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椟胜于珠:旧体域外纪游诗中的“夹注”现象

2012-08-15

天中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新学梁启超现象

苏 明

(大连民族学院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0)

椟胜于珠:旧体域外纪游诗中的“夹注”现象

苏 明

(大连民族学院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0)

在近现代旧体域外纪游诗中存在着一种奇特而有趣的“椟胜于珠”的现象,即诗中的夹注较之原诗更为引人注意。这一现象的存在,揭示了在跨文化书写过程中,旧风格(旧体诗)与新材料(现代域外行旅体验)之间的矛盾冲突。“椟胜于珠”现象既是旧风格与新材料之间相互背驰的表征,也是旧风格为了适应新材料所做出的一种变通。这一书写策略的选择,显示了旧风格在现代域外体验面前的失语,同时也预示着文学变革发生的必然。

旧体域外纪游诗;旧风格;新材料;现代域外行旅体验

行旅很容易催发诗兴。清末民初,随着国门的打开,中国人的足迹逐渐延伸到世界各地。跨越文化地理空间的异域之旅带来的是全新的域外行旅体验。一方面是快捷的交通、通讯工具给旅行者带来的充满新奇感的现代行旅体验,另一方面,西方的先进科学技术、繁华都市则带给旅行者强烈的惊羡体验。但与此同时,来到陌生文化语境里的旅行者,不但要承受由于语言不通、饮食不适、文化观念不同等各种因素所造成的身心不适,而且还要面对在强大他者的比照下,自身文化认同发生危机所带来的焦虑和不安。所有的这些情绪体验,都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传统的纪游诗似乎是最顺手的表达工具。旅行者在纪游文学传统里得到了慰藉。于是数量可观的旧体域外纪游诗应运而生。选择旧体诗来纪游,不但在清末民初十分普遍,甚至在新文学已经牢牢占据主流地位的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采用旧体诗词来进行域外纪游的现象仍不绝如缕。

用格律谨严的旧体诗来表达现代域外行旅体验,本身非常具有挑战性,而运用新名词的纪游诗,则更是突破了读者的期待视野。在旧风格中穿插新名词,会给读者一种新奇的阅读审美感受,但也可能因为过于陌生而造成阅读障碍,限制作品的流通范围和影响力。受旧体诗形式上的束缚,旧体域外纪游诗无法清楚明了地介绍新事物、传递新意境。于是,在旧体域外纪游诗中就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椟胜于珠”现象。

钱钟书在评价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时,认为其“端赖自注,椟胜于珠”[1]347−348。诚哉斯言,与原诗比较起来,后人似乎更关注《日本杂事诗》的自注,如《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中钞录诗注为《日本杂事》一卷,王之春《谈瀛录》卷三四即《东洋琐记》,也几乎全是照搬《日本杂事诗》的诗注。

“椟胜于珠”的现象在域外纪游诗中极为普遍。最早出现在林鍼的《西海纪游草》自序中。如:

百丈之楼台重叠,铁石参差(以石为瓦,各家兼竖铁支,自地至屋顶,以防电患);万家之亭榭嵯峨,桅樯错杂(学校行店以及舟车,浩瀚而齐整)……博古院明灯幻影,彩焕云霄(有一院集天下珍奇,任人游玩,楼上悬灯,运用机括,变幻可观);巧驿传密事急邮,支联脉络。暗用廿六文字,隔省俄通(每百步竖两木,木上横架铁线,以胆矾、磁石、水银等物,兼用活轨,将廿六字母为暗号,首尾各有人以任其职。如首一动,尾即知之,不论政务,顷刻可通万里。予知其法之详);沿开百里河源,四民资益(地名纽约克,为花旗之大码头,番人毕集。初患无水,故沿开至百里外,用大铁管为水筒,藏于地中,以承河溜。兼筑石室以蓄水,高与楼齐,且积水可供四亿人民四月之需。各家楼台暗藏铜管于壁上,以承放清浊之水,极工尽巧。而平地喷水高出数丈,如天花乱坠)。[2]36−37

林鍼对避雷针、博物院、电报、自来水、喷泉等现代新事物进行了特别的补充说明。这篇自序是骈文体,原稿本在诗句后面用小字夹注,对前面诗文所述内容详加解释。在诗文中间夹注的方式在晚清域外纪游诗中比较普遍,如斌椿的《海国胜游草》和《天外归帆草》、何如璋的《使东杂咏》、张斯桂的《使东诗录》里也多附有诗注。“椟胜于珠”最典型的代表还是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黄遵宪在每首诗的后面均附上非常详细的解说。如果读者读过诗作仍不知作者所云为何,只消看看自注,就一切都了然于胸。有趣的是,“椟胜于珠”的奇特现象并不仅限于晚清,直至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旧体域外纪游诗中仍存在着这种现象,如吴宓的《欧游杂诗》、王礼锡的《去国五十绝句》等。吴宓在《欧游杂诗》中常常在诗后用长篇大论来注释诗文中提及的历史事件或人物事迹,如第二段吟咏英国伦敦讷耳逊纪念碑的一首。诗中“苦爱哈米顿,艳史风流袅”的主人公讷耳逊,能有幸“英雄遇美人”似乎让吴宓颇为羡慕,五言十六句的古体诗显然无法交待清楚兴建讷耳逊纪念碑的来龙去脉,于是吴宓在自注中用了几千字的篇幅,不厌其烦地介绍了“讷耳逊与哈米顿夫人相爱之历史”。与前面的五言古诗相比,后面的自注所讲述的英雄美人的艳史传奇更为引人入胜。

在诗中夹注,即在诗中(或诗后)穿插以散文式的文字,不但破坏了诗歌的节奏感,也不同程度地削弱了诗歌原有的韵律美。但即便如此,旧体域外纪游诗中“椟胜于珠”现象却仍比比皆是。究其原因,在于诗中所涉及的域外体验已经远远超出了读者的认知格局,如果不加以说明,诗中出现的新事物、新体验就成了读者无法解读的符码,致使阅读无法顺利进行。域外游记承担着传递新知、启蒙民众的重任,写作游记本身就是为了将旅行者在海外森罗万象的眼界、奇怪多端的耳闻介绍给无法走出国门的国人。因而让读者读得懂就成为旧体域外纪游诗的第一要义。旧体域外纪游诗受到严格的格律、字数限制,短短几十个字根本无法将作者耳闻目睹的新鲜事物、现代体验表述清楚。无奈之下,作者只好选择在诗中穿插自注这种权宜之计,这虽然破坏了诗歌的节奏和韵律,但却可以消除读者的阅读障碍,实现游记传递新知的功能。

旧体域外纪游诗中时常会运用一些新名词,这些新名词如果不加以说明,就会令读者如读天书。新名词造成的阅读障碍减弱了诗歌的社会影响力,对此梁启超曾经作过深刻的反省。晚清诗坛一度风行“新学诗”。所谓“新学诗”就是夏穗卿和谭复生等人于1896―1897年间提倡在诗中使用新名词的诗歌改革尝试。他们喜欢在诗中使用一些如“喀私德”、“巴力门”等音译词,或者如他们所说的“经典语”①。因为当时夏穗卿等人“方沉醉于宗教,视数教主非与我辈同类者,崇拜迷信之极,乃至相约以作诗非经典语不用”[3]5326。可是因为这些新名词太过生僻,“苟非当时同学者,断无从索解”。连和夏穗卿、谭复生等人关系十分密切的梁启超,在收到夏穗卿赠送给自己的诗作时,也苦恼于“此皆无从臆解之语”[3]5326。故而掺杂着新名词的“新学诗”只能局限在一个很小的社交圈内。对于“新学诗”的认识,梁启超前后的态度有很明显的变化。1899年,梁启超还认为“新学诗”虽然“已不备诗家之资格”,但其“善选新语句,其语句则经子生涩语、佛典语、欧洲语杂用,颇错落可喜”。他自己也亲身尝试作过“新学诗”,但试验的结果却使他体会到了“新学诗”存在的弊端。他仿效“穗卿、复生之作”,其中有这样一首:“尘尘万法吾谁适,生也无涯知有涯。大地混元兆螺蛤,千年道战起龙蛇。秦新杀翳应阳厄,彼保兴亡识轨差。我梦天门受无语,玄黄血海见三蛙。”当有人向梁启超“乞为写之且注之”时,梁启超“注至二百余字乃能解”。日后观之早年的诗作,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实甚也。真有以金星动物入地球之观矣”[3]1219。到了 1902年以后,梁启超对于“新学之诗”进行了检讨。他指出了“当时所谓新诗者,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的流弊。对于夏穗卿、谭复生等人喜欢在诗中使用“喀私德”、“巴力门”等音译词,或者从《新约全书》中择取故实的做法给以全面的否定②,认为“此类之诗,当时沾沾自喜,然必非诗之佳者,无俟言也”。对于自己早些年跟风摹仿新学诗,“时从诸君子后学步一二”的行为,此时的梁启超已经感到“既久厌之”了[3]5326。

同一时期的域外游记中也存在着很多让人“无从臆解”、“无从索解”的新名词。翻开清末民初的域外游记,这样的新名词不胜枚举,如伯理喜顿(总统)、掊朴(罗马主教)、各里思答尔巴累恩(水晶宫)、洋技(美国佬)、阳明之气(氧气)、羔求(橡皮)、海车(伦敦之公共马车)、柴艾斯(国际象棋)、绍勾腊(巧克力)、三鞭(香槟酒)等。这些新名词大部分是根据英文音译而来。由于晚清的海外游历者多不懂外语,故而音译词的发音稀奇古怪。加之当时翻译规范尚未建立,所以不同游记中出现的用来指称同一事物的音译词往往各不相同。如果不加以说明,读者根本就是一头雾水,不知作者所云为何物。由于读者缺少域外的亲身体验,使得游记作者在谈及域外新事物、新体验时,不得不考虑读者的接受问题,所以时常出现边记录边说明的现象。以凝炼含蓄、短小精悍见长的域外纪游诗,在描述域外体验时,就更需要在诗外加以说明。这样一来,有时注释反而比诗本身更吸引读者,“椟胜于珠”的有趣现象就发生了。

在旧体域外纪游诗中出现的“椟胜于珠”现象,其实质是在跨文化书写过程中,“旧风格”与“新材料”之间发生矛盾冲突的结果。传统格律诗在表现现代域外体验时处处显得捉襟见肘,新材料时常会胀破旧风格狭小的表现空间。“椟胜于珠”现象的发生,说明“以传统格律体而尝试表现现代生活体验必然遭遇美学困境”[4]。钱钟书在评价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时说:“假吾国典实,述东流风土,事诚匪易,诗故难工”[1]348。意思是说黄遵宪在介绍日本的风土人情、国势政治、天文地理、服饰技艺等具有现代气息的事物时,沿袭的仍然是旧体格律诗的表现形式,借用的亦是传统的典章故实。用旧风格来表现近代日本的现代转变,黄氏为此所作的努力诚然匪易。但是,对于如何将旧风格与新材料完美、和谐地整合起来这一难题,黄遵宪在《日本杂事诗》中的文学尝试表明他并未找到什么锦囊妙计。所以钱钟书说他的《日本杂事诗》很难作得工整。“椟胜于珠”现象既是旧风格与新材料之间相互背驰的表征,也是旧风格为了适应新材料所做出的一种变通。这一书写策略的选择,显示了旧风格在现代域外体验面前的失语,同时也预示着文学变革发生的必然。域外纪游诗在旧格律诗中掺杂大量散文体的自注,或许可以看作是新诗出现、文学语言走向通俗化的历史征兆。

注释:

① 所谓经典者,普指佛、孔、耶三教之经。

②“盖当时所谓新诗者,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丙申、丁酉间,吾党数子皆好作此体。提倡之者为夏穗卿,而复生亦綦嗜之。此八篇中尚少见,然‘寰海惟倾毕士马’,已其类矣。其《金陵听说法》云:‘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胜于巴力门。’喀私德即Caste之译音,盖指印度分人为等级之制也。巴力门即Parliament之译音,英国议院之名也。又赠余诗四章中,有‘三言不识乃鸡鸣,莫共龙蛙争寸土’等语,苟非当时同学者,断无从索解;盖所用者乃《新约全书》中故实也。”引自《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326页)。

[1] 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 林鍼.西海纪游草·自序[M].长沙:岳麓书社,1985.

[3] 梁启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4] 王一川.全球化东扩的本土诗学投影——“诗界革命”论的渐进发生[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

A Study on the Interlinear Notes in the Old-Style Extraterritorial Travel Poetry

SU Ming
(Dalian Nationalities University, Dalian Liaoning 116600, China)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old-style travel poetry, interlinear notes draw much more attention than the poems they lie in, which discloses the conflicts between old style (classical poetry) and new material (modern extraterritorial traveling experience) in the process of cross-cultural writing. The phenomenon is both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the difference between old style and new material and a kind of adjustment made by old style to new material. The choosing of this kind of writing strategy shows the aphasia of old style when confronted with modern extraterritorial experience and indicates the inevitability of literary revolution.

old-style extraterritorial travel poetry; new material; modern extraterritorial traveling experience

I207.227

A

1006−5261(2012)04−0077−03

2012-02-13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10YJC751012);辽宁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0045)作者简介:苏明(1972―),女,辽宁大连人,讲师,博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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