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中开掘深蕴 单纯中体现丰富——冯骥才《俗世奇人》系列之《死鸟》赏析
2012-08-15柳青
柳 青
冯骥才是一个用传统方式讲故事的人。他说:“把故事写绝了是古人的第一能耐,故而我始终盯住故事。”《俗世奇人》是冯骥才的小小说系列,是他长篇故事外的一些零星小故事的汇集。共有19个人物的故事,各色人等,纷纷登场,尽显生活本真状态。从《死鸟》讲述故事的方式与叙述技巧,也可以见出冯骥才的叙述风格。
因着儒家思想的深入影响,几乎所有的中国男人都是希望能够为官的,并且以为官的大小来评判自己人生价值与事业的成功与失败。所以,中国人对于为官之道也是深有研究的。贺道台的伺候头儿之功实在不是谁都能够心领神会而做得得心应手的。只有将上司伺候好了才会有今后的鸿运高照,官运亨通。贺道台那行事的小心谨慎、唯唯诺诺、亦步亦趋、俯首帖耳的形象只是在两个细小的情节之中就生动凸显。与上司外出之时如何与领导保持最为恰当的距离,真正做到察言观色,八面玲珑。他知道什么时候上司需要什么,哪怕是一个细小的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能够心领神会。与上司日常相处之时,明白自己任何时候都是上司的出气筒,任何时候都要有足够的耐心,任何时候都不能有个人的思想,任何时候都没有理由顶撞上司。“就这种不是人干的事,贺道台却得心应手,做得从容自然”,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能耐在别人眼里是出自他的天性。这样,更显示出他在伺候上司的时候真正做到滴水不漏,从容自然。
“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贺道台的聪明与圆滑还体现在伺候鸟上。“他对鸟儿们的事全懂,无论嘛鸟,经他那双小胖手一摆弄,毛儿鲜亮,活蹦乱跳,嗓子个个赛得过在天福茶园里那个唱落子的一毛旦。”他将一只在别人看来难以驯服的八哥调教的带给众人许多欢笑。但是,与主人不同的是,这是一只有本事的鸟,又是一只不怎么听话的鸟。八哥往往会在别人不经意间,说出几句让主人开怀的话语,能够在不经意间学会了主人在无意间说的话。正是因为这点,他的仕途从此将打上句号。这是贺道台没有料到的事情。
八哥的“给大人请安”让贺道台的上司裕禄大人眉开眼笑,兴高采烈。贺道台自然是心花怒放。当八哥又高又亮地叫道“裕禄那王八蛋”时,裕禄大人老羞成怒,众人目瞪口呆,贺道台惶恐不安。这一深具审美情趣的“核心细节”,足见出冯骥才的艺术才华和艺术灵感。到此,我们明白了作者在前面如此浓墨重彩地渲染贺道台的两种能耐是有着明显目的的。真是百密一疏啊。再精细的心思也难免会有疏漏,过分的压抑需要宣泄的渠道。生活中,有许多在外人眼中的正人君子,在家里有时候几乎是粗俗不堪。
时时处处小心谨慎的贺道台,在外面在上司面前不敢表露真情不敢发泄愤怒的贺道台,在家里在私人空间需要不时地宣泄,以此调节自己紧张的神经,以便在第二天保证自己能够重新保持着他卑躬屈膝的姿态。然而,他没有想到,他精心调教的八哥会出卖他,会在最不能说真话的时候说出真话,并且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因为是一只鸟说出的。这只鸟让人无法怀疑地出卖了他最真实最隐蔽的内心世界。贺道台的仕途基本就断送在了那只该死的敢于说真话的鸟身上。这只该死的鸟,居然将那些在家中发泄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中口无遮拦地说出来,而且还那么的声音嘹亮。就这句真话,让贺道台平日小心谨慎的努力全部化为乌有。让他的上司难堪就等于断送自己晋升的阶梯。八哥如何知道,沉浮官场中的人具有两面性是一种职业的需要。人格的分裂是最终不可逃避的选择。
《死鸟》的成功,就在于这一“核心细节”的真实而出乎意料。可以这样说,哪个小说家发现了、提炼了一个深具艺术能量和审美信息的细节,那个小说家就把握住了一次小说创作成功的机会。八哥的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官场潜规则,在最关键的时刻说出了贺道台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这一细节,真实而又出人意料。真实是在于小说前面已经做了一些铺垫,这只八哥与众不同,它会在不经意间学会主人随便的一句两句话。因为如此,八哥后面的表现就显得顺理成章。出人意料是在于贺道台如此的精细却又难免疏忽,他懂得如此防范人却没有想到要防范一只鸟。而这一次的疏忽将前面所有的努力全部化为乌有。
《死鸟》的成功,也在于典型细节的准确把握。小说就是细节的丰富和扩充。小小说的篇幅虽微,能抓住准确、典型的细节来刻画人物,就能使形象个性鲜明、血肉丰满。作者将 “跟在上司的屁股后边,跟慢跟紧”的讲究娓娓道来,就将贺道台善于察言观色善于逢迎的性格刻画的入木三分。
《死鸟》的成功,还在于情节的反转。反转是指故事情节随着它的发展,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陡转,从而造成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这故事的结局与故事的情节开端刚好相反。从开始的贺道台在官场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深得上司与同僚喜欢信任,到后来因为“死鸟”的一句“王八蛋”而使得贺道台在上司面前可想而知的失宠结局,这一情节的反转给阅读者带来更多的艺术想象空间。这种反转也给小说造成一种悬念,能够在极短的篇幅里给读者一个较强的审美刺激,取得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短小不等于简陋,单一不等于单调,单纯不等于单薄。在短小中开掘深蕴,在单一中追求精美,在单纯中体现丰富,以小见大,以微显著,正是《死鸟》所呈现出的艺术特色。
死 鸟
冯骥才
天津卫的人好戏谑,故而人多有外号。有人的外号当面叫,有人的外号只能背后说,这要看外号是怎么来的。凡有外号,必有一个好笑的故事;但故事和故事不同,有的故事可以随便当笑话说,有的故事人却不能乱讲;比方贺道台这个各色的雅号——死鸟。
贺道台相貌普通,赛个猪崽。但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他的能耐有两样,一是伺候头儿,一是伺候鸟。
伺候上司的事是挺特别的一功。整天跟在上司的屁股后边,跟慢跟紧全都不成。跟得太慢,遇事上不去,叫上司着急;跟得太紧,弄不好一脚踩在上司的后脚跟上,反而惹恼了上司。而且光是赛条小狗那样跟在后边也不成。还得善于察言观色,摸透上司脾气,知道嘛时候该说嘛,嘛时候不该说嘛;挨训时俯首贴耳,挨骂时点头称是。上司骂人,不准是你的不是,有时不过是上司发发威和舒舒气罢了。你要是耐不住性子,皱眉撇嘴,露出烦恼,那就叫上司记住了。从此,官儿不是愈做愈大,而是愈做愈小——就这种不是人干的事,贺道台却得心应手,做得从容自然。人说,贺道台这些能耐都出自他的天性,说他天生是上司的撒气篓子,一条顺毛驴,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对么?
说完他伺候头儿,再说他伺候鸟儿。
伺候鸟的事也是另外一功。别以为把鸟关在笼子里,放点米,给点虫,再加点水,就能又蹦又跳。一种鸟有一种鸟的习惯,差一点就闭眼戗毛,耷拉翅膀;一只鸟有一只鸟的性子,不依着它就不唱不叫,动也不动,活的赛死的差不多。人说贺道台上辈子准是鸟儿。他对鸟儿们的事全懂,无论嘛鸟,经他那双小胖手一摆弄,毛儿鲜亮,活蹦乱跳,嗓子个个赛得过在天福茶园里那个唱落子的一毛旦。
过年立夏转天,在常关做事的一位林先生,打江苏常州老家歇假回来,带给他一只八哥。这八哥个大肚圆,腿粗爪硬,通身乌黑,嘴儿金黄;叫起来,站在大街上也听得清清楚楚。贺道台心里欢喜说:“公鸡的嗓门也没它大。”
林先生笑道:“就是学人说话还差点。它总不好好学。怎么教也不会,可有时不留神的话,却给他学去了。不过,到您手里一调理,保准有出息。”
贺道台也笑了。说道:“过三个月,我叫它能说快板书。”
然而,这八哥好比烈马,一时极难驯服。贺道台用尽法子,它也学不会。贺道台骂它一句:“笨鸟。”第二天它却叫了一天“笨鸟”。叫它停嘴,它偏不停。前院后院都听得清清楚楚,午觉也没法儿睡。贺道台用罩子把笼子严严实实罩了多半天,它才不叫。到了傍晚,太太怕把它闷死,叫丫鬟把罩子摘去,它一露面,竟对太太说:“太太起痱子了吧?”把太太吓了一跳。再一想,这不是前几天老爷对她说的话吗,不留神竟给它学去了。逗得太太格格笑半天。待贺道台回来,对老爷说了。没等她去叫八哥再说一遍,八哥自己又说:“太太起痱子了吧?”
贺道台给逗得咧嘴直笑,还说:“这东西,连声音也学我。”
太太说:“没想到这坏东西竟这么聪明。”
自此,贺道台分外仔细照料它。日子一长,它倒是学会了几句什么“给大人请安”、“请您坐上座”、“您走好了”之类的话,只是不好好说。可是,它抽冷子蹦出几句老爷太太平时说的“起痱子”那类的话,反倒把客人逗得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知府大人说:“贺大人,从它身上就知道您有多聪明了。”
贺道台得意这鸟,更得意自己。这话就暂且按下不提。
九月初九那天,东城外的玉皇阁“攒九”,津门百姓照例都去登阁,俗称九九登高。此时,天高气爽,登高一望,心头舒畅,块垒皆无。这天直隶总督裕禄也来到了玉皇阁,兴致非常好,顺着那又窄又陡的楼梯,一口气直爬到顶上的清虚阁。随同来的文武官员全都跑前跑后,哄他高兴。贺道台自然也在其中。他指着三岔河口上的往来帆影,说些提兴致的话,直叫裕禄大人心头赛开了花。从阁上下来,贺道台便说,自己的家就在不远,希望大人赏脸,到他家去坐坐。裕大人平日决不肯屈尊到属下家中作客,但今日兴致高,竟答应了。贺道台的轿子便在前面开道,其余官员跟随左右,骑龙驾虎一般去了。
贺道台的八哥笼子就挂在客厅窗前,裕大人一进门,它就叫:“给大人请安。”声音嘹亮,一直送进裕禄的耳朵里。
裕大人愈发兴高采烈,说道:“这东西竟然比人还灵。”
贺道台应声便说:“还不是因为大人来了。平时怎么叫它说,它也不肯说。”
待端茶上来,八哥忽又叫道:“这茶是明前茶。”
裕大人一怔,扭头对那笼子里的八哥说:“这是你的错了。现在什么时候了,哪还有明前茶?”
上司打趣,下司拾笑。笑声贯满客厅,并一齐讪笑八哥是个傻瓜。
贺道台说:“大人真是一句切中了要害。其实这话并不是我教的,这东西总是时不时蹦出来一句,不知哪来的话。”
知府笑道:“还不是平日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想必贺大人总喝好茶,它把茶名全记住了!”
裕禄笑道:“有什么好茶,也请裕禄我尝尝。”
大家又笑起来。但八哥听到了“裕禄”两字,忽然翅膀一抖,跟着全身黑毛乍起来,好赛发怒,声音又高又亮地叫道:“裕禄那王八蛋!”
满厅的人全怔住。其实这一句众人全听到了,就在惊呆的一刻,这八哥又说一遍:“裕禄那王八蛋!”说得又清楚又干脆。裕禄忽地手一甩,把桌上的茶碗全抽在地上,怒喝一声:“太放肆了!”
贺道台慌忙趴在地上,声音抖得快听不见:“这不是我教给它的——”话到这里,不觉卡住了。他想到,八哥的这句话,正是他每每在裕禄那里受了窝囊气后回来说的。怎么偏偏给它记住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他浑身全是凉气。
等他明白过来,裕禄和众官员已经离去。只他一个人还趴在客厅地上,他突然跳起来,朝那八哥冲去,一边吼着:“你毁了我!我撕了你,你这死鸟!”
他两手抓着笼子一扯,用力太大,笼子扯散,鸟飞出来,一把没有抓住。这八哥穿窗飞出,落在树上。居然把贺道台刚刚说的这话学会了,朝他叫道:“死鸟!”
贺道台叫仆人们用杆子打,用砖头砍,爬上树抓,八哥在树顶上来回蹦了一会儿,还不住地叫:“死鸟!死鸟!死鸟!”最后才挥翅飞去,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自此,贺道台就得了“死鸟”的外号。而且人们传这外号的时候,还总附带着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