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性
2012-08-15王江松
王江松%
劳动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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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前面文章的论述,在信息、知识经济时代,复杂劳动成为一种最重要的生产要素,知识、技术和才能成为一种最大的生产力,劳动对于资本在历史上第一次从总体上处于主导和支配的地位,那么,为什么不实行由全体劳动者共同支配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和社会主义呢?为什么不取消商品、货币、资本这些历史范畴,反而却把复杂劳动称之为“人力资本”、“知识资本”,把劳动归结为资本,这不是使资本普遍化和泛化了吗?这不是让资本主义获得了更加广阔的统治范围和发展天地了吗?
——社会主义理论家如是问。
这个问题提得好,也符合社会主义理论家一贯的思维逻辑。
一、私有制、市场经济的长期历史合理性
我们姑且按照社会主义理论家的思路进一步推演如下:西欧或美国的某一社会主义政党通过选举掌握了政权,广大选民(尤其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白领劳动者、知识劳动者)都赞成实行公有制和计划经济;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对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开展起来,私有财产和资本所有权被剥夺,一切生产资料归全社会所有并按统一的中央计划进行全社会的生产,商品货币关系也趋于消亡。不错,这正好是当年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主义。有人高呼,知识经济和互联网络打开了通向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大门!
可是,为什么那里至今还没有任何动静?为什么连主张混合所有制的民主社会主义运动和追求劳资共决的工会运动,自最近几十年以来,准确地说,自进入信息和知识经济时代以来,却表现出明显走下坡路的迹象,仿佛它们的黄金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难道知识劳动者(有人称之为“新工人阶级”)没有任何阶级意识而甘愿永久地承受资本的统治和剥削吗?难道西方发达国家,真的已经永远失去了革命的主体和动力了吗?
还是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回到马克思的理论:在根本的历史条件还不具备时,不可能实行社会主义;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包含的种种潜力没有完全释放出来之前,资本主义是不会灭亡的。第一个根本的历史条件: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和物质财富的充分涌流,人们不再为了争夺生活必需品而展开斗争,因而私有制也没有必要存在了。应该说,这个条件,就是在最发达的工业国家和步入信息知识文明的先进国家也不具备。知识经济出现只是打开了通向创造这一条件的门槛,但是现有知识经济的发展程度,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先进国家的生态危机和能源危机问题。考虑到世界上还有5/6的国家和人口仍处在农业经济、工业经济时代,而在全球经济、信息、知识、商品、资本和劳动处于一体化的互相作用的前提下,即使那些先进国家率先实行社会主义,也会作为一种“地域性的共产主义”而被世界市场所吞噬——发达的资本向不发达国家转移和不发达国家的劳动力向发达国家转移,会使发达国家也永远处于某种物质匮乏状态,会使公有化和计划经济的努力流产,而私有制和市场经济又会复活。如果要让全球60亿人口(据保守的估计,21世纪中叶,全球总人口将达到150亿,而且新增人口中大部分为贫困人口)都达到现在发达国家人口的生活水平,那么地球上一切可用的非再生性资料和能源都会被消耗光!知识经济(一种开发和利用再生性资源和能源、使物质财富的生产建立在永久性基础之上的经济)实在可以说是任重而道远。为了促进这种经济的发展,就必须确保“知识”这种宝贵的、稀缺的资源的产权和合法权益,就必须鼓励人们不断地去进行知识创新、技术创新和管理创新,就必须进行充分的竞争和合作——而所有这些,都要求私有制和建立于其上的市场经济作为其制度保障。可以说,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知识经济仍然是一种以私有制经济和市场经济为主的经济,公有制经济和计划经济只能作为其补充而得到存在和发展。
第二个根本的历史条件:劳动者需求结构发生重大转换、人性水平有极大提高,用马克思的话说,物质需要不再成为人的主要需要,从而生产也不再建立在满足物质需求的基础上,劳动即人的主体力量的发挥不再成为谋生活动而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人性中恶的因素受到根本抑制,人的道德水平根本改观;利己与利他的对立已经消失。这是主观条件。应该说,单有客观条件,并不能自动地带来社会主义。如果人们心中仍然有强烈的贪欲、物欲、占有欲、权力欲,如果人性中仍然具有强烈的攻击性、侵略性、破坏性,那么,即使人类的生产能力能够达到高度满足所有社会成员物质需要的水平,公有制和计划经济也是不可能的——它们必将因为人的主观条件不具备而陷入破产。很显然,当今人类,即使是最发达国家的人们,还远远没有具备上述主观条件,相反,工业经济和物质经济时代的逻辑、文化、精神、思想、价值、观念仍在深深地支配着他们,物质需要趋于餍足,但新的高级的精神需要并未形成,至少不占主导地位,新型人格远未形成;人的统一的生活被分割成为两块:为谋生而劳动(尽管已降至每周30小时左右)和无所事事的、无聊的甚至于病态的闲暇活动,而远远没有达到一种充满创造性的整合和统一。很显然,在这种条件下,贸然取消私有制和市场经济而实行公有制和计划经济,其出发点也许是好的,但其结果必然是悲惨的。
二、劳动资本主义的历史理由
既然社会主义的根本条件仍不具备,既然匮乏和生存问题仍未得到根本解决,既然私有制和市场制度仍然将是知识经济的基础,那么“资本”、“劳动”这些范畴就仍然有效,而“资本劳动化”和“劳动资本化”,即物质资本通过人力投资转化为复杂劳动而复杂劳动通过生产经营转化为人力资本,就具有充足的历史理由:
第一,既然私有制还有继续存在的必然性和必要性,既然人们(不仅是资本家,而且是劳动者)的私有观念和财产占有欲望还根深蒂固(实际上,劳动者的财产占有欲望从来没有被普遍地满足过),那么,物质资本就还有继续存在的合理性。不仅如此,在私有制下,劳动力本身也有一个归属和所有的问题,这一点在早期资本主义阶段就已经解决,那时,工人已成为自身劳动力的所有者,只不过劳动力总量过大而单个劳动力的生产率不高,因此,总体上对资本处于从属地位而已。知识、技术和才能这些高质量的、高生产率的劳动力,当然也有一个所有权的问题,而且除了某些集体共有的知识产权外,绝大部分知识、技术和才能都归劳动者个人所有。如果财产、财富,不仅指物质财产、物质财富,而且也指精神财产、精神财富的话,那么,知识、技术和才能正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私有财产或私人财富——不仅经济的发展客观上要求这种财产归劳动者个人所有,以便激励人们加大人力投资,使这种稀缺的财富变得富裕起来,使这种财产得到保值和增值,就是劳动者本人,这些在物质资本占统治地位的时代除了简单的劳动力外“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这些刚刚由于所有权而得到实惠、由于拥有一种稀缺而典型的生产要素——高质量的劳动力而得到较高回报的“经济人”,是绝不会把自己这笔财产拿去充公,交由社会共同所有和支配的。由于不同劳动者的素质和能力有较大差别,这些劳动者不可能结成一个“平均主义”的共同体来共同地、平均地拥有和支配生产资料和复杂劳动力本身(只有那些拥有同样简单的、同质的劳动力的劳动者,才会倾向于实行“共产主义”)。从理论上,可以设想出两种资本与劳动关系的模型:
模型Ⅰ:资本雇佣劳动。这是早期资本主义和工业经济时代一种典型的形态。在知识经济时代,简单劳动密集型和物质资本密集型的产业、行业和企业,仍然会采取这种模式。
模型Ⅱ:劳动雇佣资本。这种模式在早期资本主义和工业经济时代已零星地出现——合作社就是一种典型的试验。合作社的每一个成员都带入一定资金或生产资料,并且可以通过贷款或租赁,“雇佣”合作社以外的资本。合作社实行民主决策和民主管理,实行以按劳分配和按劳分红为主的分配方式。当然,合作社是半社会主义半资本主义的——在资本主义大环境下,它也带有资本主义企业的基本特征:它与别的企业有明确的产权边界,而企业内部也有股权的差别(尽管不大)。它并没有从根本上取消私有制和市场经济。
在知识经济时代,劳动雇佣资本的情况会越来越多,只不过,这时的劳动已不再是简单劳动,而是高级的复杂劳动——几个或一批拥有雄厚知识、技术和才能的劳动者,凭着少量的自有资金,通过贷款、借款或融入风险投资而获得客观的生产条件,很快地就能建立起一个高速发展的企业,并且赚取丰厚的利润。由于物质资本相对富裕并在国民经济中地位下降,而高质量的复杂劳动相对稀缺并在国民经济中起越来越大的主导作用,因此,在资本与劳动的谈判与合作过程中,劳动相对处于优势,而物质资本处于劣势——高级劳动可以很快找到物质资本,而物质资本,如果不向发展中国家输出的话,在发达国家内部就很难找到高回报的投资机会——除非有高质量的复杂劳动对它发出微笑。这与早期资本主义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那时资本稀缺,劳动力过剩,资本可以随时抓到大把大把的劳动力,而劳动力虽然可以“自由选择”,却只能在饥饿和服从于某一资本的控制之间进行选择(这种情况在工会和集体谈判出现后有所好转)。
问题是,这类“劳动雇佣资本”型的企业,与劳动者共同占有生产资料的公有制企业,有着本质的区别,而与传统的资本主义企业则极为接近:(1)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等生产要素不是劳动者整体地、共同地、不分彼此地占有,相反,不同的劳动者之间对企业拥有数量非常不等的产权。在这些企业中,个人的终极所有权即私人财产所有权是确定无疑的,只不过这些人联合起来组成一个企业进行整体运营而已。(2)虽然物质资本在企业产权结构中地位大为下降,而高素质的劳动力则获得极高的地位,但与传统资本主义企业一样,仍然遵循同样的游戏规则——股份制,企业成员按其掌握的生产要素的数量及其对劳动生产率和经济效益的贡献,而获得一定的股份,其中,拥有不同数量和质量的知识、技术和才能等无形资产的劳动者,对股份或股权的要求是不同的,对利润和收入回报的要求也是不同的,在企业中的责、权、利都是不一样的。
第二,既然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知识经济仍将是一种市场经济,那么商品、价格、货币、资本、利润、股份公司、股票、股票市场仍是不可缺少的交换方式、运行机制、核算工具、竞争手段和评价指标。在这种总的、不可逾越的历史背景下,如何确定“知识、技术、才能”及其运用,以及复杂劳动在整个物质生产和经济生活过程中的地位呢?如果复杂劳动在不依赖于物质资本的前提下,也能直接带来巨大的产出、效益和利润,如果不是物质资本雇佣复杂劳动,而是复杂劳动雇佣物质资本,如果大部分利润都回报给复杂劳动,而少部分利润只以“利息”或“租金”的方式回报给物质资本,那么,应当怎么来称呼这种比“物质资本”更具有“资本”性质的东西呢?
在以上两段论述中,我们竭力回避“人力资本”、“知识资本”、“劳动性资本”这些概念,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些概念已经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了;正因回避这些概念,更显出这些概念的不可缺少,因为只有运用这些概念,才能说明正常的经济运行和经济增长过程。不错,把劳动当做资本,会带来一定程度概念上的混乱,但是,如果不确立“人力资本”、“知识资本”、“劳动性资本”这些概念,那就会产生更大的理论混乱;前一种混乱是暂时的,经过一段时间的疏理,是可以理顺的,而后一种混乱则是破坏性的:人们既不能用传统的资本主义理论,也不能用传统社会主义理论来描述分析、阐释这种信息经济时代的市场经济和以人的复杂劳动为核心和主导的私有制经济,同时又不得不用那些已经不适用的分析框架和话语来勉为其难地言说,自然要陷入彼此矛盾和自相矛盾之中。
我们的思路则是非常清晰和流畅的:既然在私有制和市场经济条件下,资本和利润这种客观核算工具、竞争手段和评价指标是不可缺少的,既然物质资本这种生产要素已退居次要地位,而“知识、技术、才能”和复杂劳动已经成为主要的生产要素并成为主要的利润来源,那么,与其再纠缠于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再争夺资本对于劳动或劳动对于资本的控制权,不如直接把“知识、技术、才能”和复杂劳动称之为“人力资本”、“知识资本”、“劳动性资本”。这是一个历史合题,是劳动与资本的直接统一体。从此以后,资本与劳动的矛盾演化为物质资本与人力资本(复杂劳动)、大人力资本(大复杂劳动)与小人力资本(小复杂劳动)以及人力资本(复杂劳动)与简单劳动的矛盾。这当然是资本的泛化、普遍化,是资本的属性向劳动领域的扩张和普及,但同时,这也是劳动取代了物质资本的地位,是人的地位、劳动者地位的提高——劳动者因此而成为人力资本家、知识资本家,并因此而成为物质财富的拥有者。
在工业经济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可以称之为早期的、初始的、传统的资本主义)与未来的后私有制、后市场经济社会之间,有一个相当长的过渡时期和历史发展阶段,这个阶段,就其以高质量劳动力为主要资本而言,可称之为“人力资本主义”;就其消除了资本与劳动的对抗性矛盾而使两者直接统一于劳动者一身而言,可以称之为“劳动资本主义”;就其资本的普遍化、人人均可成为资本家而言,可以称之为“社会资本主义”或“人民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