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述先对儒学的认识与探索
2012-08-15周良发
周良发
刘述先对儒学的认识与探索
周良发
作为现代新儒家第三代的杰出代表,刘述先对儒家思想进行了极其精湛、深邃的研究。他对儒家传统的历史回顾、对当代儒学的宏观审视、对儒学宗教意蕴的阐发,在很大程度上揭橥了儒学的内在特质,深化了人们对儒学的理性认知。刘述先之论,对我们当前考量儒家思想的现代意义具有参考价值。
刘述先;儒家文化;现代新儒学
刘述先 (1934—),江西吉安人,现代新儒家第三代的杰出代表,在西方现代哲学、文化哲学和比较哲学领域用力甚深、著作颇丰。主要论著有《文学欣赏的灵魂》《新时代哲学的信念与方法》《文化哲学的试探》《生命情调的抉择》《中国哲学与现代化》《黄宗羲心学的定位》《朱子哲学的发展与完成》与《儒家思想开拓的尝试》。几十年来,他力图用现代方式来抉发传统儒学的普适价值,展扬儒家思想的终极关怀。作为新生代的新儒家,刘述先立足当下,主张各民族、宗教走出对立,展开对话,寻求“人道精神”的共识,以开放的心态构建彼此尊重的“全球伦理”,为世界和平凝聚希望曙光,为人类寻求安身立命之道。综观刘述先研究之现状,大陆学界对其学术思想关注不够,仅有十余篇学术论文 ,至于对他的新儒学进行系统的研究则尚未问世。①有鉴于此,笔者不揣浅薄,以刘述先新著《儒家思想的转型与发展》一书为基底,拟对其新儒学进行多侧面、多向度的分析、研究与评判。不妥之处,敬请刘述先先生及学界专家批评指正。
一、对儒家传统的历史钩沉
作为传统儒学的现代继承者,儒家传统一直是现代新儒家无法回避也绕不开的话题。为此,刘述先糅合西学、放眼世界和未来,对传统儒学进行了正本清源的研究工作,力图开出儒家传统的新慧命。这里选择性地从孔子的一贯之道与儒学的三个阶段为例,以彰显刘述先对此论域的独特之思。
1.孔子思想的一贯之道。在刘述先看来,“天人合一”是孔子一以贯之的思想。虽然《论语》中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1]事实上,孔子多处论及天道,而不是根本不言性。我们知道,孟子曾多次论及天道性命,但其天道观大都源于孔子。在孔子“天人合一”思想的论述上,刘述先由浅入深、层层剥离、渐入佳境。首先,剖析孔子对鬼神的态度:“祭如在,祭神如神在”。[2]“子不语:怪、力、乱、神”。[3]“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4]由此可见,孔子对鬼神及天的信仰表现出信疑参半、模棱两可的态度。其次,分析孔子的天命论:“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5]虽然孔子有“畏天命”之说,但他的天命论完全突破了传统的天命观,这里的“天”已完全没有人格神的意义。虽然孔子之天没有人格神的特征,但也不能直接把天道化约成自然运动的规律。行文至此,依然没有找到孔子“天人合一”思想的佐证。再次,论及孔子的一贯之道。“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6]由此看来,“无为而治”并非道家政治哲学的专利,儒家德治的最高理想也是“无为而治”。而尧舜都是孔子最敬重的圣王,所以明言尧以天为则 (“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至此,由天及人的“天人合一”思想已经非常清晰地“浮出水面”。虽然孔子时代“天人合一”一词并未出现,但明确表征了他的一贯之道。
2.儒家哲学的三个时代。刘述先认为,整个儒家哲学可划分成三个时代:先秦儒学、宋明儒学与现代新儒学。⑴先秦儒学。刘述先指出,在儒家哲学发展史上,“孔子确占有一枢纽性的地位”。[7]面对周文疲弊、礼崩乐坏的时代,孔子开创性地提出“仁”学,重新挺立人的主体性。孔子殁后,孟子承续了“仁”的理念,以“尽心——知性——知天”的认识路线直抵人的本心,阐发“性善”之旨;而稍后的荀子虽然倡导“性恶”论及自然之天论,与儒家正统不符,但却彰显出人文化成的理想,“在建立儒家传统的过程中也作出了重大的贡献”。由此可见,先秦儒学为儒家思想奠定了坚实基础,“其智慧虽历久而常新,为吾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泉源”。[8]⑵宋明儒学。虽然儒学于西汉中叶取得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但汉儒对儒家之心性层面缺乏理论建树,故魏晋玄学流行,隋唐佛教大盛。为了正视佛道两教之挑战,宋明儒家创建理学与之颉颃。需要指出的是,宋明理学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理学包括程朱陆王,而狭义的理学则专指程朱。刘述先说:“北宋三家(周敦颐、程灏、程颐)结合孟 (孟子)易 (周易)庸 (中庸)在思想上开创了新局 (面),对理 (理学)作出创造性阐释,性理之学在精神上实遥承先秦儒学而形成了中国哲学第二个黄金时代”。[9]及至宋室南渡,朱熹发展出一套理气不离不杂的形上学而成为儒学正统。此时,陆九渊直承孟子之心学与之抗衡,至明代王阳明在精神上与陆九渊遥相呼应而发展出一套系统的心性之学。⑶现代新儒学。晚清帝制的覆灭与“五四”运动的勃兴,遂使传统儒学寿终正寝。然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梁漱溟毅然举起儒家文化之义旗,开创了儒学的新时代——现代新儒学。关于现代新儒学的发展概况,刘述先提出一个“三代四群”的构想:第一代第一群: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张君劢;第一代第二群:冯友兰、贺麟、钱穆、方东美;第二代第三群: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第三代第四群:余英时、刘述先、成中英、杜维明。[10]具体来说,上世纪20年代梁漱溟首倡新儒学,为孔子释迦正名,张君劢引发科玄论战;40年代,冯友兰、熊十力分别发表新理学、新唯识论,夯实了现代新儒学的理论基石;60年代,唐君毅、牟宗三身处海外,以孤臣孽子的心境研治儒学;80年代,余英时、刘述先、成中英与杜维明汲汲于儒学的国际面相。
二、对当代儒学的宏观审视
传统儒家的孤寂落幕,现代儒学的惨淡延续,在现代新儒家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霾。尽管如此,作为一位深谙儒家传统的现代儒者,刘述先对儒学未来前景依然满怀信心,并从宏观上审视了当代儒学发展的新契机、现实处境与文化理想。
1.当代儒学发展的新契机。刘述先认为,当代儒学迎来了自身发展的四个新契机:⑴时代的新契机。自马克思主义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以来,儒学就面临“花果飘零”、“收拾不住”、“现代游魂”的现实命运。然而,社会发展与时代变迁为儒学带来新的契机。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大陆学界传统文化研究思潮的勃兴,尤其是《人民日报》认为马克思主义是时代的产物,不能完全解决现代社会所有问题而必须作进一步发展的前提下,刘述先认为其中一个可能的向度就是重新挖掘传统文化 (以传统儒学为主体)的丰厚内涵,赋予其现代性的阐释。杜维明所谓“一阳来复、天下皆春”的时代应该正在到来。⑵方法的新契机。略懂一点中国哲学常识便知,在方法论上,中国传统哲学注重典籍义理的阐释与发挥。但是,这种传统治学方式显然不符合时代要求。所以,处当今之世,“由中西比较的视野来理解和开拓自己的传统,恐怕是一条必由的道路”。[11]在刘述先看来,20世纪的西方哲学是一个方法论的时代,新颖的方法层出不穷,大都可以为我所用。比如,分析哲学方法有助于澄清哲学概念,存在主义可以拓展现实体验,现象学可以展示意识构架,解释学益于加深知识理解。⑶形上的新契机。众所周知,现代新儒家的一大贡献在于不再将儒家义理当作世俗的伦理道德,而是把它提升到宗教信仰的层面,即构建儒家新的形上学体系。比如梁漱溟的“新孔学”、熊十力的“新唯识论”、马一浮的“新经学”、张君劢的“新宋学”、冯友兰的“新理学”与贺麟的“新心学”,均是如此。刘述先认为,现代新儒家对儒学形上体系的建构,为当代儒学发展开创了一个形上的新契机。⑷践履的新契机。传统儒家从来不空谈性理,如果缺乏践履层面,就脱离了儒学的基本义旨。但是,现代社会结构已经发生转变,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简单地将义理阐扬与人生践履相结合。随着科技的进步、物质的丰富,人们不仅没有感到幸福,反而出现了道德迷失、存在迷失与意义迷失。基于此,刘述先主张:“人不能纯粹只是向外追逐,……必须有最低限度的道德的信守”,[12]只有挺立人的价值体系,才能为社会发展创造新机运。
2.当代儒学的处境与理想。近代以来,传统儒学在崇尚科学、民主与自由的现代性思潮的激荡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与挑战。面对“其势汹汹、殆不可遏”的西化飓风,儒家传统的历史处境与文化理想成为现代新儒家共同的时代课题。在此问题上,刘述先以杜维明为例,对当代儒学的现实处境与文化理想进行了宏观省察。如前所述,宋明儒家开创了儒学的第二个黄金时代。但这一统绪到清代却戛然而止,直到现代新儒学兴起,才为之注入新生命。作为新生代新儒家,杜维明自觉承续了这一历史使命。他继承了牟宗三的三统 (道统、政统与学统)之说,并作了转换性的创造。上世纪70年代以来,继日本之后,韩国、新加坡、香港与台湾创造了经济上的奇迹。由于这些国家和地区均有儒家文化的背景,自然引起杜维明的注目与兴趣。而此时的西方世界正面临精神缺失、信仰危机、道德滑坡而深陷泥淖。西方知识分子纷纷将视线转向中国,希冀从儒家文化中找到济世良方。面对这一时代机缘,杜维明信心倍增,认为儒家传统复兴的时机已经成熟,并积极构建“文化中国”理念。在他看来,“文化中国”范畴不仅包括海峡两岸、东南亚及海外华人,甚至囊括了同情中国文化、热爱中国文化的外国人。这样一来,我们既可以回归中国文化的传统,又可以融入西方世界主宰的现代与后现代。可是问题在于,杜维明建构的“文化中国”不能脱离现实社会。所以,他预设了一个多元文化并存、共识与共建的理论构架。意料之外的是,在“文化中国”理论建构上,杜维明并未肆意渲染儒家传统的优越性,而只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即在世界多元文化圈中占有一席之地。为此,他认为“除了认真看待自己的传统的终极关怀之外,还要维持一种开放的态度,与其他精神传统展开对话,互相沟通”。[13]
三、对儒学宗教意蕴的阐发
当代学者景海峰指出,清末民初,宗教问题是一股时隐时现、时起时落的思潮,而现代思想家大多有研习宗教之风尚:康有为、陈献章欲立孔教为国教,谭嗣同、章太炎醉心于佛教,早年的梁漱溟曾遁入佛门,而熊十力则深契唯识学。只是由于“科学”与“民主”观念早已深入人心,现代新儒家才未敢正面提倡宗教,但宗教依然熔铸了他们的思想体系。[14]与前贤学术视阈不同,刘述先试图从“当代西方宗教思想现代化的角度论儒家传统的宗教意蕴”。[15]
1.剖析当代西方宗教之境遇。不论西方思想界,还是中国学术界,宗教历来都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论题。在现代化思潮面前,西方人对宗教表现不同的面相:一是西方社会出现世俗化倾向,信徒数量与热情急剧下降;二是宗教哲学与神学思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呈现空前兴盛的气象。宗教作为一种精神信仰与终极关怀,怎样面临现代化思潮的冲击,这是每一位宗教哲学家和关注宗教事业人士必须面对的紧迫课题。且看刘述先的精彩论析。毋庸讳言,人的知识增长会对其信仰产生巨大冲击。在西方世界,日心说与进化论对宗教信仰的冲击是不可忽视的,但科学知识能否彻底替代人的信仰呢?刘述先认为:“似乎不能!”因为现代多数富于创造力的思想家,即便接受科学的洗礼,但仍然相信宗教存在的意义,其原因在于知识与信仰属于两个不同层面。在他看来,无论科学如何发达,它依然不能穷尽宇宙与生命的奥秘,而这正是宗教发挥作用的领域。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即可明白:为什么西方当代的宗教哲学家和神学家对宗教事业充满信心。他们一方面认为以基督教为代表的宗教是万古常新的,另一方面又基于时代特征,进行创造性阐述,力争为当代宗教开拓出新的领域。经过多年的思考与逻辑的分析,刘述先将当代西方宗教现代化致思路向归纳成四点:⑴试图消解宗教的神话因素,⑵彰显宗教语言的象征性,⑶重视宗教的经验与过程,⑷注重宗教思想的世俗化。
2.抉发儒家传统的宗教意蕴。从西方传统宗教观念来看,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凸显人文精神缺乏超越层面因而拙于宗教精神。可是吊诡的是,孔子又极重视祭祀活动,对天的敬畏也是至诚至坚的。故而,刘述先认为不能以传统宗教观念审视儒家传统,而必须由当代的宗教视角看待传统儒学的宗教意蕴。在他看来,美国神学家田立克将宗教的内涵界定为“终极关怀”顺应了时代的需求。从此视域而言,孔子虽然不信传统宗教的上帝,并不表示孔子就一定没有宗教情怀。事实上,《论语》记载了很多孔子关于“超越现世”的话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16]“朝闻道,夕死可矣”[17]中的“道”即具有“超越现世”的特质。刘述先不仅赞同以当代的宗教视角诠释儒家哲学的宗教意蕴,还否定了当代的西方部分学者以传统观念解释儒家文化。他说:“中国传统对于‘超越’的祈向有它自己独特的方式,西方人囿于成见,不理解传统中国人终极关怀的特质,所以碰壁。”[18]
通览刘述先对儒家传统宗教意蕴的当代诠释,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无论科技文明如何发达、物质产品如何丰富也不能消解人的精神信仰。所以,倘若不能在科学与宗教之间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就不免导致邪教兴起带来社会动荡。而合理地诠释传统儒学的宗教意蕴,就要展开儒(儒学)耶 (基督教)之间的良性对话与互动。
注释:
①参见:洪晓楠:《儒家思想与现代化——论刘述先的文化哲学思想》,《大连理工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姚才刚:《“理一分殊”与文化重建——刘述先访谈录》,《哲学动态》2001年第7期;姚才刚:《论刘述先系统哲学思想》,《湖北行政学院学报》2002年第3期;韩国茹:《刘述先儒学宗教性思想探析》,《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任军:《纳斯尔与刘述先:“回儒对话”语境中的“传统”与“现代”之争》,《世界哲学》2009年第5期;胡治洪:《南港烟春识真儒》,《武汉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吴根友:《唐君毅、牟宗三、刘述先的明清思想研究》,《学海》2010年第2期。
[1]论语·公冶长[M].
[2]论语·八佾[M].
[3][16]论语·述而[M].
[4]论语·先进[M].
[5]论语·阳货[M].
[6]论语·卫灵公[M].
[7][8][9][10][11][12][13][15][18]刘述先.儒家思想的转型与展望[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52.53.53.54.106.113.141.263.273.
[14]景海峰.新儒学与二十世纪中国思想[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243.
[17]论语·里仁[M].
周良发,安徽大学哲学系博士生(邮政编码230039)
B222
A
1672-6359(2012)03-0074-03
(责任编辑 曹连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