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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诗》学先秦探源

2012-08-15王聿发胡建军

淄博师专论丛 2012年1期
关键词:毛诗子夏荀子

王聿发,胡建军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科学系,山东淄博255130)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诗》学在由先秦向两汉过渡的过程中由于史料的匮乏,一直存在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及复杂性。现今所能见到的关于汉代《诗》学(以《鲁》《齐》《韩》《毛》四家《诗》为代表)与先秦《诗》学关系的确切史料主要保存在《史记》《汉书》的《儒林传》中,但其记载极为有限,且对《齐诗》及《韩诗》在汉初首任经师辕固生及韩婴之前的授受情况只字未提。

据其记载,汉代四家《诗》在汉代以前的传授情况如下:

“齐诗”:辕固之前,阙如。

“鲁诗”:荀子-浮丘生-申公

“韩诗”:韩婴之前, 阙如

“毛诗”:孔子-子夏……毛公(虚线表明两者之间的授受情况有较大的不确定性)

后来由于三家失传,《毛诗》独存,对三家源头的探讨也就很少有人提及。而对《毛诗》源头的探讨由于资料匮乏,也未有深入进展。现在流传下来关于《毛诗》先秦授受源流的谱系主要有两个:

一是三国时陆玑在《毛诗草木虫鱼疏》卷末附论四家诗源流时提到的《毛诗》先秦授受源流:

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曾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鲁国毛亨,亨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以其所传,故名其《诗》曰《毛诗》。[1](P21)

一是唐陆德明在《经典释文·序录》讲述《毛诗》先秦传播世系时引徐整之言:

《毛诗》者,出自毛公,河间献王好之。徐整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仓子,薛仓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间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以授赵人小毛公。小毛公为河间献王博士,以不在汉朝,故不列于学。一云:子夏传曾申,申传魏人李克,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2](P368)

《毛诗》的这两个流传谱系应是《毛诗》后学据传说记述的,因其中仅大毛公的籍贯就有“河间”与“鲁”两种不同说法,故其可靠性值得商榷。

综上所述,汉代时《诗》学与先秦《诗》学的关系极其模糊,汉代《诗》学在先秦的源头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但孔子是我国传统《诗》学的源头,是不争的事实,汉代《诗》学的源头也应追溯到孔子。但在从孔子论《诗》到汉代《诗》学产生前的三百多年里,《诗经》的发展历程到底如何?是怎样由原始《诗》学(也即先秦《诗》学)发展而为汉代《诗》学的呢?

正如郑杰文先生所言:“孔子对于儒家经典的诠释,有一个由重视文化历史作用到强调社会教化功能的转变过程。”“今以对《诗三百》的解说为例:孔子在30岁前解《诗》,谓学《诗》后使于四方则能‘专对’,谓读《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强调《诗》的历史博物作用。而孔子30岁后解《诗》时,则谓《诗》可以‘兴’、‘观’、‘群’、‘怨’,学《诗》能‘事父’、‘事君’,强调的是《诗》的社会政治教化功能。因而孔子自此后多联系礼乐教化、道德修身、社会治理去引用、解说《诗》句。”[3]由此可见,孔子对《诗经》的功用有前、后两种不同的认识,前期是重视“文化历史作用”,认为六经是知识的载体,具体到《诗经》上就是“以《诗》为教”①;后期是重视“社会教化功能”,认为“六经”里面有深刻的“微言大义”。所以在前后这两种不同观点的影响下,孔子之《诗》学传之于其弟子即出现了所谓“传经派”与“弘道派”的分流:“传经派”是把《诗经》当作知识的载体,把《诗经》当作通行的课本来传授知识,重知识的传授与普及,非常实用,其传播当以孔子-子夏……荀子-汉儒为一线②;而“弘道派”则重视对传统儒家思想的阐发,重所谓“微言大义”,主要以孔子-曾子-子思-子思门人-孟子……汉儒为一线。前者重传播,主要以儒家经典文本的传授为主,为汉儒提供了文本基础;后者重阐释,重发挥儒家经典的“微言大义”,为汉儒提供了思想基础。因此,对先秦《诗经》流传应该分作两条脉络来看:一条是《诗经》文本的结集、流传史;一条是解《诗》思想观念的发展史③。

本文即以孔子以后《诗经》在先秦的文本流传史为例,梳理一下中国传统《诗》学由先秦《诗》学到汉代《诗》学的发展历程。

一、子夏与《诗经》文本流传研究

上面两条关于《毛诗》先秦谱系的史料都提到了“卜商(子夏)”及“荀(孙)卿”,由此大体可以看出两人在《诗经》流传史上的地位非同一般。据《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义者七十有二人”[4](P576)。而《论语》中又说这些弟子中主要的有十人,按各人的专长可分为四类,即所谓“四门十哲”:“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中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子路;文学:子游、子夏。”[5](P115)而孙钦善先生分析说:“当时所谓的‘文学’,实指文献学,可见‘文学’门中的子游、子夏与文献整理关系较大”[6](P23),“他(子夏)是孔子弟子中整理、传授古代文献成绩最卓著的一个。”[7](P23)子夏既与“文献整理关系较大”,则与六经之文本用功应颇深。且《论语》中又有许多关于子夏言“诗”的论述,孔子就曾夸奖他说:“启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8](P76)孔子去世后,子夏主要在魏国西河讲学。《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曰:“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9](P657)且门徒众多。《后汉书》卷四十世《徐防传》注引《史记》曰:“孔子没,子夏居西河,教弟子二百人,为魏文侯师。”《史记·儒林列传》则记曰:“自孔子卒后……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10](P934)这里是说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都跟从子夏等人学习。可见子夏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上用功甚大。

由此可见子夏为孔子之后的又一传经大师,此言不诬。

二、荀子与《诗经》文本流传研究

荀子是战国末期的大思想家,同时也是儒家经典文献传授的大师。正如李泽厚所言,虽然“孔孟荀一脉相传,‘一是以修身为本’,都注意了社会规范(外)与个体心理(内)的关系即人性问题”,但“孟(子)强调内(‘仁’),荀(子)强调外(‘礼’)”,所以“同样是所谓的‘修身’,与孟子大讲‘仁义’偏重内在心理的发掘不同,荀子重新强调了外在规范的约束”,即“孟子对孔学的发扬主要在‘内圣’”,而“荀子则主要是‘外王’”[11](P110)。所以荀子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为适应新兴地主阶级的需要而重新改造了儒学,对孟子所代表的思孟学派进行了批判:“学之经,莫速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12](P268)又说:“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13](P268)由此可见,荀子对孟子等动不动就言“三代”“法先王”,讲“仁政”,讲“仁”的思想是抵制的。

但荀子在六经文本的流传上作用却很大,因为他的“杀《诗》、《书》”并不是不学、不看《诗》《书》,或是禁锢知识,而是抵制孟子等人不合时宜的解经方式。且荀子对作为知识、文化载体的六经是非常重视的,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述,在春秋战国时期“《诗》、《书》、礼、乐,已成为贵族的基本教材”[14](P360),“六经”是当时文化、知识的主要载体,学知识即学《诗》《书》,学《诗》《书》即学知识。荀子非常重视知识的学习,所以他提出“性恶论”,认为君子要“博学”;他重教育,重文化知识(整个族类实践的历史积淀)的学习,因此《劝学》成为《荀子》最重要的一篇。所以对荀子传经的贡献及其在《诗经》传授史上的重要地位也应从这个方面来理解。由此可知荀子又是子夏以后的传经大师。且“《荀子》三十二篇征引《诗经》语句凡83处,……书中另有不引《诗》句而论《诗》14处,《荀子》全书关涉《诗经》之文总计97处,荀子可谓深于《诗》矣。”[15]所以《汉书》中班固将《毛诗》的源头追溯到子夏,而将《鲁诗》的源头延伸到荀子,其中不无道理。

三、汉代《诗》学文本流传商榷

如上所述,《齐》《鲁》《韩》《毛》四家《诗》的提法直到《汉书·儒林传》才出现,《论语》《孟子》《荀子》只言“《诗》曰”或“《诗》云”,即使到了汉初也只听说申公“受《诗》于浮丘伯”,而未闻浮丘伯授《鲁诗》于申公,或“申公受《鲁诗》于浮丘伯”。故前人所谓“荀子传《鲁诗》”“子夏传《毛诗》”的说法值得商榷,且如荀子传《鲁诗》,授浮丘伯,则伯之弟子所习应均为《鲁诗》。何《汉书·楚元王传》中只言“元王好《诗》”,且又说“元王亦次之《诗》传,号曰《元王诗》”[16](P1922),不但不提《鲁诗》还又新创《元王诗》?而据《汉书·楚元王传》,《鲁诗》本是申公为楚元王中大夫时所作:“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17](P1922)由此可见,正如刘师培所言:“《诗经》至荀卿时尚未分流,荀卿弟子所记各偏,各本所记相教授,由是诗宜由合而分”④。即申公、元王只是从浮丘伯处得到《诗经》之文本,而荀子——浮丘伯一线亦重在传经之功,而为《经》作《传》乃是申公、辕固生等人所为。

因此,先秦各经师⑤对《诗经》的诠释可能彼此间有差异,或侧重点不同,但要说建宗立派、分门立户应尚未有之,四家《诗》在先秦同源。但这些经师却又可以分为两类(当然这种划分是有很大的相对性的):一为传经之儒,他们重视儒家文献的完整性,偏重于儒家文本的传授,对保存儒家传统文献作出了重要贡献,如子夏、荀子、浮丘伯等,但大部分人的姓名今以无从考证,此类经师可说是“尤有功于诸经”;一类是说经之儒,以孟子为代表,这些人发挥儒家教义,注重探求经书里面的“微言大义”,他们对儒家思想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这两者都对后人特别是汉儒产生了重要影响:如果没有文本,思想将无所附依,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没有思想的阐发,文本将会空洞无物,将会成为故纸一堆。前者重文本,重知识的传授,学《诗》就在于“多识于草木虫鱼之名”,“使于四方”能“专对”,所以他们在知识的传承上贡献巨大。而后者则“述唐、虞、三代之德”,“迂远而阔于事情”。当然,他们还是处在同一个《诗》学系统之中的,有变化也只是渐变。质变分流到汉初各家《诗》的首创经师手中才开始。所以,笔者认为汉儒所传之《诗经》文本应是沿孔子-子夏……荀子一线而来。

当然这种传承并非是后人理想化的,如陆玑《草木虫鱼疏》及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所述的那种单线条的严格的师徒相传,而是在一个系统内的此起彼伏、合散消长,言子夏、言荀子,并非是说子夏与荀子之间真是经过曾申、李克、孟仲子、根牟子师徒授受而来,而只是说子夏、荀子是先秦《诗经》传授(文本)史上不同时期的重要代表。他们是各自时期《诗经》传授的权威,在当时影响大,对后世影响远,是同一《诗》学系统内不同时期的代表。因此可以这样设想:先秦《诗经》的演变是同一系统的不断演进,汉代四家《诗》同源而异流,四家《诗》对本派各自先秦源头的追溯只不过是先秦《诗》学发展的一个片段。而如果将这些片断连接起来,就能大体看出《齐诗》及汉代三家《诗》与先秦《诗》学联系的大致脉络了。

在这个传承过程中,孔子传《诗》于子夏,历代学者鲜有异议,而子夏与荀子之间的授受关系就十分模糊了。但总体来说,陆玑及陆德明所说的子夏五传而至荀子的说法是较为可信。《史记·儒林传》中说“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则子夏生于公元前507年(鲁定公三年,周敬王十三年甲午),而荀子约生于公元前313年(赵武灵王十三年)⑥,中间间隔约194年。在这期间,儒家另一支思孟学派的传授大约也经过了五代:曾子⑦-子思-子思弟子-孟子-万章等⑧。申公约生于公元前220年左右⑨,荀子经浮丘伯而传申公,申公为荀子之再传弟子。而辕固生约生于前230年左右⑩,荀卿卒于公元前238年(楚考烈王二十五年),辕固生不可能亲受学于荀子亦是一定的,故其只能从荀子之后学学《诗》。而浮丘伯又为“齐人”,其可能在齐地传《诗》,则辕固生则可能受《诗》于浮丘伯,故其亦可能为荀卿之再传弟子。则汉代《诗》学之文本流传应如下:

孔子-子夏……荀子-浮丘伯……汉初首位经师,如申公、辕固生(注:虚线表明两者之间的授受情况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当然这只是从文本接受层面来看汉代《诗》学与先秦《诗》学的联系,如果从思想传承方面来研究,以孟子为代表的“说经之儒”(或弘道之儒)对汉代《诗》学,特别是今文三家《诗》的影响应更大一些,对此陈桐生先生在《孟子是西汉今文经学的先驱》中有详细论述,在此不做太多赘述[18]。

注释:

①这个“以《诗》为教”不同于郑杰文先生提出的“以《诗》为教”的先秦诗教观,本文中的这个“教”是“教育”,而不是“教化”,这个“以《诗》为教”是把《诗经》(当然也包括其他的“五经”)当作知识的载体,把“六经”当作传授知识的通行的课本。

②汉武帝“独尊儒术”、立五经博士,首先是确立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亦是以六经为主要教材传授知识,保存文化。

③当然这两者并不能截然分开,有时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只是前者重流传,后者重阐释。

④刘师培认为《诗经》是在荀子的弟子手中分流的说法笔者不敢苟同,据现有资料分析这种分流应该是在荀子的再传弟子申公,及与申公同时的辕固生、韩婴等人手中发生的。

⑤我们姑且这样讲,这些人是当时掌握知识,垄断文化的“士”阶层里面倾向于儒家的那一部分人。

⑥荀子的生卒年(包括下面提到的申公、辕固生)这里只是个约数,但存在的误差不会影响对整个《诗经》学史的探讨。

⑦《史记·仲尼弟子》云曾子“少孔子四十六岁”,则生于前505年,小子夏两岁。

⑧孟子约逝于前289年(时周赧王26年),时孟子约83岁,荀子约24岁,故荀子应与孟子之弟子同时而稍后。

⑨《史记·儒林传》:“今上(武帝)初即位(前140年)……使束帛加壁安车驷马迎申公……申公时已八十余。”故推知申公生于约前220年左右。

⑩《史记·儒林传》:“今上(武帝)初即位(前140年),复以贤良征固……时固以九十余矣。”故推知辕固生于约前230年左右。

[1] 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3.

[2] 陆德明.经典释文[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四库全书本).

[3] 郑杰文.河间儒学中心对汉武帝独尊儒术政策的影响[J].孔子研究,2003,(6).

[4][9][10] 司马迁.史记[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

[5][8]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6][7] 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4.

[11] 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上)[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12][13] 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14] 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上)[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15] 刘立志.荀子与两汉诗学[J].中国文学研究,2001,(2).

[16][17] 班固.汉书[M].中华书局,2002.

[18] 陈桐生.孟子是西汉今文经学的先驱[J].汕头大学学报,2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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