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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诗》情性论新探*

2012-08-15李征宇

关键词:阴阳五行情性匡衡

李征宇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齐诗》情性论新探*

李征宇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3)

汉代儒家学者接续先秦学者对情性的关注,运用情性论《诗》,在汉代经学视野下对于文学内部规律进行了有益探讨。汉代四家诗中,《齐诗》学者的情性论颇有特色。同出一脉的匡衡与翼奉对此分别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其中翼奉以阴阳五行、天人感应说情性,体现出汉代阴阳五行思想对于诗学的渗透。作为同受儒家正统文艺思想牢笼的汉代各家诗学,不管“匡氏”学与“翼氏”学,还是《齐诗》学与《毛诗》学,其最终目的都是干预现实,经世致用。

《齐诗》;情性论;阴阳五行;经世致用

“诗言志”和“诗缘情”是中国古典诗学的两个重要概念。在汉代儒家的刻意经营之下,“志”被视为“思想”、“志向”,而诗歌被视为宣扬“志”的工具。由于汉儒在阐释诗学时偏重于关注诗歌对于感化人心、维护封建统治等方面的作用,所以“言志”与“缘情”被他们视为相互对立的两端。不过,诗歌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干巴巴的政教工具,它往往寄托着人们的情感,人们借此宣泄自己的各种情感。所以,承认诗中有情,并关注诗中之情,成为中国诗学史发端时期的重要议题,而这个议题的滥觞可以追溯至先秦,其理论基石形成于荀子、韩非、孟子等人。据学者的统计可知,先秦著作中,《荀子》中提到情、性、性情、情性的次数分别有117次、119次、2次、18次,而《韩非子》中分别有19次、75次、0次、3次,《孟子》和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中提到性与情分别有37次和4次,24次和20次[1]。其重要的观点有荀子的性恶论、孟子的性善论以及《性自命出》中的“情生于性”等。

在先秦学者的基础之上,汉代学者运用情性论《诗》。四家诗中,除《鲁诗》由于资料缺失而无法探究其说之外,齐韩毛三家都可见情性之说。

最早把“情性”引入诗学理论的是《毛诗序》,书中有云:“国史明乎得失之际,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2]271-272”其情性说指的是人们因“人伦之废”、“刑政之苛”所产生的哀伤与愤懑,这是百姓的真实感受和切身体验,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情感,或者说是一种社会心态。其“吟咏情性”说则对诗人个性存在的关注有所增强,认为“情动于中”是诗歌创造的基点,但“情”与纯粹的个人情感有所区别,其指称的仍是受到儒家道德规范约束、适合于封建统治的一种社会心理。其诗学指归注重的是诗歌的政教功能,即所谓:“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2]270,这种观点是以经学思潮为主导的汉代文化语境的必然产物。

《韩诗》与其他三家有所不同,它并非着意于解诗,而是“推诗人之意”,借诗借事来传达自己的思想主张。故陈乔枞曰:“况夫微言大义,往往而有,上推天人之性理,明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下究万物情状,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考风雅之正变,知王道之兴衰;固天命性道之蕴而古今得失之林邪![3]494”由于其“上推天人之性”、“下究万物情状”,所以往往能够突破传统儒家思想的束缚,直面感知《诗》中之情。据统计,《韩诗外传》言情性或情的话共有20余处,大都是指人性或心理的内容。《韩诗外传》对情性二字所使用的含义,与荀况等前辈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荀子》言情时更强调理性,与性差别不大,而《韩传外传》更强调心理趋向性,富有感情色彩。其对待情或情性的态度较之前人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它们成为被肯定的对象。其将情从性中抽离出来。荀子以前物情与人情不分,《韩诗外传》则专言人情,其所说之情,开始接近百姓的世俗情欲和情感。韩婴的情性论离天渐远,而离人渐近。情的作用在《韩诗外传》中有所增强,地位有所上升,成为儒家礼义道德理论的又一块基石。韩婴认为,情既是人心、人生的出发点,又是社会、制度的出发点[4]。

1 一分为二的《齐诗》情性论

从现存的史料来看,《齐诗》的诗学理论主要包括四始、五际和五性、六情、十二律等。与其他三家相比,附会阴阳五行是《齐诗》理论的最大特点。《齐诗》学者善于通过天人感应、阴阳五行来把《诗》谶纬化,从而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虽然形式有差,但其在目的上与鲁韩毛三家无异。

齐鲁韩毛四家中,《齐诗》关于情性的论述最丰富。《齐诗》学派中,匡衡与翼奉最善以情性论诗。匡衡曾说:“故《诗》始《国风》,《礼》本《冠》、《婚》,始乎《国风》,原情性而明人伦也。[5]3340”翼奉曾说:“故《诗》之为学,情性而已。[5]3170”匡衡与翼奉均从东海后苍学习《齐诗》,所以陈乔枞曰:“稚圭(匡衡)与少君(翼奉)同师,‘《诗》原情性’之语,接受渊源,其来有自矣。[6]46”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匡衡与翼奉在接受《诗》原情性这个观念上没有什么不同,其实两人在这个问题上分为两派,差异巨大。

1.1 匡衡的情性论

匡衡在当时以善于解诗闻名,其本传载:“诸儒为之语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5]3331”现存史料中,他是最早将情性应用于解《诗》之中的学者,他在上疏中说:

《大雅》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孔子著之《孝经》首章,盖至德之本也。传曰:“审好恶,理情性,而王道毕矣。”能尽其性,然后能尽人物之性;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治性之道,必审己之所有余,而强其所不足。

……臣又闻室家之道修,则天下之理得,故《诗》始《国风》,《礼》本《冠》《婚》。始乎《国风》,原情性而明人伦也;本乎《冠》《婚》,正基兆而防未然也。福之兴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阃内[5]3338-3340。

他在另一篇上疏中说:

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5]3343。

从上可看出,匡衡所说的情性实际与《毛诗序》中所提到的情性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指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情感。不过《毛诗序》将情性进行了限定,专指人们对于时政的不满情绪,这与其功利主义诗学理论建构有关,《毛诗序》的作者需要讲述“变风”、“变雅”产生的合理性,所以将“情性”狭隘化了。而匡衡的情性则突破了不满、哀伤、愤懑等情感的限制,是一种广泛的、普遍的社会心理,包含正面和负面的各种情感。不过这种情感又不等同荀子所说的先天秉性或本能冲动,而是指受儒家道德的约束,进行过一定净化的社会共同情感,所以能够达到“王道毕”的效果。他还提出了“治性之道”,即处置情性的方法为“必审己之所有余,而强其所不足”。

匡衡根据具体诗歌,对这种情性观还有进一步的阐释:

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也[5]3342。

“情欲之感”实际就是指情性,而这种情性不受“容仪”的约束,但又受道德的限制,所以拥有这种情性的人可以“配至尊”、“为宗庙主”。

由于情性是一种广泛的、普遍的社会心理,所以一定范围内拥有相同或相似情性的社会成员能在共同生活中形成某种习性,而不同地区的社会成员则拥有不同的风俗习性。匡衡云:

臣窃考《国风》之诗,《周南》、《召南》被贤圣之化深,故笃于行而廉于色。郑伯好勇,而国人暴虎;秦穆贵信,而士多从死;陈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晋侯好俭,而民畜聚;太王躬仁,国贵恕。由此观之,治天下者审所上而已。今之伪薄忮害,不让极矣。臣闻教化之流,非家至而人说之也。贤者在位,能者布职,朝廷崇礼,百僚敬让,道德之行,由内及外,自近者始,然后民知所法,迁善日进而不自知。是以百姓安,阴阳和,神灵应,而嘉祥见[5]3335。

匡衡在这里论及《郑风·大叔于田》、《秦风·黄鸟》、《陈风·宛丘》、《唐风·山有枢》、《大雅·绵》等五首诗。他根据不同地区君主的好勇、贵信、好巫、好俭、躬仁等情性,论及该地民众的习性,认为君主的情性可以影响到本国民众风俗习性的形成。这对班固有一定的影响。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论及风俗之意时说:“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无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5]1640。他同样认为君王的情性将影响到当地民众的习性。在论及各个地区的诗歌时,他又将不同地域人的习性与各《风》诗的风格特征紧密相联系,揭示了不同《诗》风形成的文化背景,开创了《诗》地理学的先河,这对郑玄的《诗谱》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班固与《齐诗》颇有渊源。陈乔枞说:“《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班固之从祖伯,少受诗于师丹,诵说有法,故彪固世传家说。《汉书·地理志》引‘子之营兮’及‘自杜沮漆’,并据《齐诗》。又云‘陈俗巫鬼’、‘晋俗险陋’,与匡衡说诗合,是其验已。[7]325”班固在《汉书·叙传》也有云:“(班)况生三子:伯、游、 。伯少受诗于师丹。[5]4198”而师丹为匡衡弟子。《汉书·儒林传》载:“(匡)衡授琅邪师丹、伏理游君、颍川满昌君都。[5]3613”虽然学界对于班固究竟属于《齐诗》学派还是《鲁诗》学派尚有争论,但不可否认班固确实曾受《齐诗》的影响,《汉书·地理志》就是明证。

1.2 翼奉的情性论

《齐诗》“翼匡师伏”四派中,翼奉一派最能代表《齐诗》的风格,以情性论《诗》也是翼奉《诗》学的一个重要特征。不过与匡衡不同,翼奉并不是把情性视为普遍性的情感,而是从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的角度出发,将情性的内容诠释成与阴阳灾异相连的律与历。他认为:“故曰:察其所由,省其进退,参之六合五行,则可以见人性,知人情。难用外察,从中甚明,故诗之为学,情性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明主所宜独用,难与二人共也。[5]3170”他还认为与六合五行相参,便可见出性与情,而相参的具体方式则是通过历与律。

关于“五性”,颜师古注引晋灼曰:“翼氏五性,肝性静,静行仁,甲己主之。心性躁,躁行礼,丙辛主之;脾性力,力行信,戊癸主之;肺性坚,坚行义,乙庚主之;肾性智,智行敬,丁壬主之。”静、躁、力、坚、智,有涉及到个人情性方面的内容,但仁、礼、信、义、敬,则是道德方面的内容。更重要的是,翼奉将五性与人体的五脏、天干相搭配,形成一个整体,然后可以由已知因素推求未知因素,这便是历与性的关系。

关于“六情”,则包括“喜、怒、哀、乐、好、恶”六种情感。他说:

臣闻之于师,治道要务,在知下之邪正。人诚向正,虽愚为用;若乃怀邪,知益为害。知下之术,在於六情十二律而已。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贪狼,申子主之。东方之情,怒也;怒行阴贼,亥卯主之。贪狼必待阴贼而后动,阴贼必待贪狼而后用,二阴并行,是以王者忌子卯也。《礼经》避之,《春秋》讳焉。南方之情,恶也;恶行廉贞,寅午主之。西方之情,喜也;喜行宽大,巳酉主之。二阳并行,是以王者吉午酉也。《诗》曰:“吉日庚午。”上方之情,乐也;乐行奸邪,辰未主之。下方之情,哀也;哀行公正,戌丑主之。辰未属阴,戌丑属阳,万物各以其类应。今陛下明圣虚静以待物至,万事虽众,何闻而不谕,岂况乎执十二律而御六情!於以知下参实,亦甚优矣,万不失一,自然之道也。乃正月癸未日加申,有暴风从西南来。未主奸邪,申主贪狼,风以大阴下抵建前,是人主左右邪臣之气也[5]3167-3168。

不过“六情”并不是翼奉的首创。《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曰:“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8]1458”“六志”即“六情”。孔疏曰:“此六志,《礼记》谓之六情,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荀子·正名》亦曰:“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9]381”

翼奉所说的“六情”已经远远超越了《左传》“六志”、《荀子》“六情”的容量,他将“六情”与空间方位、阴阳、地支、五行相互对应,构成循环往复的关系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可以通过已知推断未知,即所谓“执十二律而御六情”。关于“十二律”,晋灼注曰:“翼氏曰:‘五行动为五音,四时散为十二律’也。[5]3169”也就是每月一律。所谓“观情以律”,实际上就是通过“十二律”来推出“六情”,再以“六情”观察人物或事件的好坏善恶,这便是律与情的关系。

从上可看出,虽然翼奉也曾以情性论《诗》,但他所谓的情性完全不同于匡衡等人所认为的情性即广泛的、普遍性的社会心理,而是交织着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等神秘因素的一个系统,这个系统将人的各种情感与阴阳、五行、天干、地支、人的五脏等相互比附,以已知推未知,以此对人物以及将要发生的事件做出善恶好坏的推断。

这其实与翼奉善于运用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等学说进行政治干预有关。他在《因灾异应诏上封事》有云:

臣奉窃学《齐诗》,闻五际之要《十月之交》篇,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犹巢居知风,穴处知雨,亦不足多,适所习耳。臣闻人气内逆,则感动天地;天变见于星气日蚀,地变见于奇物震动。所以然者,阳用其精,阴用其形,犹人之有五臧六体,五臧象天,六体象地。故臧病则气色发于面,体病则欠申动于貌。今年太阴建于甲戌,律以庚寅初用事,历以甲午从春。历中甲庚,律得参阳,性中仁义,情得公正贞廉,百年之精岁也。正以精岁,本首王位,日临中时接律而地大震,其后连月久阴,虽有大令,犹不能复,阴气盛矣。古者朝廷必有同姓以明亲亲,必有异姓以明贤贤,此圣王之所以大通天下也。同姓亲而易进,异姓疏而难通,故同姓一,异姓五,乃为平均。今左右亡同姓,独以舅后之家为亲,异姓之臣又疏。二后之党满朝,非特处位,势尤奢僭过度,吕、霍、上官足以卜之,甚非爱人之道,又非后嗣之长策也。阴气之甚,不亦宜乎[5]3173-3174。

翼奉这封上疏的背景是:“是岁,关东大水,郡国十一饥,疫尤甚。……明年二月戊午,地震。其夏,齐地人相食。七月己酉,地复震。[5]3171”翼奉运用天人感应的理论,认为天地与人间的关系如同人与五脏六腑的关系一样,从人的面貌可知体内的病症,从人间的灾异也可知天地的心意。然后他杂以阴阳五行、情性律历等理论,说明地震大水等灾异的发生是由于阴气、阳气的盛衰不合。

翼奉喜用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等学说进行解诗,首先,与其师承有关。《齐诗》自夏侯始昌倡言以阴阳五行说诗,始颇多阴阳之气。翼奉、匡衡、萧望之之师东海后苍,除了从始昌学《齐诗》之外,还从东海孟卿学《礼》。孟卿之学源自以言阴阳灾异见长的胡母生一派,所以后苍一派论《诗》更重阴阳五行之说。除翼奉外,匡衡、萧望之也颇有以阴阳五行、天人感应议事之论,至此,论《诗》杂以阴阳五行、天人感应便成为《齐诗》的特点之一。

其次,与翼奉的个人喜好也有关。《汉书·翼奉传》曰:“翼奉字少君,东海下邳人也。治《齐诗》,与萧望之、匡衡同师。三人经术皆明,衡为后进,望之施之政事,而奉忄享学不仕,好律历阴阳之占。[5]3167”《齐诗》一派中,“翼氏”学能在“翼匡师伏之学”中占据一席之地,善于以阴阳解诗恐怕是其重要原因之一。除了一般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的概念之外,翼奉创造了《齐诗》“四始”、“五际”等概念,运用阴阳五行之说,对诗篇进行重新安排,来附会一些政治得失的说法。比如“四始”选用《大明》等四首诗,“五际”选用《天保》等五首诗,使《齐诗》的阴阳色彩更加浓厚。此外,翼奉还善于把阴阳五行学说与诗篇结合起来,以推见政治的兴衰。“如果说翼奉以前的《齐诗》只是掺杂了以阴阳灾异说《诗》的某些因素,那么翼奉的《齐诗》学,则是径直以阴阳五行解诗,以《诗》去解释现实中的灾异现象了。[10]53”

再次,与汉代阴阳五行思想盛行密切相关。顾颉刚说:“汉代人思想的骨干,是阴阳五行。无论在宗教上、在政治上、在学术上,没有不用这套方式的。[11]1”《齐诗》即来自于阴阳五行思想的发源地——齐地,与之相亲,在所难免。故陈乔枞说:“《易》有孟京‘卦气’之候,《诗》有翼奉‘五际’之要,《尚书》有夏侯‘洪范’之说,《春秋》有公羊‘灾异’之条,皆明于象数,善推祸福,以著天人之应,渊源有自,同一师承,确然无疑。[7]325”

《齐诗》在流传过程中,谶纬迷信色彩越来越浓,章句字义也越来越繁琐,东汉之初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大约在汉魏之际就已经亡佚,不过它的一些学说却保留在了《诗纬》当中。《诗纬》是与《诗经》相配的汉代纬书之一种,也是汉代《诗经》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是汉代齐、鲁、韩、毛四家诗之外的一种对《诗经》的研究,主要以阴阳律历说诗。尽管人们向来认为其荒诞不经,不过《诗纬》与《齐诗》在理论上却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陈乔枞在《诗纬集证·自叙》中指出了《齐诗》与《诗纬》的关系:“魏、晋改代,齐学就湮隋火之余,《诗纬》渐佚。间有存者,或与杂谶比例齐观,学者弃置勿道,书遂尽亡。夫齐学湮而《诗纬》存,则《齐诗》虽亡,而犹未尽泯也。《诗纬》亡,而《齐诗》遂为绝学矣。曩者先大夫尝辑三家诗佚义,以《诗纬》多齐说,其于诗文无所附者,亦补缀之,以次于齐,所以广异义,扶微学也。[12]761”其中《齐诗》“翼氏”学与《诗纬》的关系最为密切,翼奉说诗的“四始”、“五际”、“六情”等都可以在《诗纬》中找到对应点,本文不再展开论述。

《诗纬》不仅接受了“翼氏”学以律历观情性的理论,而且还将其与《齐诗》以“地理风俗”说诗的特点结合起来,构成了《诗纬》解诗的独特模式:

齐地处孟春之位,海岱之间,土地氵于泥,流之所归,利之所聚,律中太蔟,音中宫角。陈地处季春之位,土地平夷,无有山谷,律中姑洗,音中宫徵。曹地处季夏之位,土地劲急,音中徵,其声清以急。秦地处仲秋之位,男懦弱,女高 ,白色秀身,音中商,其话举而仰,声清而扬。唐地出孟冬之位,得常山太岳之风,音中羽,其地硗确而收,故其民俭而好蓄,此唐尧之所起也。魏地处季冬之位,土地平夷。邶、庸阝、卫、王、郑,此五国者,千里之城,处州之中,名曰地轴。郑,代已之地也,位在中宫,而治四方,参连相错,八风气通[13]460-461。

根据以上说法可知,《诗纬》的作者认为齐、陈、曹、秦、唐、魏等地所处的地理方位不同,所配合的音律也就不同,由此产生了不同的诗歌风格,表现了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显然,《诗纬》是在音律、地理、风俗之间建立对应关系,以情性、地理风俗去解释不同地域《诗》的不同特色。这是《诗纬》对翼奉情性论的一个新发展。

2 经世致用:经学视野下的殊途同归

作为同受汉代功利主义诗学影响下的四家诗,虽然在门户上有今古文之别,在解诗的方法、途径上有所区别,但它们却有共同的指归。正如王先谦所说:“《史记》称‘韩生推诗人之意,为内、外传数万言,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所谓‘其归一’者,谓三家诗言大忄旨不相悖耳。[14]5”所以不管是匡衡的情性论,还是翼奉的情性论;不管是毛诗的情性论,还是《齐诗》的情性论,其最终目的都是干预现实,经世致用。虽然情性论涉及到一些探讨文学内部规律的内容,但用途还是维持封建统治秩序。儒家文艺思想内部虽然有一些分歧,但其外部的同一性仍然十分明显。

翼奉和匡衡都通过经学走入仕途。《汉书·翼奉传》:“翼奉字少君,东海下邳人也。治《齐诗》,与萧望之、匡衡同师。三人经术皆明,衡为后进,望之施之政事,而奉忄享学不仕,好律历阴阳之占。元帝初即位,诸儒荐之,征待诏宦者署,数言事宴见,天子敬焉。……奉以中郎为博士、谏大夫,年老以寿终。子及孙,皆以学在儒官。[5]3167”匡衡则更进一步,先后任光禄勋、御史大夫,建昭三年任丞相,封安乐侯,食邑六百户。

他们都积极参与政事,自然以维护封建统治为己任,所以虽然他们的文学观点有一些不同,出发点有一些差异,但最终的目的仍是殊途同归。例如他们都善于以《诗》义比附政治,将《诗》作为劝谏的工具。匡衡在上疏中云:

《诗》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寿考且宁,以保我后生”,此成汤所以建至治,保子孙,化异俗而怀鬼方也。今长安天子之都,亲承圣化,然其习俗无以异于远方,郡国来者无所法则,或见侈靡而放效之。此教化之原本,风俗之枢机,宜先正者也[5]3335。

疏中引用诗句出自《诗·商颂·殷武》。郑《笺》释此诗云:“殷道衰而楚人叛,高宗挞然奋扬威武,出兵伐之,冒入其险阻。谓 方城之隘,克其军率而俘虏其士众。[2]627”匡衡从该诗的基本内容去推求诗歌的“本事”,即成汤“建至治,保子孙,化异俗,怀鬼方”,将成汤之事与当下元帝的所为相对照,借古讽今,欲说服元帝遵循古制。

翼奉的做法却有点不同。如前文所举的《因灾异应诏上封事》,他先列出《诗·小雅·十月之交》,说明上天通过日食地震等灾异警告人间,郑《笺》即有云:“此篇讥皇父擅恣,日月告凶。[2]4490”然后运用天人感性、阴阳五行等理论,说明地震大水等灾异的发生是由于阴气、阳气的盛衰不合。接着把话题转到政治上,认为当朝廷做到“明亲亲”、“明贤贤”时,圣王就能“大通天下”。而当今朝廷既不能做到“明亲亲”,又不能做到“明贤贤”,并且“舅氏之家”、“二后之党”占据高位,所以阴气太甚,才会导致地震大水等灾异的出现。翼奉从反面提醒元帝要以本姓族人为亲,时刻警惕舅氏等外戚党羽。

从上可以看出,匡衡与翼奉运用《诗》进行劝谏的方式有所不同。正如王长华、刘明所指出的一样,匡衡的进谏方式呈现为“《诗》——历史——政治”这样一个过程,而翼奉的进谏方式则呈现为“《诗》——阴阳灾异——政治”这样的过程[10]54。可是二人进谏的目的却是一致的,都是以“诗三百”作谏书,劝谏主上效法古人,修明政治,实行符合儒家道德规范的措施,使封建统治的秩序持续下去。

同时,这也是汉代其他三家《诗》学的共同目的。以《毛诗序》为例,它将从先秦以来包含政治的、伦理的、道德的诗教观念发扬光大,突出强调文艺必须为巩固封建统治秩序服务,提出诗歌必须起到“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作用,其功利主义取向十分明确。

虽然在经学视野下,儒家的功利主义诗学将经世致用置于首要的地位,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情性论的提出已经将功利主义诗学的帷幕掀开了小小的一角。例如《毛诗序》的作者已经看到了《诗》中表现的情性,虽然他们没有从正面加以肯定,而是百般曲说,尽力将其引到仁义道德的路上去,如:

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2]271-272。

他们把表达“情性”的诗篇限定在了所谓变风、变雅之中,认为是衰世所致,而且把“吟咏情性”的所有权归于“国史”身上。但是他们毕竟承认了这些诗是“吟咏情性”、“发乎情”的,而且是民众的本性,显示出汉儒对诗的本质有朦胧的认识。其实这种认识在先秦儒家中就已经存在,他们在以“诗言志”的观念解诗的同时,也有以情性的观点来解诗者,最明显的就是《论语·八佾》中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15]28”这就是从情感的角度对诗歌进行把握。《荀子·大略篇》载:“《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9]310”这也是从情性的角度来看待诗歌的。

《齐诗》情性论中,虽然有着“匡氏”学与“翼氏”学的不同,但他们都统一在了儒家文艺观之下,与《毛诗序》中的情性论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他们都在儒家功利主义诗教观之下,在着力进行文学外部规律研究之外,隐约涉及到了文学内部规律的范畴,对于后世“诗缘情”观点的提出无疑产生的重要的推动作用。

对情性的重视,也就是对于人的内心感受与天性的重视,这是比“诗言志”更接近诗本体意义的一种说法。以往人们习惯于将《毛诗序》的“吟咏情性”与钟嵘的“吟咏情性”、“摇荡性情”视为前后相继的两种重要诗学观念,其实在这之中应该还加上《齐诗》的情性论,这样才会显得更加完整与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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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A New S tudy on the Theory of Na ture and Em otion in Q i S hi

L I Zhengyu
(School of L iberalA rts,N anjing U niversity,N anjing 210093,China)

Confucian scholars in Han dynasty continued researching“emotion and nature”,which began w ith the scholars in Pre-Q in dynasty.ResearchingT he B ook of S ongsby“emotion and nature”was useful investigation to the law of literature in the vision of classics of Han dynasty.AmongL u S hi,Q i S hi,H an S hiandM ao S hiof Han dynasty,scholars ofQ i S hi’s“nature and emotion”theory were outstanding,including Kuang Heng and Yi Feng,who studied from a same teacher but put forward different notions in this problem.Yi Feng researched“emotion and nature”by the theory ofy in yang w u x ingand man-nature telepathy,which means that the theory ofy in yang w u x ingin Han dynasty affected poetics.Poetics of every school in Han dynasty was ruled by Confucian literary ideology,so the ultimate goal of each school,Kuang or Yi,Q i S hiorM ao S hi,was to intervene politics and to make study serve practical purposes.

Q i S hi;the theory of nature and emotion;y in yang w u x ing;thought of making study served practical purposes

I207.22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2.02.022

1673-1646(2012)02-0104-06

2011-10-19

李征宇(1984-),男,博士生,从事专业:先秦两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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