恰恰既无乱世之音,更无亡国之音,甚至在内外交困大厦将倾的崇祯一朝,江南一地仍旧时时歌舞夜夜升平,或者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亡国之音”,但是难道这不能说明,主流文化的兴盛与发展有时候并不与同时期政治生态的变化同步吗?甚至满清一朝最艰难困苦岌岌可危的同光年间,不也是昆曲徽班盛极一时、国粹京剧成型壮大的黄金岁月吗?用音乐来衡量政治的清明程度,乃至影响国家机器的运转行进,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奴隶社会基础之上的思想,在社会大变革思想大爆炸的春秋战国时代已经被统治者和民众所摒弃,更不要提在与商周时代完全不同的封建社会历史阶段,这种礼乐治国的思想能在多大程度上发挥作用。

《礼记》作成于春秋战国,编定于西汉,而西汉一朝,尤其是汉武帝时期,乃是儒家变质的第一个关键时期,儒家自孔丘以降大量的文献资料,在这一时期或多或少都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或者说,在很多语句内容的解释方面,篡改了孔丘等人原本的思想与意愿,而采用了一种由统治者意愿和当时儒家思想领袖意愿相融合而产生的新解释。所以,自西汉以降,儒家便已不再是最初的儒家,由春秋战国时代那个尝试找出一种中庸和谐治国之道的儒家,变成一个为维护统治阶级封建统治和思想垄断而存在的儒家。西汉儒家力推的中心思想是“天命论”、“气数论”等宿命论思想,他们吸收了邹衍五德始终学说的中心思想,夹杂进董仲舒等人的思想私货,创造出了“天命有常”、“君权天授”、“五德轮替”等说辞,将人世间社会发展、政治生态、统治者才智能力等等客观因素与“天命”、“气数”、“五行”等等虚无缥缈的抽象事物联系起来,在维护了封建统治者统治秩序的同时,也为儒家这个从前的学派现在的特殊利益群体找到一个偌大的靠山,更重要的是,儒家不仅为政权的维持提供了理论依据,也为政权的灭亡和轮替找到了理论依据:既然一个朝代的政通人和源于天命所归,气数旺盛,那么一旦这个政权政不通人不和,就是天命流转,气数已尽,是需要改朝换代的时候了,这个时候自然就会有人跳出来试图参与并完成这个轮替政权的工作,其中自然少不了创造这个思想系统的儒家人士。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天命”、“气数”之类的说辞确实为野心家和冒险家们提供了强有力的战斗工具,但是中国历史上对这个战斗工具运用得最得心应手的,恰恰是儒家人士自己。中国历史上每一个朝代出现危机之时,第一批叛离者是那些生活无着走投无路者,第二批叛离者就是曾经是这个政权坚实脊梁的儒家人士,他们用自己所创立的理论来说服自己。仅仅有汉一朝,就有王莽和曹丕两人先后利用了儒家的这种理论来完成自己的篡权大业。在此之后,几乎每一个野心家都会堂而皇之地宣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基于“前朝气数已尽,本人顺应天时,拥立新主”之类的理由,譬如北宋群臣对北宋皇室的背弃,再如南宋群臣对南宋政权的背离。明朝曾经经受过一次这样的危机,土木堡之变之后朝中诸大臣似乎也准备放弃这个政权转而寻求其他可能出现的主子,然而伟大的于谦终究拯救了这个皇帝被俘看似气数已尽的帝国,那些臣工名士们立刻转变口风说明朝气数未尽,自有将星辅佐。然而明朝最终还是亡在了“气数”之上,京城的富豪望族宁可被李自成杀光抢光也不肯给崇祯捐一分钱,江南的豪商大贾一边挥金如土享乐欢愉,一边坐观明朝政权在农民军和清军的两相磨蚀下覆灭而不肯为这个政权提供一丝一毫的资助。明朝的气数,生生就是这样被磨没的。

单就“乐”一事物而言,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长河当中,形成了这样一种稳定循环:新政权建立,百废待兴,出于节约财政开支和树立良好政权形象的目的,禁绝绝大部分普通娱乐性乐舞,只保留礼仪性乐舞活动;政权发展到一定程度,财力恢复,官方和民间出于娱乐需求,恢复并发展各种娱乐活动;政权发展到中后期,社会矛盾加剧,政权内部出现斗争,出现一些含讽喻影射内容的娱乐节目;政权发展到末期,政治生态和社会环境急剧恶化,大部分地区的娱乐活动衰败,小部分地区的娱乐活动继续维持并发展;进入政权更迭之际的大动乱,娱乐活动陷入低潮期。这一循环的产生,主要是由于社会经济环境和政治环境的客观变化而导致的,另外也受到人们审美口味变化的影响。而单纯从“乐”的本身属性来说,任何时候音乐戏曲等娱乐活动的发展变化,首先都源于人们的审美水平和娱乐需求的发展变化,在一定程度上会受到政治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影响,影响程度随社会政治环境的变化程度而变化。但是任何将音乐、艺术、娱乐与政治完全挂钩的想法或理论,都是过于绝对化的,是不严谨的或有特殊企图的。中国封建文化中的一大特色,就是将众多与封建政权的成败兴衰毫无关联或有些许关联的事物,树立为影响成败兴衰的关键力量,通过类似的以偏概全大而化之的手段,来掩盖某些个人或特殊利益群体在幕后的操作行为,除了之前提到的被曲解的“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以及“天命论”、“气数论”,封建社会常见的“女人祸水论”也是例证之一。在中国,娱乐过盛、天灾过频、女色过度甚至敌人过多之类的状况都可以成为政权更迭的借口,这样的思维逻辑现在再拿来理性地分析,显然是不可想象不可接受的。

三、音乐的发展不应与政治挂钩

当然,在儒家大行于世的两千多年里,也不是没有人质疑甚至颠覆过对音乐的政治化运用。唐太宗李世民在谈及音乐与政治的关系时就曾提到:

太宗曰:“礼乐之作,是圣人缘物设教,以为撙节,治政善恶,岂此之由?”御史大夫杜淹对曰:“前代兴亡,实由于乐。陈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齐将亡也而为《伴侣曲》,行路闻之,莫不悲泣,所谓亡国之音。以是观之,实由于乐。”太宗曰:“不然,夫音声岂能感人?欢者闻之则悦,哀者听之则悲。悲悦在于人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其人心苦,然苦心相感,故闻之则悲耳。何乐声哀怨,能使悦者悲乎?今《玉树》、《伴侣》之曲,其声具存,朕能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耳。”尚书右丞魏征进曰:“古人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乐在人和,不由音调。”太宗然之。[2]

十一年,(张)文收表请厘正太乐,上谓侍臣曰:“乐本缘人,人和则乐和。至如隋炀帝末年,天下丧乱,纵令改张音律,知其终不和谐。若使四海无事,百姓安乐,音律自然调和,不藉更改。”竟不依其请。[3]

从这些文字可以看出,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李世民,并不认为音乐本身与政治之间存在必然的关联,更不认为使用音乐能够厘正民情,辅助施政。在李世民看来,对国家、社会能够产生直接影响的是人心,而音乐只不过是人心的客观反映,可以作为参考,但不能将音乐看作人心与政治之间的一环,音乐只会受到人心与政治的影响,而不会成为影响人心与政治的主要因素。虽然李世民并不能超脱于所有封建统治者之外,仍然要受到儒家思想的约束而行事,但从其言行中至少能看出人们对于儒家思想中的不合理之处,仍然是存在一些质疑的。

音乐被赋予政治功能,在封建社会的早期对音乐的发展产生了直接影响,直到封建社会结束为止,一直对音乐的发展有多多少少的影响和约束。以史为鉴,任何一个处在这些圈子里的学人,都应该摆正自己的研究心态,正确地看待艺术、文学与社会、政治的关系,并且将这种关系通过严谨、科学、理性的手段展现给世人。只有通过认真学习、严谨研究、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才能取得更加接近事实真相的结果。这才是我们从事学术研究的目标。

[1]《乐记》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及識语)[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2]吴兢.谢保成.贞观政要·论礼乐第二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刘昫,等.旧唐书·张文瓘附从弟文收[M].北京:中华书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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