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传统文化的精神家园——沈从文小说与散文中血缘亲情书写解读
2012-08-15彭建成
彭建成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美术系,湖南 娄底417000)
在人类社会中,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乃至近亲族裔之间的血缘亲情是一种最自然、最深层、最强烈的情感活动,有史以来,它在维系人类人际关系方面发挥着十分重要的纽带和平衡作用。孔子和孟子强调血亲情理具有根本至上的终极地位,主张“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在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中,无论是乡村与都市系列小说,还是散文,都存在大量的血缘亲情叙事。无法抗拒的血缘亲情一定程度上影响和制约了沈从文的创作抉择与走向,笔者将透过沈从文无法抗拒的血缘亲情叙事,从传统文化视角来捕捉影响沈从文创作的血亲情理因子。
从1920年到1940年的沈从文作品中可以发现他的血缘亲人们(名字或称谓)出现的频率很高,其中出现过的血缘亲人(以名字或称谓出现)有:祖父、祖母、外祖母、父亲、母亲、姨妈(姨爹)、表姐、表妹、大哥、六弟、九妹、长子四叔(四婶)、五叔(五婶)、大姐、二姐、大姑、满姑、二表哥、四表哥等。沈从文的这些血亲们分别(或者重复)活跃在下列作品中:《蟋蟀》、《往事》、《玫瑰与九妹》、《腊八粥》、《占领》、《生之记录》、《看爱人去》、《猎野猪的故事》、《我的小学教育》、《炉边》、《船上岸上》、《在私塾》、《卒伍》、《篁君日记》、《画师家兄》、《堂兄》、《往昔之梦》、《黎明》、《山鬼》、《不死日记》、《中年》、《一个天才的通讯》、《旧梦》、《落伍》、《楼居》、《虎雏》、《都市一妇人》、《冬的空间》、《我的教育》、《我的二哥》、《我年轻时读什么书》等等。在这些作品中,沈从文的血缘亲人现身次数较多的主要为母亲、大哥、九妹;其中出场频率最高的是“母亲”,其次为“九妹”,再次为“大哥”;但描叙文字最多的为“九妹”。
这些血缘亲人们在文学作品中的出现,也许是作者加工润色下的形象的展示,也许仅仅作为创作的需要,也许仅为达到某个创作目的而施行的表达策略,如此等等。但不管沈从文出于什么目的,这么多血缘亲人称谓如此大量出现在作品中却是不争的事实。对比他的自传,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肯定,沈从文大量的血亲称谓作品就是以沈从文的生活环境为基础,以沈从文所熟悉或亲身经历的人事为依据创作出来的。这么多血缘亲人称谓出现在如此多的作品中,缘由值得关注与深思。
首先,世家大族的光荣历史让沈从文不甘人下,不断寻找出路。沈从文原名沈岳焕,生于1902年12月28日。他父亲叫沈宗嗣,字少仙。母亲叫黄素英。沈从文在兄妹九人中排行第四,在男孩子中居第二,因此同胞弟妹全叫他“二哥”。沈家在当地算是世家大族,其先世令家人很引以为自豪。在《从文自传》中,沈从文自述,他祖父沈宏富原来靠卖马草为生,后与田兴恕等统领筸军随湘军打太平军,累军功先后获提督衔、作云南昭通镇守使、任贵州提督(并非沈从文以为的贵州总督)。后来负伤回家,不久去世。“(沈宏富)留下的一份光荣与一份产业,使沈家后人在当地居于优越地位”,“引起了后人对军人家世的骄傲。”[1]沈宏富没有子女,夫人便将弟弟沈宏芳的第二个儿子沈宗嗣过继为子。沈宗嗣曾作为裨将随罗荣光一起镇守大沽炮台,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炮台时失守。这样就断送了他的一生功名和大部产业。他回到家乡后生下的第二个儿子就是沈从文。“在沈从文的童年时代,沈家还能算是小康之家。家中的田地在凤凰城(1913年起镇筸改名为凤凰县)外十多里,年产稻谷300担,其中三分之一归沈宗嗣,所以他能把女儿送到私塾去接初等教育。”[2]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写到,祖母所期待的是家中再来一个将军。金介甫在《沈从文传》中说,沈从文父亲生前希望沈家再出一名将军的愿望就只能落在沈从文的弟弟,一位黄埔军官毕业生沈岳荃的身上。从家世的叙述到先辈的期望,从自己的作传,到接受金介甫先生采访的述谈,可以发现沈从文对家族历史均有一定篇幅的介绍,反映了沈从文对清代以来的自己家族历史的重视与荣誉感。他说“引起了后人对军人家世的骄傲”,这“后人”毫无疑问也包括了他沈从文。这种让后人可骄傲的家世,给沈从文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好处。沈从文一到军队便充任张学济司令官的护卫,随后又成为张学济的卫队长。在辰州,沈从文被上司陈渠珍提拔为私人秘书,后来陈渠珍又资助沈从文到北京求学。在北大哲学系教授林宰平的帮助下,沈从文被梁启超引荐给了熊希龄,从此开始在熊希龄底下办事,成为香山慈幼院的一个图书馆员。熊希龄往往考问沈从文各种知识,直到午夜。熊希龄还送沈从文去北京大学图书馆,由袁同礼教授教他编目学、文献学。张学济、陈渠珍、熊希龄的先辈都曾跟随沈从文的祖父在湘军中作战并受到恩惠。这些当时的风云人物对沈从文的帮助,不能说不带有对沈从文先世的感恩心态。
世家大族的非凡历史让沈从文不甘人下,激励着沈从文奋勇向前,探寻出路。1922年夏天,沈从文来到北京,部分原因是,他相信了报纸的上的说法,以为北京有的是上学的机会,他的理想是参加新文化运动,在中国重新树立真善美的观念。孜孜以求的沈从文在文学的道路上披荆斩棘,历尽磨折,最后在自我奋斗上总算开辟出了一条道路。沈从文对自己要求严谨,对后代也深寄厚望,他给长子取名龙朱,次子取名虎雏,一龙一虎,心意毕现。可以说,沈从文对家族的追根溯源与人生理想追求等,正是中国宗法制所规范的敬爱祭念、荣亲留后精神内核的具体表现。
其次,与两代血亲的长期共同生活与紧密联系,滋长着沈从文慈孝友悌的特殊性血缘亲情。考察沈从文对自己幼年在家的生活经历与离家后谋生的断续描叙,可以看出沈从文与父母以及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十分和谐。正如《太上感应篇·友悌》说“孝悌本一。今又专言者。欲人随事而尽之也。兄友则爱而且敬。弟悌则畏而且和。兄弟乃我身同气。只此几人。人生最为难得。”沈从文在他的作品中将这种孝悌人伦寓于日常生活琐事的叙述之中。
严父之爱。沈从文在回忆父亲的文章中,讲过一个让沈从文十分害怕的故事,说由于他少年时一再说谎,掩饰逃学,引起父亲的愤怒,说以后他若再逃学说谎,便要当众砍去他的一个手指。这本为深沉的严父之爱,但让汉学家金介甫先生不可理解,他认为与沈从文从旧社会读到的父慈子孝大异其趣。传统中国赞赏的其实是以三纲五常为依据的“父严母慈子孝”。传统中国的儒学思想认为,后代的成才主要倚赖于父亲的严格,严格便是爱,对子女的成长更具长远意义。虽然沈从文似乎对这种严父之爱有些反感,照旧我行我素,但总体来说,沈从文对父亲的爱心更多的是肯定。在《从文自传》中,沈从文对父爱充满怀念:“我爸爸平时本极爱我,我曾经有一时还做过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前辈对后代寄予希望的一般是家中的男丁,因此沈从文的“我的爸爸既一面只作将军的好梦,一面对于我却怀了更大的希望……他因为欢喜京戏,只想我学戏,作谭鑫培。他以为我不拘作什么事,总之应比作将军高些。”“感谢我那爸爸给了我一份勇气,人虽小,到什么地方去我总不害怕。”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察觉沈宗嗣对沈从文的野性肯定有些许的纵容和默许,因为“照地方风气说来,一个小孩野一点的,照例也必需强悍一点,才能各处跑去。”沈从文十分幸福的回忆:“第一个赞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当然这种严父之爱对于幼年的沈从文来说难以承受,天性让沈从文不断想挣脱父爱的束缚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于是在《蟋蟀》里到塘湾捉蛐蛐,在《我的小学教育》中和街邻小朋友斗殴,《在私塾》逃学拿鸡去打架。不过,事过境迁,沈从文对父亲多少有些歉疚,他自责:“我的行为实在伤了这个军人的心”。
慈母之爱。沈从文早期描写的作品中,母爱的温馨慈祥从每一个描写母亲的场景中自然流露出来。小说《炉边》的童年回忆味道最为浓厚。沈从文同他的六弟想吃顿夜宵时,往往就让小九妹嚷肚子饿。妈妈最溺爱九妹,这时必定叫春秀丫头去煮燕麦粥或莲子粥,于是大家便可沾光美餐一顿。小说《腊八粥》中儿子的娇憨和母亲的慈祥跃然纸上,细节刻画丝丝入扣,沈从文非有亲身感受和体味,不能如此传神。《蟋蟀》中沈从文去塘湾捉蛐蛐,又要为自己圆谎话,最终露了马脚,母亲最后一笑置之。《玫瑰与九妹》中,大哥从萧家讨玫瑰花枝回来到玫瑰花开放与结果,母爱的慈祥温馨让人无比向往。沈从文早期的家庭小说,大多写一家小孩围绕在妈妈身边斗嘴赌气、嬉闹游戏,但终归以喜剧告终。以母亲为中心的家庭叙事,永远其乐融融。
沈从文对母亲充满崇敬和感恩:“我等兄弟姊妹的初等教育,便全是这个瘦小、机警、富于胆气与常识的母亲担负。”他跟母亲的感情远比跟父亲融洽与深厚。他说:“我的气度得于父亲影响的较少,得于妈妈的较多。”(《从文自传》)母亲的教育让沈从文终生受益,教他认字,教他认识药名,教他思考和决断——做男子极不可少的思考以后的决断。
沈从文早期描写的作品中主要有五个人物反复登场:一个是辛勤的妈妈,她全身饱含着母爱和同情心;一个是淘气的幼年沈从文自己;他的大哥沈云麓,他的主要任务是惩罚沈从文,但偶尔也和弟弟们“狼狈为奸”,譬如“唆使”弟弟拿家里的鸡去搏斗;他的六弟得鱼(沈岳筌),是他的幼年玩耍伙伴;小九妹,他是全家的欢乐宝贝,母亲的心肝尖子,调皮捣蛋而且在家里“恃宠而骄”。小时候兄弟姊妹间丰富的生活内容让沈从文倍感亲切而反复咀嚼以致需形诸文字而后快。“孔怀兄弟,同气连枝”,这是沈从文兄弟姐妹间关系良好的最佳写照。
恩重如山的母爱让成年的沈从文努力寻找感恩反哺的机会,手足亲情的温馨让沈从文努力去完成作为一名男人养家糊口的义务。一旦在北京基本站稳脚跟,他就把母亲和九妹接到北京居住,供九妹读书。但现实是残酷的,写稿收入微薄,为挣钱给母亲治病和供九妹念书,沈从文不得不超负荷写作,以致累到经常流鼻血。母亲病重时的极度悲哀,因为挣钱不够而不得不放母亲回家的无奈,这些情绪体验也溶入了他的作品中。在《一个天才的通讯》、《冬的空间》、《楼居》、《春天》等作品中,沈从文反复写到,因为写作的过度劳累,经常流鼻血,但尽管流鼻血越来越重,为了生存,为了能给母亲治病和供九妹上学堂,他终不愿意放弃这种辛勤的劳作。母亲为了不拖累儿子,回了家乡,沈从文内心充满歉疚。之后留下九妹在身边,担负起父(管理教育)、母(关爱呵护)、兄(保护)的三重职责 。子女对父母的孝道情怀(传统道德的“孝与顺”)以及兄友弟恭的手足亲情(传统道德的“悌”)在沈从文的这些作品的描写中得到尊崇与弘扬。这一切成为中国宗法制所极力弘扬的抑己顺亲、随侍奉养的人格要求的最佳注脚。
第三,在传统文化精神的浸润下,慈孝友悌的特殊性血缘亲情成为沈从文的人生价值追求之一。
有论者认为,沈从文有自己的情爱审美选择,其作品中的情爱的描写打破了长期统治中原的封建文化的影响,摒弃封建文化核心——礼教,主张“忠、孝、节”奴性,扼杀个性自由[3]。从沈从文对男女之间的情爱论也许可以这么说,但在沈从文的血亲情理审美选择中,始终坚守民间精神立场的沈从文,其作品中的血亲情理的描写始终坚守着封建文化核心——慈孝友悌的特殊性血缘亲情,也就是传统儒家那种主张血缘亲情本根至上、坚持血亲情理精神的特殊主义理论架构。这种坚守,没有让沈从文在封建文化的熏染中消极与落伍,反而在这种慈孝友悌的特殊性血缘亲情中滋长与怒放着文思与才情。
尽管沈从文强调他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得来,不需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离开私塾转入新式小学时,我学的总是学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时,我又不曾在我职务上学好过什么。”但沈从文承认,他从不用心念书,但他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背十遍八遍,背诵时节却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遗。沈从文四岁便开始认字,五岁左右认完六百生字,六岁时已单独上了私塾,到14岁高小毕业,沈从文已经读了整整八年小学。不算短的小学教育,大多学的是国文,而且接受能力也颇佳,应当可以肯定沈从文对传统文化的接受不少;沈从文在北京曾多次考大学,从他的考试经历述说,可以断言他去考大学基本凭借的是原来的国学功底。因此,不管沈从文本人承认与否,他的生活经历已经泄露了这一点——传统价值观尤其是血缘亲情理念对沈从文的滋润意义深远。甚至可以说,沈从文之所以执著于民间精神立场,以湘西为原型塑造他的希腊小庙,传统价值观下的血缘亲情起到了相当重要的发酵作用。
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实践印证了他对血亲情理的珍视和认同。作为在农村文化的氛围长大后又辗转投入城市生活的沈从文,他与城市文明有着不能完全融合的隔膜与痛苦,厌倦了都市文明中的虚伪和所谓“文明”秩序下的了无生机,对城市文化中松散的人际关系以及缺少道德感的“商品性”的实用主义行为方式有着一种深深的排斥。因此,沈从文在叙述他的城市生活时,其间往往夹杂着烦躁、敌意与不安的情绪。相反,在涉及到描写自己亲人的时候,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这时的沈从文很难收住笔,那种信马由缰的从容,那种无法抑制的兴奋,那种反反复复的絮叨,不能不让人们为沈从文娓娓道来的人间真情所感染和征服。沈从文的有些作品也许仅仅以他的亲人为原型,但在其第一人称的叙述口吻的作品中,沈从文频频将他的“亲人们”(名字或称谓)推到前台“亮相”和“表演”,篇什也甚多,在此不再赘述。而且,无论沈从文的小说还是散文,文本中出现的沈从文的“亲人们”(名字或称谓)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正面形象,即使对个别亲人偶有微词,但也是瑕不掩瑜。沈从文绝非仅为增添叙事的真实感,这其中有更深层的意味——割舍不断的血缘亲情,是沈从文诗意化的乡土文化世界中所浓缩的淳朴、善良、真诚的人性精华的一份子,它与都市文明中松散的人际关系以及紧张生活对人的压抑无缘,同时它也剔除了乡土世界中宗法制度的不合理成分。这真诚、醇厚的血缘亲情不仅让沈从文内心温暖如春,同时也使他文思如泉,在血缘亲情的回忆与提取中,精神得到慰藉,压力得以释放与消解。我们不难发现沈从文行文时更注重的是对这不可复制的人间真情的细细咀嚼和回味,我们也不难发现正是对血缘亲情的回忆、感受和呵护,引爆了沈从文极大的创作热情,这是沈从文创作郁茂葱茏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如杨剑龙所概括的:以儒家文化为核心并融入道家与佛教等思想的传统文化,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极为凝重与厚实的内涵。中国20世纪的作家们大多生长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上,虽然他们不断地向西方寻觅和接受一些新的思想和观念,不断地表现出强烈而执著的反传统精神,甚至在“五四”时期表现出文化的偏执情绪,决然地否定一切中国的文化传统,但他们的内心深处始终积淀着中国文化的传统[4]。沈从文的大量血缘亲情叙事十分突出地体现了中国20世纪的作家们内心深处始终积淀着中国文化传统的真实精神面貌。
总而言之,世家大族的光荣历史,与两代血亲的长期共同生活与紧密联系以及与生俱来的传统文化精神的浸润,酝酿和激发了沈从文大量的血缘亲情叙事,成为沈从文执著于民间精神立场书写的主要动力源。
[1]沈从文.从文自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
[2][美]金介甫.沈从文传[M].符家钦,译.北京:时事出版社,1990:19.
[3]蔡晓东.论沈从文小说中情爱的美学意蕴[J].绥化学院学报,2005(1):79.
[4]杨剑龙.廿世纪中国作家传统文化心态论析[J].开放时代,1999(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