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的“西部”——娜夜诗论
2012-08-15傅元峰
● 傅元峰
身在西北的诗人娜夜想望江南时写道:“我多想成为你古老而潮湿的农业”(《江南》)。她可能并未意识到在诗思里,塞北和江南经历了想象的文化倒错:尽管江南依旧是潮湿的,但古老的农业显然已是绝无仅有的边地风情,不再与富饶的江南有任何关联;“西部”的诸多地理风貌,则在身在东南富庶之地的诗人眼中成为文化图腾和梦中家园:“正如孩子们坚持移居沙漠的梦想//推着波涛下的村庄周游全世界”(小海《村庄组诗》)。与此同时,西北作为精神图景或审美骨架,深嵌在诗歌内部,已经难以经西部诗人的文本表层获取,成为遥不可及的梦幻:“诗人们 你们什么也没看见/是玛曲草原的鹰 /在做梦”(《甘南碎片》)。
借助比喻、象征等修辞手段,“西部”在两位诗人的诗作里正在虚化,导致一度作为视觉现实的“西部”在文本中失去了地标,变得模糊难辨,只有诗人的情怀是真切的:向往或怀抱西部。这和另一类诗人的西部表达有较大区别:“选择一座雅丹/就拥有一双沙漠的眼睛”(沈苇《雅丹》),这是着眼于风物的静思,离开了这个视野,西部将被抹除。高凯、沈苇、古马、叶舟甚至昌耀,可以被视作显性的西部诗人;如果一位诗人,她/他的诗拥有西部特质的抒情骨架,可被视为隐性的西部诗人。娜夜,这样一位与大西北有文化的血缘关系的诗人,很少直写西部的自然与文化外观。这种西部标签景象在当代文学中的“失落”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缘于诗人的象征和抽象行为,另一方面,西部景观在经济发展、特别是西部大开发以后也确实失去了部分人文和自然标志。经济发展和文化萎缩形成了中国大陆精神家园崩溃的加速度,吞噬了地域文化的生存空间。地域文化对于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的审美支持,在20世纪的最后20年,渐渐变得乏力。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中的地域图景还是社会变革的人性抚慰良方和文学的审美之源,在90年代它就迅速沦为文学的哀悼对象。比如,贾平凹在《浮躁》之后的几部长篇小说,几乎都留驻于地域想象体坍塌所带来的哀婉情致,直到《古炉》才勉强借历史之力从中走出。地域文化曾为文学的文化寻根行为提供了美学支持,缓解了文化概念的板结,但在90年代,特别是21世纪的城市化运动中,地域多样性仅仅残留了虚假的商业景观价值。地域文化版图随之更改,细密的文化差异逐渐融合甚至消失,文化地理中的地域特征,最终被简化为“少数族裔”、“边地”、“西北”、“东南”这样的宏大板块。
娜夜的诗留给传统的“西部文学”作类型指认的线索不多,“西部”在她的诗中处于隐在状态。“西部”由写作对象变为写作风格以后,西部文学的内涵就成为一种文学趣味和审美精神。中国当代大陆文学正在无形中逼迫西部承担更多的文学功能,这种趋向,使以往的“西部文学”的内涵和外延发生了改变。“西部文学”经历了一个由外部人文和自然景象向审美风格和精神气质内化的过程。荒野和边地的意义在一个非自由的文学环境中,其审美承担被额外加码。西部在美国文学中长期担当的文学角色是一个有效的想象对象,但在中国文学中,则倾向于变为作家的精神标签;在美国文学中,西部文学可以与题材、地貌、人物的身份归属辨别,在中国文学中,西部逐渐成为与作家精神独立和写作风格相关的内在因素。简言之,在自由写作中,西部文学呈现为西部风情,而在控制型的文学生态环境中,西部则与西部审美精神密切相关。西部牛仔和乡土摇滚源源不断地向都市文化注入活力,中国西北的自然文化景观则成为梦中家园和精神图腾。如果说美国的西进运动唤醒了美国西部文学,那么,中国21世纪初大规模的西部大开发战略则掠取了作家们西部梦想的现世根据,将西部风物内化为一种写作的风骨。
文化局限和物质围困逼迫作家思考地域文化之后的家园替代品。“江南写作”、“少数族裔”作为诗学命题被讨论,实质是在寻求文学偏离中心的边缘性格。读娜夜的诗,有助于推论一个西部文学的美学结构,那些已经深入了作家的风格之中的西部因素,正在勾勒一个新的西部文学的外延。中国当代大陆文学在地理方位的意义上残存有这样的边缘性格,导致形成了一个隐在的“西部”部落。
一、诚与真:“西部”风骨
“西部”的文化地理包含当下文化所稀缺的风骨——一种拒绝的精神,如特里林所界说的,“痛苦而轻蔑地拒绝”“秩序、和平、光荣与美之类的标准”①。从视界不是非常“西部”的娜夜诗中,能否勘察出一条由风物志到风俗志、最终到诗人风骨的西部诗学路线?
西北风物的裸露与坦荡与娜夜质朴真淳的诗风相一致。娜夜的诗坦诚,直指内心,她不是诗风晦涩暧昧的诗人。每一首诗都语言干净,较少修辞手段。修辞在很多诗人手中,变成了掩饰的手段,但娜夜诗中多有状态描摹,少有譬喻象征。清澈的语言,简短洗练,专注描摹事物和心理,在诗节间依靠纯粹心灵形式的组织,形成新的物的序列。她很少在本体和喻体之间进行个性化的转换,来呈现技艺的玄秘。每一首诗,都将呈现一种物和心的序列关系的隐秘,它们有一个特殊的抒情过程。诗人在自己的抒情过程中拥有诗行形式构成的个性语汇,生成第二语义,这是诗最具有创造力的部分。
娜夜在这一部分植入了“西部”风物的存在内质:坦荡和裸露,以及将一切坦陈之后新发现的细节和关系。如《停顿》一诗:“它就要飞走了/一只假花上的蜜蜂//在这个正午/在一张倾听的白纸上/我说出了这只蜜蜂的/沮丧——/它使春天/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停顿”。假花上的蜜蜂,是一个春天的细节,诗人直接抵达这一状态,用“就要”一词,对之前的观察作了毫不犹豫的删节。但“停顿”却是一个大词,关乎生命的可贵沉思,意义深切。在春天可有可无的物趣之外,“停顿”也成为诗人诗思被触动并写作的心灵镜像,这一镜像不是被写出,而是被暗示出来。
一个抒情过程,往往有抒情动机和属于每位诗人独有的抒情效能,它们形成诗的节律。娜夜的抒情诗中含有奇怪的抒情效能,它源自对非本质的物象的彻底剥离,往往体现出裸露、空寂的心理动能特征。像《起风了》这样的诗,甚至一直是呼告和任性的倾诉。在一切被搬空的“野茫茫”的氛围,不需要思想,甚至也“没有内容”。西部的作家对意义和历史价值的追询心态平和,风物、地貌和生存条件有另外的填充。娜夜也是如此,对意义藐视,不断提出疑问。“死有一张被意义弄乱的脸”这样的书写,就是意义空缺的极致。对意义的抹除,在娜夜诗中是一个具体可感的过程。抒情者抛弃成见和表象,直接抵达本真。就这一点上,娜夜有类似西部诗人的性格,追求“无惑的本真”(昌耀《立在河流》),他们朴拙,虽然是直抒胸臆,但抒情自有厚度。“西部”内化为抒情者的姿态甚至性格以后,直白的宣告和感叹就获得了情绪和氛围。这些情绪往往和长期的西部元素的培养有关系,在诗人身上形成了新的世界观,他们抒情的维度并非可以直接步入。娜夜在《美好的日子里》劝告一朵花说,“一朵花,能开/你就尽量地开/别溺死在自己的香气里”,完全是箴言式的口吻,非常自信;她经常并不介意坦白和裸露:“春天,我要向你交出做人的快乐”,“让我把伤害引向自身”。这些坦白包含对人生的洞察。回归本真者,往往对世界有新发现,甚至是达到了对“生”了悟的境界。西部风貌对诗人的心灵启迪形成独特的抒情,语言澄澈,走向明确,但因感悟深挚,自然生成精神层面高耸险要的格局。恰如“一只反光的钉子”,即使未知该钉在哪儿,但愤怒和悲哀已经有了。(《震荡》)
立意高峻,抒情诗就有了情感的势能。西部情感,是一种专注于“真”的情感,它扫荡赘生物和琐屑的无病呻吟。娜夜抒情的基础是被独到的意识垫高的,在诗中,往往以知性为常识,在更高的立意上收束,或在那里聚拢情绪,形成氛围。在《革命或〈动物农庄〉》中,有两个抒情层次:诗人首先是持有真相者,但对真相的揭示已经失去热情,她随意地用“就是”指明“革命”的实质;在第二个层面,这些实质成为“一阵北风”和“一只绵羊”的背景以后,诗意才真正产生。西部帮助诗人拥有对历史独特的言说能力,这完全不同于以历史为终极诗学目标的作家,诗人的历史感被西部冷峻而浓烈的苍茫感冲淡了。在这种情形下,西夏王陵,乡村风物,全部是可以透析的,只因个体感受才琢磨不定:西部风物被个体情感再度皴染。这改变了西部风物为文学着色,甚至标签化、符号化、历史化的审美戕害。诗人雷平阳走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抒情路径,从多义的世态摹写走向对南诏文化的皈依,几乎是在地域文化的假象中走向了诗语类型化,这是一个诗思干枯的过程。
诗人会在拒绝各种认知的定型以后发现被遮蔽的真实。在注意到文学的浮躁无法抵达真相的时候,真相也会“用它寂静的耳朵/倾听我们编制的童话”(《真相》);她也在《个人简历》中宣告:“最终使我虚度一生的/不会是别的/是我所受的教育,再教育”。这些认知清醒、冷峻,语态独特。诗人也会在拒绝虚假的同时,为一些有意味的细节留出感受空间,体现出十分敏锐的感悟力。在类似《半个月亮》这样的诗中,“西部”不再是高耸的地貌,而是更为细腻的生命感受,宏伟的物象下潜到一个具体的情境,和心灵的细微之处,那些“内心的篝火堆”、抽象的秋天和一个具体的夜晚,共同进入了很自由的换喻体系。这种状态中的抒情,万物失去了空间秩序,名物关系被重新安排,世界难免是新奇的:“向着你的方向,比秘密更近,比天堂更远”(《一团白》)。
读娜夜的诗,能从她的诗语中发现西部“地貌”。在诚与真交织的西部,汪洋恣肆的语言无法黏着在本质化的生存过程中。娜夜诗中的词语极其简省,指示代词的同位语经常缺席,修饰语和中心词如果能互相暗指,就一定不同时出现,动词如果本身已经说明了力的目的地,宾语也往往被忽略。一切都被驱赶到“不提问/也不回答”(《正午的诗》)的安静的诗语中,形成独特的语言的西部特征。西部的贫瘠与言语的简省相对应,空旷苍茫也被无拘无束的想象力填充。诗人在《一本可能的书》中书写情感的内宇宙,就直白地赞颂“脱离肉体的翅膀它的飞翔是可能的!”具有西部地貌的诗语,言语的行程短促有力,让语势大于语义,诗人直抒胸臆却反而更显得寂静和孤独。在当代浮华中的西部静观者中,娜夜是一个过程的局部。作为西部诗人,娜夜接受了西部意识对于当代汉语的风化、沙化。她是暗示者,但并不手持谶语,而是让言语逐渐在一个抒情流程中干涸。比如,在《花朵的悲伤减轻了果实的重量》中,诗人听到了花朵的悲伤,听到了“她最轻的叹息”,这种美丽路过人们的生活,并以暗示的方式勾画出她的去向。
二、“低于草木”的西部姿态
西部,是娜夜诗中抒情者人格的一部分,是一种与诗共在的美。但就娜夜诗的宗教意识而言,也同时存在一个作为诗歌对象的西部:在它面前,抒情者是卑微的,充满了敬畏之情。在诚与真的抒情格局中,诗人并未完全与西北一起形成精神耸立,留下了膜拜的位置。虽然在王家新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中,抒情主体也有被西北的神秘震惊后片刻的精神匍匐,但仍然是以惊叹为主的,他与西北气象在视觉经验层面遭遇。娜夜的诗中,无论是自我的还是他者的西部,都不是这种简单的浏览关系。
在一首悼念诗人昌耀的诗中,娜夜这样描述诗人之死:“更像是对生命的一次道歉/——低于草木的姿态/使草木忧伤”(《哀悼——给诗人昌耀》)。昌耀的诗歌路向是经过西川式的西北神性,经过部族式的精神探索和区域性的自豪感,渐渐来到类宗教意识的。娜夜对昌耀的哀悼,写出了她自己的精神路向。她目前的诗作已经体现出比昌耀这一代西部诗人更明显的宗教情怀。教会西部歌者精神匍匐的,必然是一种宗教意识,这并无疑问;诗人的疑惑也许产生于这样一些问题中:西部与“我”相关的宗教意识源自哪里?如果她并不认同诗人是宣教者,但跋涉在疑惑和卑微的皈依途中而又不消泯诗本身的信仰,又该如何去做?
真诚的敬畏有时是这样体现在诗歌中的:诗人反复告诫在甘南草原的游览者不要冒犯神性和误用神性。她有卫道和护法的口吻,颁布来自神性的一部分禁令。这些劝诫不容置疑。此时,西部的神性,是一尊获得了威仪的神,意象被宗教信息暂时征用。同时,诗人也并不冒犯诗神,她的规劝仅仅是行为本身,是规约的执行者——对职责的承担是认真的,有神圣感,但不阐释意旨。作为宗教和诗的忠实信徒,她也仅仅在诗中留下行为,并不解释。观念和类型因此在诗中没有存身之地。诗人不是神的代言者这一事实,可以用《大悲咒》一诗证明:“为什么没有”的爱情诘问,显然是一种任性的羔羊式的哀叹,这不是代言人该做的事。《飞雪下的教堂》进一步说明,只有抒情主体有了宗教情怀,才能对神启有自觉的卑微的,有时甚至是悲哀的回应。这样,也许就很好理解抒情者的献祭人格有时并非完全源自宗教情境:“剩下的半个夜晚——/我的右脸被麦芒划伤/等一下/让我把我的左脸/朝向你”。宗教情怀决定了这些抒情动作,它们有与宗教情怀无关的意义和意识,有时,仅仅是达到了一种表达效果:抒情者的口吻是不可思议的,这种震惊唤醒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和设想,诗语意义指涉的阀门就被开启了。
宗教情怀启发的抒情动能还有宽恕、悲悯、苦修等等,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先锋文学”中,西部宗教是被文学形式绑架的一门技艺,现在已经有所不同。扎西达娃的文字要比马原的文字留得长久一些,而马建的文字,有可能比扎西达娃的更有生命力。西部的宗教氛围和宗教信息缓慢作用于诗人的灵魂,这种迹象已经能从娜夜的诗作中看得很明显。“宽恕一切的太阳/在积雪的瓦楞上/滴下了它/冰凉的/眼泪”(《覆盖》),这样的诗句,有西部独特的宗教质感。文学的西部在区域文学的整合中,有越来越强的生命力,和宗教赋予作家的精神气象和审美选择有密切关系。如果说见诸阿来小说、昌耀诗作中的那些历史、地貌、民俗风情,是西部文化地理与心理在文学形式中的内化,西部作家的宗教情怀导致的写作风格,则是西部文学的诗学核心。它不同于80年代地域文化在文学中的类型化显现,不同于地域特产,不同于西部地貌与风情,是文化内更内在的东西。
信仰在诗歌结构中的存留,也可以更具体地从一些细节上发掘:与一头猩猩交换了眼神,黄昏空寂的寺庙,吹过经卷的风,“忠诚”这女人最后存储的武器,被炊烟举起的尘世的笑声……娜夜为这些观察保留了一个永恒的仰角,除非她要去塑造一位母亲或表达收拢游子和苦难的母性,才尝试改变这个角度。角度转换之间,冷的宗教仪式和热的人世在神性与母怀之间不断反转,形成澄澈和清醒之间的眩惑和迷失。瓦尔特·延斯在分析荷尔德林时,曾指出荷尔德林“赋予他所召唤的基督以一种人性,并由此而把‘天空下的救世主’带回到日常生活最质朴的领域,即此时此地的历史性之中”②,加德纳也夸赞艾略特在宗教诗歌和世俗诗歌之间合理搭配了信仰的历史经验和自己的语言个性③。如果说娜夜诗中也有宗教诗歌与世俗诗歌的双重因素,应是“西部”帮娜夜完成了发生在荷尔德林和艾略特身上的世俗与宗教的融合,从而写下兼有宗教气息与世俗魅力的诗句。
娜夜的诗中,吸纳了宗教气息的抒情自我不再是诗中最大的。抒情者不再将自己对象化为自然神性的一部分,也不简单把宗教作为标签张贴在诗中。一定程度上,正是自我作为感受中心与宗教意识作为认知中心的分裂,生成了娜夜的诗歌。谦卑和敬畏的抒情者和叙事者,他们的沉思和静默之美,是“西部”内化后的突出美学特征。对以往在西部文学中认证的高耸健硕的主体人格、苍茫雄伟的壮美美学而言,有重要的补足甚至纠偏作用。内在的“西部”将不再锤炼出一个更加英雄主义的抒情者,而是唤醒主体的文化疑虑,唤醒人的卑微感和敬畏感。这有助于中国当代大陆作家形成多元的世界观感和丰富的精神层次。
三、母怀:一个诗学陷阱
传统指认的“西部文学”,苦难的产生和对苦难的包容是西北很重要的生活内容。娜夜的西部经验更个体化一些,更多体现为对人生富有痛感和悲剧感的解读,她注视那些被捕获者,在繁华落尽的悲剧情怀和无所不在的母怀之间,她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诗歌源泉。
娜夜把西部的生存苦厄转化为灵魂的痛感,这种痛感中有清醒,洞察中有宽容的西部情怀,更改了诗人的话语方式。真诚的诗人对脆弱与短暂的生命情态有能力进行质朴的描述,并能够同时歌颂毁灭和眼泪(《标准》);她因省察看到了诗人的语汇欠缺,呼吁“请赐给一个诗人/被他的国家热爱的词/——这多么重要!”(《祈祷》);虽然被东郊巷“生存的锥尖”刺痛(《东郊巷》),但真相和秘密中依然保存了母爱和温情(《作文》)。这些矛盾律使娜夜的诗耐读。诗人对文学,对语词本身的效能也是清醒的,是既卑微又宏阔的抒情者,即使反讽,也用富有母性的宽容包裹投枪。
对母爱近于铺张的歌颂和不加节制的母怀意识,让娜夜成为一位富有母性的女性主义者。她很自豪地宣告:“女人宽恕什么/什么就是孩子”(《在这苍茫的人世上》),并让母亲成为强大于信仰的神祗:“你 这一生注定欠自己一个称谓:母亲”(《阳光照旧了世界》)。“母怀”是此岸世界的,娜夜并不否认这一点,所以,她不让母爱成为宗教代言。母亲在她的诗中,更多体现为受难和苦行者的形象:“继续重复这句话/——让我孩子的病得在我身上吧!”(《重复》)娜夜很清楚这一点:即使母爱是凌驾于判决之上的医术,“我同情一个判决里两个相反的伤口”,“另一个真理——一个母亲——更爱她的病孩子”,但远不是宗教救赎。在《拒绝》等诗中,这种女性主义也展现为悲伤的、无奈的,柔软的母性为爱情哭泣;或者,干脆认可“身体的介入,完成话语无力抵达的”尘世经验;“而我,随便是什么吧……”式的流放则不太常见。
娜夜诗中的母性是泛滥成灾的:“我爱什么——在这苍茫的人世啊,什么就是我的宝贝”。这种情怀抢夺了西部在她诗中的领地。为什么美国西部文学将“机会”和“冒险”作为文学元素,借助西部的艰苦生存堆塑了大量硬汉,而一位与西北有精神关联的中国诗人,则最终塑造了极具阴柔之气和包容能力的母亲?如果仅仅是归结于母怀,当代汉诗与西部的精神血脉相关的一部分诗学前景也许就会成为泡影:西部因素成为母怀的同义语之后,也许就不再是当代文学话语变革的新的源泉和动力。以此观察娜夜诗歌中的“西部”线索,也许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故事。
“西部”来到娜夜的诗歌血液中,遭遇到了“母怀”的强力吞噬。母怀在当代文学中体现为一种“原乡”情绪,由来已久。张承志《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黑骏马》乃至《北方的河》都有母怀意识;陈忠实的《白鹿原》中,母怀包容了朱先生的临终,收归了一代大儒、作为白鹿原精神骨架的朱先生;贾平凹《废都》、《土门》等小说,也呼应着《玫瑰门》等小说,殊途同归。
在西部作家的创作中,张存学的小说创作呈现出娜夜诗歌一样的西部内化的行走路线图:长篇小说《坚硬时光》中的“我”叙述的质感既荒凉又细腻,在失恋和暗恋的孤独中,酒、弘克草原、马和狼、桑吉和加措这些西部标志的诗学意义已经被淡化。虽然小说显现为草原上的都市呓语,都市已经深入西部美学的骨髓,但西北风骨还是内在于叙事中的。另一部长篇《轻柔之手》讲述拉池城的历史与现实,在史雷和爷爷史成延的人生记叙中,也有潜在的西部诗意。黑子的生活和史雷的生活,保持对自然物象的观照与反思,文本中有梦呓和法师史克的干预,苍凉而怪诞。但这一切抵不过作为第一人称的母亲的叙事单元,当白色影儿温柔的手超越这一切、母性的“温柔之手”让历史回家的时候,小说美学的西部精髓也黯然消散。弋舟的短篇小说《怀雨人》也许还无法展现出西部元素,一种先锋性先声夺人:在西大大学校园里的潘侯有黑客笔记本和奇特的爱情,不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但长篇小说《战事》漫长的叙事时间忠实展示了他的西部“底细”:作家丛好和张树之间在兰城到南方城市柳市之间的人生移动,尤其是潘向宇去兰城的文化行程体现的正是这种内化的“西部”风骨。向春《西口外》、《河套平原》等小说在风俗画的内质揭示方面多有拓进,在方言俗语、生活和生存的白描中不忘点染历史风潮和社会变迁,透射出凌厉之气,西北情仇有了窖藏的原味。无论是弋舟的先锋小说,还是向春的河套叙事,都和张存学一样,在内质化的“西部”起点上,因底蕴的单薄而简单寻归于母怀等精神原乡或其它类型化的主题。
在中国当代大陆文学区域个性和部落风格的进一步丧失这一背景上,将娜夜诗作引入一个西部美学框架讨论所初步发现的审美品质,有被“母性”收缴并销毁的危险。法国学者朱丽娅·克里斯特瓦对母性在文学想象中的“完备与虚空”有精到的分析,母性超社会和易受伤的本质使它在文学中与一种“菲勒斯”的心理症候建立了联系,并在超现实主义者布勒东那里有所延续。④母性或母怀在娜夜诗歌中,作为一种可以预测的主题和抒情行程,正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种惰性的、极有可能是千篇一律的写作机制。它在根本上与前文所述的西部风骨形成龃龉。
或许得益于“西部”生存体验的提醒,娜夜的诗中保持着愤怒与清醒,这使她的抒情主人公更容易在文化和精神意义上失去父亲。文化危机中的中国当代大陆作家都处于这样的精神焦虑中,但娜夜在叛离中有一个隐在的“西部”支撑,形成了她与众不同的诗语和抒情结构。母怀的精神麻醉和母性感的抒情惰性有可能损伤这种特质。成功审父并叛逃的诗人也许并不应该直接跑到母亲的怀抱中,一个文化废墟的个性主义者,必须尝试更多的疑虑,不要急于返乡。接下来,娜夜最好能打破建立在母怀之上的所有均衡,重新让抒情变得峥嵘,让抒情者的精神有一个并不特意要愈合的糙面。对于娜夜来说,朝向西北的精神流浪才刚刚开始,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抵制制造母怀的冲动,遗弃一种廉价的温馨幻觉。
【注释】
①[美]莱昂内尔·特里林:《诚与真:诺顿讲演集1969-1970年》,刘佳林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
②[德]汉斯·昆、瓦尔特·延斯:《诗与宗教》,李永平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43页。
③[英]海伦·加德纳:《宗教与文学》,江先春、沈弘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93页。
④[法]朱丽娅·克里斯特瓦:《反抗的意义和非意义》,林晓等译,吉林出版集团2009版,第141-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