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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潜开拓 神超独游——葛晓音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

2012-08-15

天中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沉潜体式山水

刘 宁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沉潜开拓 神超独游
——葛晓音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

刘 宁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葛晓音先生在汉魏六朝隋唐五代文学史的综合研究、以山水田园诗派为核心的诗歌流派研究以及先秦汉魏晋诗歌体式研究方面,都取得了重要的成就。在治学方法上,她从不依傍新理论、新方法、新框架的简单植入,而是以深入材料的沉潜之功、发现问题的妙悟之力以及观察历史大势的开阔格局,开拓了一条可以进入中国文学史内在肌理的研究道路。20世纪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经历了中外文化碰撞所带来的观念方法革新之后,日益呼唤在融汇新知的基础上,对中国文学传统更为深入的沉潜与发掘。葛晓音先生的学术贡献,正深刻地回应了这一时代大课题的要求。

葛晓音;古典文学;沉潜;妙悟

葛晓音的古典文学研究,起步于改革开放伊始的1980年代初,在其后的30年间,她为学界贡献了一大批卓有建树的优秀成果,对汉唐文学的研究做了极为深广的开掘。在喜欢以代际特征描述学者的流行风气里,葛晓音该归入哪一代学人,往往让人很觉踌躇。她的研究,既有80年代的开阔广博,又有90年代的规范细腻。在人们普遍为研究创新而焦虑的新世纪,她仍然以深邃的诗歌体式研究,开拓了新的学术格局,引领了新的学术方向。不论时代风尚如何变换,她始终以独立探索的品格,既立足时代,又创造出超越时代的研究成绩。

从研究内容来看,葛晓音在汉魏六朝隋唐五代文学史的综合研究、以山水田园诗派为核心的诗歌流派研究以及先秦汉魏晋诗歌体式研究等方面,都取得了重要的成就。在治学方法上,她的创新从不依傍新理论、新方法、新框架的简单植入,而是在深入历史文献的基础上,以实证和理论相结合的方法,追本溯源,扎实地推进对研究对象的认识。她以深入材料的沉潜之功、发现问题的妙悟之力以及观察历史大势的开阔视野,开拓了一条进入中国文学史内在肌理的研究道路。

20世纪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经历了中外文化碰撞所带来的观念方法革新之后,日益呼唤在融汇新知的基础上对中国文学传统更为深入的沉潜与发掘。葛晓音的学术贡献,正深刻地回应了这一时代大课题的要求。

葛晓音的文学史研究,对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这一中国文学历史演进的关键时期,做了极为深广的发掘,有关成果主要反映在她的《八代诗史》、《汉唐文学的嬗变》、《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等著作中①。

文学史演变的关键环节,是葛晓音最为关注的对象,她对齐梁文人革新晋宋诗风的功绩、初盛唐诗歌革新的基本特征、开元诗坛与唐宋古文运动之演变历程等问题的讨论,在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关于齐梁诗歌的革新之功,她在回溯诗歌自西晋以来日趋雅化、语言愈益典奥的倾向后,指出齐梁文人在诗歌史上最重要的功绩是从追求语言的清新浅易和诗歌表现情性两方面来革新晋宋诗风。她同时理清了胡适以为不可理解的沈约声病说和三易说之间的关系[1]56−74。关于初盛唐的诗歌革新,学界一向认为是以儒家的“美刺”说为指导,以清除齐梁绮艳文风为目的,她则发现唐代诗人的风雅观念,其内涵较之传统的美刺讽谕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恢复建安时代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突破美刺讽谕的传统风雅观念,逐步解决理论和创作之间的矛盾,正确处理内容和艺术的复变关系,用健康的审美标准批判地继承齐梁诗的艺术成就,使盛唐诗形成理想主义的倾向和乐观昂扬的基调,达到融汉魏风骨于南朝词采的完美境界,是初盛唐诗歌革新的基本特征。这个认识,将对盛唐诗歌艺术精神的理解,提高到一个崭新的层次[1]85−110。她的《论开元诗坛》一文,则通过排比神龙到开元末诗歌发展的若干阶段,对盛唐诗渐次达到高潮的走向,做了更为细致的梳理,使《初盛唐诗歌革新的基本特征》中的有关探讨更趋深化[2]324−352。关于唐宋古文运动展开的复杂历程,她以系列论文多角度地探讨了唐宋古文运动与儒道内涵演变的关系,论证了两次古文运动的主要特征及二者间的联系与差别,提出了许多创见。例如,她指出中唐古文运动的成功,主要在于韩柳对儒家传统的政治观和文学观进行全面清理,提出了许多反传统观念的新解,以“道”的变革带动古文自身的革新,从而揭示了古文运动成功的深层原因[1]156−179。又如北宋诗文革新的对象,学界向来认为是西昆体和杨刘时文。她在理清宋初文风变化的阶段性和各派复古理论之针对性的基础上,指出这次革新历经反对五代体、西昆体和太学体三个阶段。五代体和西昆体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反映了乱世的衰飒之气,而后者是适应太平时代需要的雅颂之音,纠正了前辈学者将五代体和西昆体混为一谈的谬误[1]215−244。她还对“太学体”的流行时间、代表人物、政治背景及文体特点进行了全面的考证,指出其与石介、孙复、胡瑗任太学学官时复古过当有关,其思想根源可追溯到范仲淹复古之道的局限性。欧阳修领导诗文革新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于彻底纠正了尊雅颂、贬风骚的观念[1]208−214。她对于“太学体”的考辨,是学界的首次发现,对于后来的研究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葛晓音的文学史综合研究,相当广泛地思考了每一阶段文学与政治思想、学术文化的关系。例如,她对建安风骨的研究,就突破了传统上从乱世文学角度对此所做的一般化描述,将建安文人的人生观、道德观、学术思想的变化联系起来加以综合考察,指出建安诗人追求人生永恒价值的共同精神,才是建安风骨的本质[3]31−38。对儒家之道在不同时代的不同内涵,她也有深入的考察,并以此为基础,分析了文学史上一系列重要的问题,其中就包括前面已经提到的对初盛唐诗歌革新基本特征以及唐宋两次古文运动曲折历程的分析。此外,她还分析了诗教说由汉代的美刺并重,到西晋的只重颂美,到南北朝又趋复杂的演变过程,指出《雕虫论》在观念上落后倒退,刘勰《文心雕龙》也存在局限[1]16−36。同时她全面考察了南北朝隋唐文人在理论上不赞成屈宋的原因,在于骚人的哀怨不符合大雅标准[1]37−55。其《盛唐文儒的形成和复古思潮的滥觞》则对透过儒学的复杂演变来观察文学史的视角,做了更为深入的拓展,指出文儒型知识阶层在开元年间的形成以及礼乐观念在盛唐的普及,是天宝文人所赖以成长之文化环境的显著特征。与史学相沟通的盛唐文儒在开元前期形成以后,很快成为政坛和文坛的中坚力量,并决定了整整一代文人的命运。在天宝年间,由于时代政治文化环境的改变,开元时期培养的文儒知识结构与思想素质都发生变化,天宝复古观念亦由此形成,文儒的思想亦出现分化。李白标举复古,创作大量乐府古风,运用比兴抒写理想,抨击现实,大大深化开元诗歌革新的精神内涵,将始于开元中的盛唐诗歌革新推向最高潮。元结和杜甫直接受到吏能派权奸的压制和打击,复古观念激发起他们对现实的深刻不满,从而产生了以诗歌“引古惜兴亡”的自觉意识。萧颖士、贾至等循南北朝隋代正统儒家的旧轨,提倡典谟训诰之文,走向对“声病”、“浮艳”乃至“近之诗赋”的否定。透过文儒这一视角,葛晓音更透彻地解释了盛唐诗歌革新强调大雅颂声的深层背景,李华、萧颖士、贾至等人复古思想的实质和局限,元结、杜甫诗歌中雅颂与讽刺并存的原因,对理解初盛唐诗歌演变的根源极富启发意义[1]274−300。

此外,葛晓音还从文化交流、女性、文人的生活方式等角度探索初盛唐诗歌的有关问题,其《论唐前期文明华化的主导倾向》、《论初唐的女性专权及其对文学的影响》和《论初盛唐文人的干谒方式》都提出了值得思考的看法,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

总的来看,葛晓音的文学史综合研究,有宏大的历史视野,关注文学演变的重要环节,同时善于结合社会政治、思想、文化、学术多方面的背景,推进对文学问题的思考。如果从葛晓音学术的发展历程来看,这个开阔的综合研究格局,也为她今后在诗派与诗体方面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葛晓音早在撰写《八代诗史》期间,就围绕对谢灵运的讨论,开始涉及山水诗的研究。在《汉唐文学的嬗变》中,亦有关于陶渊明、王维等重要山水田园诗人的讨论,其《山水方滋 庄老未退》一文,则深入探讨了晋宋之交玄风与山水的关系。这些对山水田园诗的关注,在她1993年出版的《山水田园诗派研究》中,发展成对山水田园诗派的深入探索②。

山水田园诗是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大宗,但在1990年代以前,学界还缺乏从纵向和横向全面展示这一诗派全貌的专著。葛晓音在《开拓山水诗的深层研究》一文中就提出,她希望通过考察山水田园诗的生成发展过程,开掘出更深的研究层面。在具体的研究中,她将自己在文学史综合研究中所具有的许多独特长处引入诗派的探索,例如关注诗派艺术演进的核心环节,广开视角,将诗歌与时代政治思想、文化学术环境联系起来考察,在此基础上探索诗派研究之路。

她对山水田园诗派的核心艺术特征,从精神旨趣、审美观照方式、佛道思想的影响以及艺术表现的发展等多种角度,做了深入的探讨。有关这方面的讨论,从回应学界对于山水起源于玄言诗的质疑入手展开。葛晓音认为,晋宋以前,景物描写不忘兴喻,景物尚未成为客观的审美对象;晋宋之交,山水田园诗同时出现,以回归自然、与造物冥合为宗旨,这是因为东晋后期玄言诗中产生了新的山水审美意识,以山水证道的思维方式使人们认识到万物无主,自然美不随人的情感而变异的客观性,山水因此成为具有客观审美价值的独立的吟咏对象,山水田园诗亦由此确立了“静照忘求”的审美观照方式和体合自然、适意为乐的精神旨趣。因此,玄言诗不是山水诗的渊源,而是它的催化剂。

前人论山水田园诗派的共同特征,主要是从“清新”的共同风格着眼,葛晓音则从表现艺术的发展角度,层次分明地揭示了山水诗在南朝逐渐脱离玄言、由证道向缘情转化的过程,分析了山水诗如何从大谢侧重大全景铺叙和勾勒景物的轮廓形貌,发展到小谢进一步从景物的各种动态和情趣措意;何逊、阴铿又如何将小谢所创造的有光有色、气韵氤氲的山水境界,发展成有声有味有节奏感的艺术世界;山水诗在初唐向盛唐的演变过程中,如何一步步解决艺术表现上的许多重要问题。这不仅充分地论证了山水田园诗派的表现艺术逐步丰富和完善的过程,而且更为深入明确地揭示了二谢、王孟、韦柳等著名诗人在这一诗派发展过程中所作的贡献。

葛晓音对山水田园诗派艺术演进中的核心问题及关键环节,都有深入的思考。其中对玄学与山水诗形成之关系、隐逸方式的变化对山水诗创作之影响的分析,尤见匠心。她深入地研究了“自然”从哲学的理念转入审美范畴的过程,首先发现了东晋玄言诗以游仙始而以佛理终的现象。又通过东晋名士与名僧交游年代的考证,找出了玄言诗发展的三个阶段,并认为第二期是转变的关键:以支遁、王羲之、许洵、孙绰、谢安、简文帝为代表的一群诗人在晋穆帝永和年间的交游唱和,使玄言诗发展到高潮,同时在支遁《逍遥游》新注的启发下,玄学自然观向山水审美观转化;到第三阶段在慧远及庐山道人“以佛理为先”的玄言诗中,便正式提出了“因咏山水”的观念。在此之前,支遁《逍遥游》新注的新意何在,学界并未讲透,葛晓音通过《逍遥论》与郭象注的比较,联系支遁与王羲之的玄言诗,考察了支遁《逍遥论》中的基本观点在王羲之、戴逵等同时代人诗文中的反映,及其对王绩、王维等山水田园诗人思想的影响,指出其新意主要是用佛教“即色义”的彻底的相对论,解决了郭象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庄子“无待于物”这一主旨的逻辑难题,承认“不物物”的前提是“物物”,把“有待”和“无待”等同起来,强调在“至足”中求“适”。这一新解促使东晋士人参透“物莫不以适为得,以足为至”的道理,并将它发挥到闲游之中,确立了在山水游赏中“欣于所遇”、“快然自足”,得逍遥之乐的旨趣。这一解释,由于立足东晋玄言诗以及晋宋至中唐山水诗基本旨趣的继承性来观察支遁的逍遥新义,其结论是很有说服力的。

隐逸是与山水田园诗创作关系最为紧密的社会风尚,葛晓音对东汉到盛唐的隐逸方式作了深入细致的考察,指出汉代隐逸风气之盛行,除儒道二家的思想影响之外,还与招隐的风气有关,而魏晋隐逸风气的变化,则是招隐这一题材内涵由招隐转变为归隐的原因,从而理清了“招隐诗”这一诗体的由来。同时,她还对盛唐“朝隐”以及士人“待仕之隐”对山水田园诗创作的重要影响,作了细致的梳理,将对这些问题的认识推进了一大步。

此外,她对山水田园诗派形成过程中的一些重要环节,也多有关注和发现。例如“方外十友”及道教思想对山水诗的影响,是前人未曾关注的问题。她不但考订了“方外十友”活动的时间地点、交游性质以及政治背景,而且通过对茅山道派的纵向考察,分析了这一道派以入世为本、以出世为迹的传统。她还指出,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实际上是以这一道派的思想为指导,用天命论和历史循环论来解释自然与历史的发展,解决了初唐四杰苦思而不得其解的时、才、命三者的关系问题。她认为“方外十友”的交游虽然没有直接促成山水诗的勃兴,但他们这种“道心”却促使他们将出处进退的人生原则和山林隐逸生活联系起来,对盛唐文人的仕隐观具有深远的影响,同时也促使这批诗人将中断了百年之久的游仙诗传统引入山水,为盛唐山水诗开辟了重要的境界。她还通过敏锐的观察,揭示了初盛唐山水诗发展中学习大谢和小谢的两次复变,深化了对山水诗演变进程的认识。

总的来看,葛晓音的山水田园诗派研究,在充分发挥自身文学史综合研究之优长的基础上,开拓了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善于观察流派核心特征、梳理艺术演变脉络的诗派研究道路,突破了以往单纯依赖艺术风格印象和诗人交游来观察诗派的研究格局,为诗派研究水平的提升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进入新世纪,葛晓音的研究重心转向了诗歌体式研究,新近问世的《先秦汉魏六朝诗歌体式研究》汇集她过去10年间的研究成果。这部厚重的专著,以开阔的视野和缜密深细的考辨,极富创造性地开拓了一个新的学术领域,将古典诗歌的内部研究提升到一个崭新的层次③。

所谓诗歌体式,是指与诗歌体裁相联系的艺术规范,包括形式规范与表现功能等。体式研究是诗歌内部研究的重要内容,而葛晓音则希望从原理的角度进入体式研究的阃奥。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重视文体研究,魏晋时期的文学批评关注文体规范与其使用功能间的关系;唐代的文学批评注重作法、声律类具体的创作指导,更明显地将文体与审美趣味联系在一起。北宋的诗话涉及“体”的专论较少,明代诗论辨析诗体,对各种诗体的艺术风格和创作方法的研究较前人远为深入。清代对各种诗体发表了更集中的专论,关于各种体裁的艺术规范的探讨也更加细致实在。总的来看,传统的诗学批评注重从功能和风格的角度界定诗体,重视典范作家与诗体的历史渊源对诗体内涵形成的影响,这些都构成了诗歌体式研究重要的历史资源。

但是,从现代学术的要求来看,古代的体式研究有许多局限,由于重视鉴赏和写作的实用性,因此有关的分析多有过于强烈的主观色彩,难以公允客观,同时,过于偏重感觉层面的描述,缺少在原理方面的探讨,难以说明各种诗体从产生之初到艺术规范形成之时的发展过程,以及该种艺术规范与诗体本身结构体式节奏的内在联系。

20世纪以后,虽然产生了许多分体研究的诗歌史研究专著,但基本上沿用古代诗学批评中积累的概念术语,缺少创新,尤其缺少体式原理的探索。只有极少数学者作过尝试,例如林庚从诗行的结构和节奏等角度来考察楚辞体的散文化,还注意到律诗适合表现空间意识的问题;日本学者松浦友久从汉语的拍节节奏和诗型发展的关系以及各种诗体的表现功能来研究中国诗歌体式的生成原理,虽比较笼统,但都做出了可贵的探索。葛晓音认为,摆脱对前人现成理论概念的依傍,从创作实践的具体分析中总结出更新更科学的理论,透彻地说明古代诗歌各种艺术标准形成的内在原理,这是未来诗歌艺术研究的方向之一。早在1990年代末,她就对绝句、歌行、新题乐府这几种诗体的体式的起源和艺术规范发展过程进行了探索。如她与日本学者户仓英美合作,结合日本保存的雅乐和唐代乐谱等资料,对隋唐乐舞的相关问题展开研究,其中两人合作发表的《从古乐谱看乐调和曲辞的关系》[4]147−167、《敦煌舞谱对舞结构试析——兼论谱字的解释》[5]509−527、《从唐乐谱和姜谱的关系看词的音乐背景》[6]124−131、《日本吴乐“狮子”与南朝乐府》[7]111−138等论文,都结合乐舞的音乐与表演,对乐府与词的体式结构做了深入的分析,提出了许多超越前人的见解。这些研究,都呈现了葛晓音从体式的角度深化诗歌内部研究的追求。在新世纪的10年间,她通过对先秦汉魏六朝诗歌体式的全面研究,将这一新的研究方向开拓成一个内涵丰富的学术新领域。在这项研究中,她梳理了诗骚体式的节奏结构和表现原理、七言诗的生成原理及其与各类诗型的关系、五言诗的产生和创作传统的形成等三大方面的问题,从各种体式的生成途径和发展过程出发,从句式节奏、篇体结构、表现方式等多种角度说明各种诗体的创作原理,提出了许多极富启发性的见解。

葛晓音从体式生成与语言节奏的关系出发,深入探讨了诗骚体式的节奏结构及表现原理。她参考上古语言研究的成果以及散见于各种文献中的先秦韵语,确认了《诗经》和《离骚》都是从当时散文语言中提炼出来的诗歌形式,在此基础上,从《诗经》的全部句式中总结出音节配合和诗行构成的规律,由此提出《诗经》篇体节奏的形成主要是依靠“句序”。所谓句序,是指句子排列组合的规律性。句序不同于众所周知的重叠复沓,而是指每一段或每一章里句子的排列顺序能否构成一种自然流畅的韵律,句序的构成重在各句之间结构的呼应,这种呼应可以用相似的句法,或用叠字的对称,或用顶针勾连等手段。每一章或每一段中有几句成序,即可形成基本的节奏段落。寻找句序的序列规律是四言诗化的一条重要途径,句序的建立又以诗行的建构为基础。她对《诗经》最常见的五种诗行建构方式进行了分析,指出这五种诗行建构方式的任意组合或重复使用,形成了四言体最常见的句序。对于骚体,她从楚辞中总结出三种基本节奏音组,通过仔细分析楚辞将散文语言诗化的规律,解释了为什么楚辞体的典型句式需要句腰,而且多以单音节词前置的问题。她指出,楚辞的节奏构成实际上是通过“兮”字或虚字把《诗经》的两种基本词组相加,使诗句延长一倍,屈原的贡献在于他顺应了当时语言节奏发展的整体趋势,借鉴了《诗经》体的节奏构成原理,发现并提炼了节奏音组的规则,创造了与《诗经》的节奏和形式迥然不同的更富有表现力的新诗体。

对早期七言体式特征和生成原理的分析,是葛晓音的又一重要创获。关于七言体的起源和成熟问题,文学史上争讼不决。葛晓音跳出传统思路,从七言的节奏提炼和体式形成过程来加以考察,从三言、骚体、四言的词组结构和节奏变化着眼,解释其早期体式的成因。她指出,战国末年由于韵文中四言和三言的愈趋实字化,对于四言词组合三言词组之间节奏关系的探索,成为骚诗和民间谣谚的共同现象,这是酝酿七言节奏的主要背景。早期七言篇章由单行散句构成、意脉不能连属的体式特征,使之长期只适用于非诗的应用韵文,而不适宜丰富的叙述和抒情。晋宋之后,七言体式发生重大变化。葛晓音期望回答两个学界尚未给出满意回答的问题:一是七言从“句句韵”变成“隔句韵”的原因,二是七言古诗和杂言古诗之间的关系。在回答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她对中古七言体式转变的过程,做了深细的发掘,指出七言在中古的转型,不仅仅是在句句韵之外出现了隔句韵,更重要的是确立了双句成行的观念、首句入韵、以四句为基本诗节转韵的结构,对绝句体和歌行体都有重要的影响。魏晋以来,七言的连押转韵促使双句成行的意识逐渐从模糊趋于清晰,杂言中各种句式的组合,又对四句一节的诗节结构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从而产生了极少数的一二四押韵的七言句段,这些变化提供了七言转型的前提条件。鲍照在这些变化方向上进行自觉的变革,以大量的方法来解决双句诗行和诗节构建方面的问题。齐梁以后,七言体和五七言杂言体同步而行,七古大体保持了和鲍照五七言和七言相同的特征,五七言杂古成为杂言古诗的主流,和七古的亲缘关系也最为突出,改造了七言的格调,对七古抒情结构给予极大的扩张,对新题歌行的“篇”体作出贡献。

在五言体的研究方面,葛晓音也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看法,她从五言句节奏的形成以及五言诗体的成立两方面入手来展开分析,指出五言成熟的主要路径就是探索如何通过各种方式使已经形成二三节奏的各种五言句式相互呼应,以构成节奏流畅连贯的整体。汉代作者通过叠字、对偶、顶针、排比等修辞的重叠找到了比较容易形成流畅节奏的一些句式组合方式,从而再现了《诗经》重章叠韵、一唱三叹的特点。但这仅仅是五言成熟的一个必经阶段,而不是固定的成熟模式,探索五言句连贯叙述的节奏规律,逐渐摆脱对修辞重叠的依赖,充分发挥五言便于单行散句组合的优越性,是五言体此后发展的长远方向。

在从句式节奏、篇体结构探索诗歌体式的基础上,葛晓音更为深入地剖析了各类诗体的艺术表现方式,将以往关于诗体艺术特色的许多印象式分析,上升到基于原理的理性观察。例如比兴的问题,她指出比兴的使用方式与《诗经》四言体强化节奏感的需要有关。在《离骚》中,比兴的几条主思路就成为组合全诗复杂结构的纲领。又如她将五言诗的发展分成汉魏、西晋、陶渊明、鲍照乐府、江鲍、沈谢以及南朝等若干个阶段,分别论证了五言诗在每个阶段的体式特点,由此总结出汉魏到南朝五言诗的创作传统。她认为五言从汉魏到西晋,到陶渊明,一直到齐梁,其结构方式发生变化,直接影响到每个阶段的诗风和艺术表现的不同特征。早期五言诗和陶体的天然、南朝五言诗“古意”和“近调”的差异,都可以从体式上找到原因。由于对五言体式演变的历史阶段与艺术变化有深刻的把握,因此她准确地揭示出江淹《杂拟诗》三十首是一组通过拟诗形式表明其辨体意识和诗史观念的特殊作品,它总结了刘宋以前五言古诗的题材、诗体随时代发展变化的史实,其出现时间恰好处在南朝五言诗体调由古趋近的转折关头,因此,这组诗也以精炼浓缩的形式总结了五言古诗的体式特征,反照出其后齐梁五言近体诗体式和表现的巨大变化,因而具有重要的诗史意义。

葛晓音的体式研究是以句式节奏和篇体结构为核心所展开的对诗歌体裁艺术规范的探究,她充分关注到语言学对这一课题的积极影响,但并不简单搬用语言学的方法,而是从影响语言诗化的关键因素出发,寻找恰切的观察视角。她所提出的“句序”问题以及从体式与语言、体式与体式之间的互动、体式自身的生成转型等角度所展开的观察,都创造性地回答了语言诗化、诗歌体式生成演变的关键问题,其相关结论,不仅加深了对诗歌史的认识,也在方法论上为诗歌艺术的内部研究、形式探索,开拓了新途径。

30年间,葛晓音的古典文学研究在不断地自我突破、开拓创新,呈现出旺盛的学术生命力,然而,倘若要总结其治学之道,往往会有一种难寻形迹之感。在研究对象上,她并未给自己圈定一个固定的范围,其论题虽以魏晋南北朝隋唐为主,却又上探诗骚,下及明清,在思考文学史核心问题时,呈现出十分开阔的观察视野;在研究方法上,她从不简单地依傍某种理论,或者某个研究框架,而是在全面阅读原始文献的基础上,通过材料的排比辨析,敏锐地发现问题,并探索最恰切合理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其所使用的方法,“一空依傍”、随物赋形、活泼变化,因此很难将其变成固定的模式加以模仿。这种独特的研究之路,其深刻的意义,也许要置于20世纪古典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的变迁大势中,才能充分领略。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20世纪经历了从传统到现代的深刻转变,而在世纪的前半期,现代化进程主要体现在中外文化碰撞为研究带来新的视野,王国维、鲁迅、闻一多、俞平伯、林庚等一大批前辈大师,都在这方面表现出积极的开拓性。建国以后,以马克思主义来指导文学研究,在具体应用中产生许多僵化教条的倾向,但其基本格局仍然是接受外来文化的影响,以新的观点重新认识中国文学。改革开放之后,学界一方面期望以对外部世界更丰富的认识,在新的层次上推进中外文化碰撞,开拓新视野、新方法;另一方面则在反思机械马克思主义的僵化与教条,以及简单搬用西方理论之局限的基础上,意识到深入认识历史的重要性,追求将文化碰撞所带来的理论意识融汇在对历史的沉潜与认知之中。这种从碰撞向沉潜的转型,显示了古典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的深化,学界也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任何因碰撞而有的新视野与新方法,只有建立在沉潜的基础上才能生根开花。在改革开放30年后的今天,我们会发现,新时代在文化碰撞上的开拓成绩似乎不能与世纪的前半期相比,许多新方法、新视野的引入,难以产生世纪前半期那样显著的影响力;同时,学界在回到历史、以沉潜求开拓这一方向上,则有较多创获,成为古典文学新时期成就最显著的标志。沉潜本是中国学问的核心精神,中国古代学术对如何沉潜历史、商量旧学以开拓新知,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朱熹所强调的“格物致知”,指向对文本的涵咏体察;清代乾嘉考据学,面对文本,立足考证,提倡义理、考据、辞章的结合;中国古代源远流长的诗文批评之学,则提出了大量阅读文本的经验和方法。事实上,中国学术任何新的前进,都离不开对这一“沉潜”的学术传统的继承。20世纪前半期的学术大师,以其深厚的素养,继承传统理学、考据学以及诗文批评的沉潜传统,他们在文化碰撞中所开拓的新视野,所以能产生重要影响,与其具有沉潜的功力与素质无疑有密切关系;而改革开放后新时期的许多新视野、新方法,则常常因为研究者本身沉潜素质的薄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昙花一现。上世纪80年代以后,学界对沉潜之方式方法有极大的丰富与开拓,而葛晓音的研究则无疑是其中突出的代表。她将实证之功与妙悟之力深刻地结合在一起,使中国学术的沉潜传统,在现代学术的格局中得到继承和深化。

葛晓音的研究,呈现出鲜明的实证精神,她谨记导师陈贻焮先生的教诲,走“义理、考据、辞章、时代、作家、作品”相结合的道路,对于每一个学术疑难,她一定追本溯源、务实求真,力求从大量的原始材料中归纳出观点,得出最接近历史实际的结论。与清人的考据之学相比,她的实证更多地融合了宏观的历史视野以及深刻的理论意识,注重在历史现象的复杂联系中、在历史演变的背景下观察问题,她对于文学史上许多具体问题的考证,都着眼于一些大问题的解决,而许多小问题的分析,也成为大问题解决的点睛之笔。

另外,葛晓音对艺术作品有深刻的感悟力,尤其善于通过阅读大量作品,发现文学流变的趋势,将对文学现象的敏锐感受上升为锐利的见解。这一妙悟之力,并非是神秘玄虚的品质,而是在长期的沉潜与磨练中形成的学术洞察力。正是这样的洞察力,使得她的研究“一空依傍”,能够面对问题寻找最恰切的探索路径,见人所难见,发人所未发。程千帆先生曾经以一幅对联高度评价了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的妙悟之力:“句好无强对,神超有独游”,旁注云:“晓音大家损书论学谓欲合静希先生(林庚)之悟性、昭琛先生(王瑶)之功力为一。余观其新撰《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诚亦庶几矣!凛妙才之可畏,幸吾道之不孤。”

这样的学术洞察力融合了深刻的理论意识,也建立在对文学作品深入的领悟之上,因此,它尤其能够透彻地理解文学问题。回到历史,沉潜开拓,一方面要克服空谈理论、不能对历史现象做扎实认知的局限,另一方面则要避免单纯强调认知,忽视艺术理解,不能深入关注文学发展之复杂性的局限。葛晓音的研究在注重认知、讲求实证的同时,始终保持了对文学的高度敏感,致力于解决文学演进中的核心问题。她从文学史的综合研究,走向诗派的讨论,进而在诗歌体式上深有开拓,正是这种文学研究自觉意识的体现。这对于当下的古典文学研究,显然有很强的借鉴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神超独游”的妙悟之力既来自艰苦的磨练,也与宁静致远的精神境界有密切的关系。“一空依傍”既是思考上的独立与自主,也是内心宁静专注的体现。在过去的30年间,古典文学研究乃至整个文化领域都众声喧哗,而葛晓音始终坚持深入地沉潜历史,走出了一条独立探索的道路。这种“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专注与沉着,在学风浮躁的今天,尤其给人以深刻的启示和感染。

注释:

① 关于葛晓音文学史研究的成就,参见刘宁《求索锐气、方家器识——葛晓音教授的古代诗文研究》(《北京大学学报》1995年第1期,第111—112页)。

② 关于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的研究成就,参见陈贻焮《评葛晓音的〈山水田园诗派研究〉》(《文学评论》1993年第4期,第152—157页)。本节所讨论的葛晓音的有关观点,见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③ 本节所讨论的葛晓音的有关观点,除特别标明者外,见葛晓音《先秦汉魏六朝诗歌体式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1] 葛晓音.汉唐文学的嬗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2] 葛晓音.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 葛晓音.八代诗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 葛晓音,户仓英美.从古乐谱看乐调和曲辞的关系[J].中国社会科学.1999(1).

[5] 葛晓音,户仓英美.敦煌舞谱对舞结构试析——兼论谱字的解释[J].敦煌吐鲁番研究,1999(4).

[6] 葛晓音,户仓英美.从唐乐谱和姜谱的关系看词的音乐背景[J].文史,2004(12).

[7] 葛晓音,户仓英美.日本吴乐“狮子”与南朝乐府[J].唐研究,2004(12).

Deep Insights and Unique Achievements: Professor GE Xiao-yin and Her Study on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LIU Ning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Professor GE Xiao-yin is highly achieved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from Han to Tang dynasty, the Pastoral Poets’ writing and the poetry style from pre-Qin to Jin dynasties. The achievements are not achieved by application of the new theory, methods and framework, but by deep insights into the texts, unique understanding and overall observation of the historical trend. She develops a special way into the inner texture of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The study of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on 20thcentury is greatly influenced by the concept innovation brought by the collision of Chinese and foreign cultures. Professor GE’s study explores more in-depth on the Chinese literary tradition, and this is a profound response to the requirements of this era.

GE Xiao-yin;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deep insights; unique understanding

I206

A

1006−5261(2012)04−0006−07

2012-06-20

刘宁(1969―),女,江苏江阴人,副研究员,博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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