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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会唱歌的蓝花楹

2012-08-15

福建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蓝花天鹅唱歌

徐 杰

该开花了,那一树迷迷蒙蒙的蓝!

这些蓝花楹,在这座城市里,曾经是很普通的行道树,可曾想到,经过几轮大规模的更换树种,现在已经很难看到它们的踪影。我落户到这座城市也晚,我们现在已经很难想象它春风得意时的情景;奇怪的是,相关的记载也很难查找。我有几次很偶然地在十分偏僻的路段看到它们——在我的经验中,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两个时候:它开花了,或者,当下我的心境好到足以留意身边的草草木木。当然,更多的是前一种,就是说:它们开花了——每一次,我都会在树下伫立徘徊许久。它们是那样地让我感动。是的,我觉得它们会唱歌,用它们特有的一种纯真、嘹亮,又略带忧伤的嗓子,向着只有它们能够看见的寥廓的蓝天,唱……

有时候你甚至会忘掉它因为苍老而日益粗糙、暗淡的躯干,以及所处环境的局促和龌龊。

最早让我认识这种树的是一位老园林局长。以现在年轻人的眼光来看,他长得并不帅。不像现在许多当领导的既懂得保养,又讲究穿戴,在人群堆里一站就是气度不凡。他甚至有点灰,更像个刚从农村来的老农夫,肤色黝黑、手脚皲裂。这也难怪,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说他们是城市的美容师是给他们戴高帽,其实他们干的活真的跟农民没什么两样——还只是那些传统意义上的真正务农的农民。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很忙,也特别能吃苦;再有就是对树木花草有一种父爱似的特别的感情,单凭着这一点我当时就觉得他这个园林局长当得称职。对植物名称的了解就不用说了,刚才说了,我认识蓝花楹就是向他请教的。只是有一次,我听到他对所处的这座城市的历史事件说得头头是道,而且那种叙述方式,绝不是街谈巷议时拾人牙慧式的闪烁炫耀,而是学者般的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我当下十分惊诧,便叩问其所学专业,才知道他毕业于“文革”前某名牌大学的历史系。此后我便开始留意他的行状,益发佩服他善于在园林绿化的过程中糅入历史文化的内涵,使城市园林景观多了一份人文的厚重感。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由他亲自主持的几处街头景观,在今天依然称得上是经典之作。也正是他,最早让我将蓝花楹的形象安放在一个人的身上。

在我看来,他也唱歌,以他自己的方式,自得其乐地唱。

这是一曲需要拼尽全力,有时甚至要历经沧桑才能唱好的生命之歌!

太太经常对我抱怨,女儿的前途似乎从不放在心上。我知道她希望我像时下的许多人一样,动用社会资源,为自己的孩子打造一个比较舒适的未来——是的,一代代的人,如果总是做着需要从头开始的事,不仅辛苦,也不聪明。然而女儿自己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她认为家长不能剥夺他们享受这一整个过程的权利;她说她宁可辛苦一点,也不愿意让人觉得她很无能。看着女儿一个人在外面打拼,而且即便是为了修改或完善某个设计方案已经接连几个通宵未曾合眼,也要给我们展露一个若无其事的笑脸,这时我的心里总是默默祈祷,而且我也坚信,她终将唱出一曲让我为之感到骄傲的歌。

一棵树是怎么长成的也许很少人有兴趣过问——比方这些蓝花楹,你只要瞥一眼它那疤痕累累的粗大的枝干,以及欹侧扭曲的树形,便不难看出它曾经的苦难。当然,比起惨遭斧钺中途夭折的许多同伴来,又不能不说它们是幸运的。所以只要瞅准了机会,它们仍会满怀喜悦地放声高唱。

我在这里要特别地说说我所认识的一位老人。上个世纪中叶,由于社会环境的急遽变化,曾经荣耀一时的家族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危巢之中成长起来的她,首先学会的是如何保护自己。明明是学校里的优等生,偏偏选择报考许多人不屑一顾的师范专业。跨出校门当上教师后,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依然是避免显露锋芒,具体的实施方式是:工作不做满,每天放学后再不过问工作上的事。然而即便如此,在接下来的无数政治运动中,她及其家人仍然未能幸免于难。她被羞辱、被批斗,还因为不堪侮辱而给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喂食了安眠药,半夜翻墙逃脱监禁,因而成了“造反派”通缉的对象……每每提起这些,老人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遥远的故事,间或还会爽朗地哈哈大笑。是的,她不抱怨,更说不上仇恨,她说:“我如果当初心生仇恨肯定活不到现在,仇恨的怒火第一个就先把自己烧死了。”儒雅敦厚又不失睿智的中国传统的家庭教育,使她能够尽量地理解和冷静地对待世间的风云变化。还不止这些,老人退休后,由于社会环境变得宽松,性情大变,一连串的生命奇迹随之在老人身上出现,她突然佳作迭出,成了闻名中外的剪纸艺术大师、作家和诗人。最初和老人交往,还仅仅停留在敬重她是一位著名的剪纸艺人,及至读了她的文章——我不得不使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我当时的感受——我大吃一惊:这哪里是出自一位耄耋老人之手的文字!不仅知识丰赡、文采飞扬,而且中气十足,叙述语气和思想观念堪称前沿。每次和老人在一起总是愉快的,你会感觉到某种心灵的升华,感到一种令人昂扬、催你奋进的力量——这么说吧:我屡屡听到了开花的声音!

在柏拉图的对话录《斐多》里,临终的苏格拉底将自己比喻为天鹅,“它们见到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就要来临,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欢乐的歌。”虽然现在说这些蓝花楹已届“临终”还为时过早,但至少它们眼下生长环境恶劣,还随时面临被彻底淘汰的命运。然而难能可贵的是,它们不因此而放弃歌唱,继续追求属于它们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它们的生命也因此而焕发出了异样的光彩。它们同样具有天鹅的禀赋。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没有信仰、没有精神追求的人唱不出这样的歌。他们真的就像老苏格拉底说的“还不如天鹅有预见”,当然也没有蓝花楹来得坚韧不拔。

我很高兴在我的周围有这样的一群歌者。三十年前极端主义的狂热没有将他们烧焦,三十年来高度物质化的社会预制板也没将他们压垮;他们散落在这座城市里,也生活,也工作,平时灰头灰脑甚至分不清彼此。然而,每当月白风清之夜,他们便开始逃逸,游走于城市的边缘,且歌且哭……在这个社会上,他们的价值取向的确有点令人匪夷所思。但是我却深深地爱着他们,因为作为人,他们没有忘记“会唱歌”的特性,一如那些会冷不丁地开出美丽花朵的蓝花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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