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札记
2012-08-15赵宏兴
■赵宏兴
我坐在屋子前,等待着心爱的人到来。
没有光亮,但我能从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听出她的声音。
我在屋前屋后,种下黑色种子,开出明亮的花来,它们在黑暗中像星辰。我拥有的明亮越多,证明我越富有,这是我们这儿的习俗。
我坐着的身子,在黑暗中,发出轻轻的响声。
打开的夜色,青春湿润,如你的长发,散乱在我的臂弯。
一辆拉土的重型卡车,拖着黑暗在路上奔驰。
手边的夜色是孤独的,拂不开的忧伤,像花朵开在寂寞的枝头。
那个小女子,穿着时尚的衣服,戴着一副小眼镜,头发高高地盘在脑后,她从外地来到我家,坐在灯光下,和妻子哭哭啼啼地诉说着到了更年期。
风,在黑夜里卷起,有着正气、力度和重量。
黑夜是一块锈蚀了的钢铁,在狂风中越磨越亮,直到呈现出锃亮的锋芒。
风在早晨熄去,像一个壮士,腰佩着利剑,涉水而去。
我没看见他的面庞,但看到了他的身影,和留在水边的脚印。
我在这黑夜里静坐着,我想要把面前的黑暗,转化成满纸黑色的文字。
我静坐时的身影,是孤立的,是在黑夜另一面行走的人,黑夜增加了旅程的艰难。
纸上的空白,发出响亮的声音,一朵花开放在晨曦里,鲜艳的红,浸透了黑夜的苦难。而我抬起来的面庞,布满了黑夜的斑痕。
想说的话,都凝固在夜色里。
夜色会变成一块石头,沉默着,直到晚年,做成我美丽的墓碑。
我的黑暗是戈壁滩上裸露的石头,黑色的、低缓的、无边的,像焚烧过后的痕迹。
虽然是低矮的,但它们一样是岩石组成的,有着坚硬的骨头。
我的黑暗,是原始的、远古的、荒废的,但它的内里是明亮的。
它在等待着一场雨水,在发黑的雨水里,冲刷尽它身上的尘埃,直到露出它的光泽。
今晚的夜色,是水乡的夜色。它是植物里的果实。
这是洪荒时代,植物阔大的叶子覆盖在水平上,叶子四周长满了毛刺,令那些食草动物望而却步。
它无须选择,只要有水,就能生长。
它开着艳丽的花,这种花比美人更令人销魂。
它结出的果实是尖锐的,它面对的是洪荒,它需要在空茫中寻找到一条缝隙。
它里面的种子终于挣开了壳的束缚,黑暗在风中,从坚硬的果壳里落下:一粒二粒三粒……
黑暗啊,这种植物生长出来的空间,让我们剥着果壳的双手,鲜血淋漓。
黑色的头发。
黑色的眼睛。
黑色的废话。
这群人从各地而来,如洪水从山坡上滚落而下,聚集在一起。
他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发言,瞌睡,疲惫,无奈。
窗外的夜里,是一片沸腾的工地,那些工人们还在泥泞里忙碌着,他们弱小的姿态,快要被黑暗强大的麾覆盖住了。
黑夜更加的黑了。
窗外的黑头发与窗内的黑头发,搅动在一起,组成今晚的夜色,一半是黄色的汗水,一半是苍白的汁液,在荒草丛生的小河沟里流淌。
城市里,无数的灯光亮起来,它们聚集在一起,像一群群浮游生物游动在黑色的海面上。
列车拖着强烈的灯光狂奔着,它是一条巨大的鲨鱼,在黑色的海水里游弋。
夜晚是混乱的,千古的秩序已被废弃。
一盏绿色的灯遗失在马路上,像一张白纸,踩满了肮脏的脚印。
眼睛在反复地粘贴,删除。
“由于停车时间很短,请旅客不要下车,以免耽误你的旅行。”
夜色从打开的车门涌进,有着异乡陌生的味道,使人沉沉欲睡。
站台上的一缕光线,飘曳着,是远方守候的情人的眼神。
停下来的列车又一次被谣言涂满了黑色,然后,轰鸣着开始离去。
我要用手撕毁这黑暗,它与我签订的一切合约都是欺骗的。
我要把黑暗里深藏的那双眼睛挖出来,把它丢到火焰里烧毁。
这黑暗太深了,比罪恶的心灵还黑,现在,我凝视着它,在巨大的寂寞里,握紧我的拳头。
这里原有一条熟悉的小路,已被黑暗淹没,为了到达彼岸,只有根据平时的经验,行走在思想的深度里。
异地的黑暗,在时钟的指针上挂满了蛛网。像章上的光芒,已被侵蚀得屈指可数。
太遥远了,距离在鞋子里像一块小石子一样硌人。
最大的障碍停滞在身旁的陌生里。刚刚离散的女友,气息还在飘浮。
寒冷的街头,偶尔还在响起爆米花沉闷的声音。黑暗里的一粒灯火,是她映在夜晚的身影。
黑暗在晃动,从高处,一点点地向下。悬崖上的岩石,也开始松动。
它们的外表虽然完整,但它们的内里已开始崩溃,它们在一个小姑娘纯洁的凝视下,像春天的冰雪一样融化。
黑暗,在一点点地到达底部,那里是它们的坟墓,罪恶、丑陋和阴暗都将被埋没。
这种淳朴的颜色,经过无数次的燃烧,现在,呈现出无限宽广,
没有任何杂质,
没有任何色彩,
它的到来让世界从喧嚣中沉静下来,变得宁静安详。
黑色在此时聚集在它的底部,漫长的时间夹杂着远古的生命痕迹。
黑夜在孕育,掌中一粒细小的黑色,等待着被突破的瞬间。
黑夜在洗涤着,被灰尘覆盖的灯光,变得越来越明亮。
把所有的东西抛弃,最后空空荡荡就是黑夜。
黑夜是离家最近的一条路,它可以带你回去。
城市里的灯光是用黑夜喂亮的,乡下的黑夜是纯棉的,它宁静、温馨和古典,在一棵树上栖息的乌鸦也是如此。
剩余的空旷在凌利的北风中,被分割成一块块石头,堆积在偏僻的一隅,成为一堆障碍。
黑夜,是三个穿着黑衣的男子,并排站在我的窗口吟唱——
一个轻吟,
一个高亢,
一个平缓。
他们唱着黑夜咏叹调,叙说着快乐与忧伤、希望与绝望并存的双面黑夜。
唱到高处时,三个声音合到一起顶上去,变得完美而舒畅。
他们黑色的胡须抖动着,
他们黑色的燕尾服笔挺着,
他们黑色的皮鞋锃亮着,
他们黑色的头发,像一头小兽的皮毛有着锃亮的光泽,
他们黑色的喉咙深处,隐藏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我坐在窗前聆听着,窗外的空间是宽阔的。
深夜的颜色是冷调的,这纯粹的黑色汲取了所有的光芒,陪伴着我,在太阳升起后悄悄地离去。
疼痛的黑暗,在病榻上呻吟,病菌已侵入它的躯体里,在城市的上面,腐烂出一块巨大的洞,并有恶臭流出,没有什么药物可以医治它的病情。
它的疼痛一天天加剧,它经常在短暂地停息时,回忆过去身体健康时的美好时光。
疼痛被一个老妇人听到了,她善良的心为黑暗忧愁,她一遍遍地自言自语,安抚这个可怜的人。
日子慢慢地流逝,好多天了,黑暗再没有了呻吟,这场宁静让人发疯地想敲击铁的器皿。
雨水滑过枝头,我发现了这个黑夜,它没有开放出花朵,现在重重地落下,明天醒来成为一片泥土。
黑夜里我还想起你的名字,你的足迹轻轻地从中穿过,像一只猫的脚步踏过房顶没有声息,我还坐在这里,想象着树林里幽深的意境。
黑夜已悄悄地替换主角,除非我会逃脱或者你回心转意。
江北是雨天,江南是晴空。
在两块云朵的边缘,沉默着两张嘴唇。
黑夜里我将重铸一场光明,在最新的日子里选择和你见面。
把这个夜晚,从时光中拨亮。
有温度的手指,牵引着自己被驯服的身体。
白天里的一次碰撞,已在肌肉里凝成硬块,疼痛的深处有着她的眼睛。
劝善的书上说:凡心即神,神即我心。
包装盒上印着:轻轻地放下,小心溢出。
玻璃窗外的寒冷,连同夜色结成一块晶莹的冰。
黑夜醒着。
取暖器里的光,照着的是下半身。
旅途在旋转的车轮上展开,锃亮的车轮干净得让人没有一丝欲望。
阴沉的天空下,菜畦上的绿叶、荒芜的坡地与地平线一起宁静着。
远方的城市,等待着一把钳子把它们从炉火中取出,然后放到砧子上去击打、淬火,打制成我心中一个人的模样。
秋天。一夜之间,道路两边的树林像青春的少年把头发染得金黄,让人一下子认不出来了。
它们开始崇拜金子,它们离落下和腐败也就不远了。
看池塘在天空下旋转,看树林在天空下旋转,看道路在天空下旋转,看野火在天空下旋转。
我凝眸的瞬间,它们是静止的。
看我的心在天空下旋转,看我的心在树林中旋转,看我的心在道路上旋转,看我的心在野火上旋转。
它们在凝眸的瞬间,我的心是静止的。
影子忘了岸上的树,它在水里嬉戏、沉醉,它不想回到岸上去,它认为岸上的泥泞会弄脏它的身子,它觉得水里最适合自己,直到有一天,岸上的树被伐去,水里再也没有了树的影子。
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没有一丝痕迹,我在清爽的风中安静下来。
远方的灯光呈现出的颜色,把白天的盲目一一修补。
围墙上的涂鸦,终于被遮掩得一干二净了,层层累积的清凉到达我的窗台,安抚我内心的情绪。
想不起来是往事,还是身在其中,小镇上的门牌号里,有一个是我的密码。
这个夜晚,我不想用笔去写它,它是我遥望的尽头。
眼睛里的洞窟与天空里的洞窟交合着,这个夜晚不提供给我想象。
它是一个民工的脊背,弯曲着,忍耐着,汗水从上面流下来,承担着生活的重量。
小鹿在草地上从容地走着,如步行街上闲情逸致的少女。
小鹿的脚步踩在我的空间里,我伸出手去想抚摸它善良的脸庞。
窗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友人的脸在博客里闪现着,笑容里不再有少女的羞涩。
小鹿低下头去,那里不是有一把青草,而是有一个缝隙,雨天里向下渗着水滴,美丽的天花板,洇出无数贫穷的痕迹。
小鹿啊小鹿,你还在迁徙的途中,干旱紧随在你的身后。
途中,一条大河挡住了你的去路,河里的鳄鱼游动着,摆动着巨大的尾巴。
我住在楼群里,大屏幕的液晶上,小鹿单纯的眼睛和我欲望的眼睛对视着,这个下午的炎热切换成股市大跌后的寒冷。
要唤醒——
冬眠的梦境要唤醒,
沉睡的思想要唤醒。
在醒来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日程紧迫。一切都在向前流逝,没有时间停留。
要唤醒——
我睡得越久,失去的越多,连最细小的一根麦芒也会失去,我脑子里的矿藏,被沉埋了太久,最深处的水,在暗地里流动。
要唤醒——
轻轻的一个声音,我等待了很久,我要感谢每一个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的人。
春天的鸟鸣还停在枝头,绿了的叶子,遮住了天空,野草长长的身子在风中颤动。
我的双臂积攒着力量,在这个阴凉的下午,把文字从这头搬到那头,直到在纸上黑压压的一片。
老歌里有什么呢?
一只手在我的耳朵里翻找,就像一个拾垃圾的人,用一个扒子在一堆破烂儿里翻,里面被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发现那块闪亮的东西了,让人激动万分。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它还是明亮的。
老歌是地底下的一条管道,一打开,积水奔泻而去,堵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出口。
唱歌的人老了,当年他们的青春,神采飞扬,是怎样激动着我们。
我也老了,邻家的女孩也远嫁他乡儿女满堂了,但年少时我们一起在收音机前听歌的情景,被这抒情旋律投影到眼前。
现在,我平静地坐着。
门前田地里的秧苗是清爽的绿,天空是初夏的高远。
失聪的耳朵,在秋天的早晨凝结成一层白霜,铺展在草地上。
是白色的,有着轻轻的寒意。
为了追寻知音,耳朵在楼群的缝隙里穿梭,在锋利的刃上奔波,最终它像海豚迷失在混杂的声音里,冲向了海滩自杀。
它从一个人的脑袋上失落下来,在秋雨的土地上,凋谢成泥。
夜色深厚,我听到一个孩子的哭泣。
周围都是沉寂的,如一块石头,然而,孩子的哭泣越来越尖锐。
他不停地挣扎,说着听不清的呓语。
孩子的哭泣像断线的珠子,在黑夜的地面上滚来滚去。
他幼稚的眼睛看见的是一条绿色的藤蔓怀揣着花蕾沿着竹架子在疯长。
然而,这已是深秋,北方积聚的冷空气已越来越近。架子的顶端,隐藏着一场阴谋。
他只有悲哀地哭泣。
妇人弯着瘦小的身子,从深深的沟底向上爬着。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衣服,身后背着一个硕大的背篓,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呈现着异乡陌生的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