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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皇帝”虎腚

2012-08-15钟兆云

福建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工分队长社员

钟兆云

虎腚是队长的绰号,我一直都听大家这么叫他,至今不变。当然这虎腚也不是我们晚辈能信口叫的,不过,私下里我们还是这么没大没小地叫着。客家话中,腚者,男根也,膣者,女阴也。在“无后为大”、重男轻女的社会里,家中有带把长根的孩子,是莫大的欣慰,于是,以“腚”作男性称呼的后缀,是份光荣和梦想,是我们这里约定俗成、古今流行的时尚。虎腚的名字肯定是有讲究的,都晓得老虎屁股摸不得,比屁股更隐私的生殖器,那更是不能轻易碰的,客家话有“看膣发赤目,看腚三升谷”之说,一个是得红眼病,一个是要给三升谷,男根女阴之贵贱,一语道破。反过来说,当一个女性,倘若打小的称呼就有个“膣”字作后缀,其在家中族里的地位,多半是要受同情的。虎腚这个在字眼上已经很生动诠释着内涵的名字,安在了队长身上,意义更是非同一般。

虎腚的祖上,并没有这么硬气,虽然胯下有腚,却如泥塑一般,任人捏弄,痿而不举。

虎腚父亲是家中独苗,解放前夕在共产党领导的闽粤赣边区游击队当了名伙夫,共产党坐天下不久,因病回家,力数采福祖上罪恶(其实也就是大房欺小房),力主严惩。采福父兄在土改反霸中服刑,虎腚父亲是施加了影响的。采福幸因当时年纪小,留下一命。虎腚父亲大笑三声而死,临终前叮嘱儿子,翻身不忘共产党,一定要加入共产党,才不会受人欺负。

在我的印象中,虎腚是我们美溪队的首个共产党员,他能当上生产队副队长继而队长,而且一当就是二十多年,靠的也是党员身份。当队长后,每天出工时,他便举着一个装电池的喇叭筒,站在我家对面那个大谷坪大呼小叫,吆三喝四,分配着各小组、各社员一天的劳作。干什么,在哪里干,谁谁晒谷,谁谁犁田,全是他一言堂说了算。分配完毕,他便把喇叭筒拿回家里挂上墙壁。我们做小孩时,对这发号施令的喇叭筒虽感好奇,但从不敢,也没机会碰一碰。

遇着三六月插秧时,早晨中午,甚至晚上都要加班脱秧。有细鬼子的妇女们,常常累得头不梳,面不洗,一归屋(回家)抓紧时间让饿急了的细鬼子吸上几口奶,自家扒下几口饭,还没咽下,对面谷坪里又响起了队长粗重的出工声,只好边走边咽下口里的饭。迟到两分钟,扣半个钟头的工分,有谁不怕的?为了多挣几个工分,年终能成为余粮户,社员们甚至有病不下火线。

“虎腚娘个屙脓刮赤痢个(意为乱七八糟),自家屋下(下音ha,家里)有老人家,一归屋便屎胚(屁股)旯碗嘴旯凳(正确的说法应为屁股旯凳嘴旯碗,骂人时故意骂反用来作贱人),我们哪能跟他比?每日娘种(这种)做法,命都会做冷。我每日个衫裤都叫十二岁的妹子洗,穿在身上一看,泥都没洗干净。”琼英和我母亲同组,她们很谈得来,她晓得在我母亲面前发发牢骚,她绝不会多舌乱鼻(多嘴)告密,她不是那种两头蛇、爱送小心(在你面前讲你的好,在他的面前讲他的好,指两面派)的人。

听说有一次,母亲因喂我吃奶,迟到了两分钟,虎腚便大声宣布要扣她半个钟头的工分。母亲说:“我是头一回迟到,大家放工后,我可以多做半个钟头,就莫扣我工分了,下回我注意点。”

“不行,大家都这样,我还当啥队长,讲好了要扣,你再多做半个钟头也不行,一定要扣!”

“曼人(谁)没带过细鬼子?迟到一下子有啥奇怪,总不能把细鬼子饿出病来吧。你也有细鬼子,难道你老婆没有迟到过,她为啥就不要扣工分?”

“我是队长,你是社员,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话?”

“是,我们没资格跟你说这种话,你要扣就扣吧,一天的工分扣掉我都没办法,反正我们社员奈何不了你。”

虎腚一转身,大家便低声骂了起来。

“娘个猪狗六畜,病目珠个(病眼的),哪晓得人家辛苦?好在当个是(当的是)小队长,要是当个县长专员什么的,一个美溪队的人都会不在他眼中,都会被他塞进袜筒里。天又咁冇目(天没长眼),又不保佑他家老鬼快点死,他要是冇老人家烧火煮食带人,看他怎么刁得来,我敢讲他老婆每日出工都迟到。”一个叫招玉的女社员说。

“迟到又咋样?他不是说,他是队长么!曼人敢对他有意见,要是得罪了他,工分被他扣掉,那岂不是牛皮写字狗食撇(吃掉),白干了,口粮不拨给我们吃,那一家大小就得死翘翘(死光光)了。也只能背后骂骂解解恨,真要让我当面骂他,把你们的胆都借给我,我也不敢,得罪曼人都不敢得罪他娘种人,那真是鸡毛拿来试火(意为自取其灾)。”女社员琼英接口说。

稻子秋收后,地瓜又有收成了。挖地瓜时,大人们总会用脚头(锄头)刮一条二条来吃,那红心地瓜又嫩又脆又甜,吃上一二条既可解渴又可充饥。队长一经发现,就不得了:“你们改(挖)番薯(地瓜)又偷吃番薯,再吃扣你们工分!”这是虎腚一惯的作风,曼人不怕扣工分?

“虎腚,你也莫咁作恶,大家辛辛苦苦种的,改番薯时吃上一二条是正常的。嘴渴了又不敢归屋喝茶,怕你扣工分,只好吃条番薯解渴,毛主席老人家不也说过,要增强人民体质,才能把革命进行到底嘛。你也来尝尝,很甜很嫩的。”他的叔嫂子秀英举起一条红心地瓜说。

“你们吃点也就算了,可有个别人心肝太雄(太贪),自家吃了还要让细人子吃,又爱袋(袋在此处名词用作动词,意为用袋子盛、装)几条归屋。如果大家都这样,那到时队里拿什么给大家分?要是让我晓得了,我丑话说前面,非扣他两天工分不可,到时莫怪我没提醒。”

“是不是曼人都一般般(一样样)扣?”招玉问。

“当然,不管曼人个细人子,我都一般般扣他大人的工分。”

“你讲话冇算数,要是你的子瑞拿了也一般般扣么?”琼英也问。

“曼人讲个我说话冇算数?如果我的子瑞拿了,我照样自动自觉扣两天的工分,问题是我的子瑞肯定不会拿。”虎腚以为,自家的细鬼子从来就没有饿着他,所谓肚饱唔食鸡(饱后连鸡肉都不爱吃),用不着和别人家的细鬼子那样偷偷摸摸拿几条地瓜回家。

“你们这下信了吧,我早就说过,我们美溪队的队长不比其他生产队的,绝不会有嘴讲别人,冇面讲自家。本来就是嘛,打铁还得自身硬,自家子瑞都管不好,那还能管好大家?”刚从中学回家务农的春生插上一杠子。

她们一唱一和,说的就是虎腚的小儿子亚福古。刚才她们明明看到他蹑手蹑脚走近地瓜堆,利索地拿了几条,用脱下的外衣包好。她们一使眼色,装作没看见,让他成功得手。等虎腚一到,她们又像说相声那样,让一向自视高明的虎腚毫无防备地钻进了她们的软套子里。

虎腚听明白了弦外之音,黑着脸回家一看,亚福古正愁地瓜该藏哪里,才不会被父亲晓得。虎腚开口便骂:“亚福,你娘个火了子(长辈责备自家孩子之语,意为忤逆不孝,没用,不够争气),啥时饿着你了?你怎么能偷番薯归屋,跌我的古?你让我以后再怎么管人家?我打死你!”他拿了一条扁担,追着亚福古喊打。

“爸,莫追了,你追不到我的,再说打死了我,你也会被捉去劳改枪毙的。”

“你是我子瑞,打死你,就跟打死狗一样,曼人会枪毙我?”

法盲父亲追来追去,也追不到子瑞,只好作罢,但两天的工分是非扣不可了,吐出去的唾味,还能自家舔回去么?大家晓得后,拍手称快,“土皇帝”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虎腚的心胸如同针眼,那几个胆敢变相捉弄他的人,后来都被一一处罚。他的叔嫂秀英感冒发烧下不了田,想请一天假,他没同意,反而分配她上山割草喂牛。分娩在即的招玉,仍被派去参加平整土地。身怀六甲的母亲也和招玉一样受罚,派去挑担。记担数的外队人是个大队干部,看到她们那么吃力,深表同情,对虎腚说:“那两个大肚婆,跟打腰鼓一样辛苦,明天起不能再叫她们出工做重水(干重活)了,出了事你负得起责吗?你娘个队长是咋当的?”

听大人们说过,每次分配工种,虎腚总是把最轻松的活分配给自家老婆。大家意见很大,却又不敢当面提出,怕他寻机报复。

一九五七年底,全国农村大搞农田水利建设和积肥运动,掀起了“农业大跃进”的高潮,擂响了“大跃进”的战鼓。

上级要求搞积肥,铲脚泥,新屋基地坌五寸,老屋基地挖一尺,谁挖得深,谁先进,就插红旗。老人们都说这是劳民伤财、摧残民力,可生产队长锦杰、副队长虎腚为了多插红旗,不听劝告,强迫大家照做,谁违抗,扣工分,扣口粮。

挖屋基、坌宅基的风潮刚刚过去,浮夸风潮又在中华大地上呼呼刮起。

可是,处在小农经济王国的人们无论咋样浮躁,咋样狂热,咋样“盲学爬先学走”(盲意“未”,意为超越阶段,急于求成),经济和社会发展规律还是照常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由于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超越了生产力发展水平,手持落后生产工具的中国农民,一下子创造不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社会财富,随之平调风、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和强迫命令风接踵而来,“五风”狂搅大闹中华。

本来才四五百斤的产量,锦杰和虎腚为了邀功请赏,为了那面写上先进生产队的锦旗,报了个个亩产双千斤,至于社员饿不饿肚子,他视而不见。

田野里的卫星还在“嗖嗖嗖”地“空对空”发射,在一片锣鼓喧闹声中,又迎来了“钢铁元帅”的升帐。

既然中国的农业能创造出卫星上天的奇迹,谁说工业不能?农业产量能达到几万数十万斤,那么一九五八年的钢铁产量要达到一千零七十万吨,也该是两个手指捏田螺——稳打稳的。钢铁任务中央分解到省,省下到地专,地专到县,县到公社,公社到大队,大队再到生产队,层层分解,层层加码。我们大队十二个生产队,队队都有高指标。我们队受领的任务是一万吨钢铁。为了完成这个脱离实际的硬指标,虎腚组建了一支“钢铁突击排”,到处找铁,把每家每户好好的锅勺砸烂,把窗门上的铁杆锯下来,只要是能炼铁的,一样都不落下。还到处伐树,于是,这一带昔日兽鸟出没、也隐藏过土匪的大山密林,被弄得光秃秃发亮。没有了簇新的绿装,却见水土渐渐枯韵脱裂,一片片田野变成赤裸。其他生产队也是八九不离十,土铁炉平地而起,炉火昼夜不息。那时的情景,壮观是够壮观的了,可横流大地的却是滚滚污泥、泱泱浊水。

对于那种种瞎指挥,曾有几个老人提醒锦杰、虎腚,这样做是石壁上打篱桩(意即主观蛮干,适得其反),得赶紧刹车,免得群众遭殃。可在那个农民不种田,靠背语录过日子,早请示晚汇报,三顿饭前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的时候,怎能让虎腚听进去?

虎腚和锦杰一样,样样要求先进,会议室的锦旗确实越挂越多,一直挂到分田到户。

过去的事情我不晓得,全是听老人们说的,但后来我从学校回来,跟着大人们一起修“地球”时,发现虎腚确是一个“特别”的队长。我和几个小社员出来初挣工分时,有个别人干活不像样,他不是善意批评,而是给以疾言厉色,还经常安排苦活以示惩罚,事情做得不好,翻做,直到他满意为止,不然不给记工。

身为共产党员的虎腚接替锦杰由副队长转正,成为美溪的最高执政者后,无论何时说话,都掷地有声,一句顶万句。当队长日子一久,就习惯了粗门大嗓,即使嗓子磨得气多声少了,还要哇啦哇啦地到处送气,不指手画脚,他的存在就引不起社员群众最广泛的注意,自身的价值就没有得到最大限度的体现。跟着他走上一段,发现他的一张嘴总不消停,“这个地上种番薯能得千斤么?”“这样还能不能进一步密植?”哪怕一个人背着手走路,他也可以找自己抬杠,一张嘴可以开一台辩论会。对他的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全队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最受不了的,是虎腚的苛刻和严于律人、宽于待己。下田脱秧时,看到社员捆扎好的秧亩太小,他就让我那位负责记工分的父亲,把它们三个整作一二个,一百个秧子只按六十个记;看到秧亩虽大,却整得跟蚂蚁上树(指一扎秧苗上上下下,不整齐)一般,他也要打折扣。他还当众出人的丑,提起捆扎好的秧苗对大家做反面教材:“大家看看,她脱的秧子(秧苗)跟蚂蚁上树有啥不同?个又小,这不直接影插秧的人么?大家要是都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投机取巧,不顾质量,岂不乱了套?对这样的事一定要坚决镇压,决不姑息。”

更有甚者,虎腚竟别出心裁地拿来一把秤子,把小个的秧子拿来过秤,弄得个别社员很没面子,心里诅咒他晚上睡觉永远不要再醒过来。

一次,一位社员因儿子身体不舒服,老公又不在家,去向虎腚请假,想带儿子去赤脚医生那里看看。

“队长,我子瑞昨晡夜(昨晚)老哭,可能是肚子痛,害得我一夜没睡,抹了万金油后,才眯了一会。细鬼子的病搞摊不得(大意不得),我得带他去看看,我请假半天好不好?”

“真是懒人屎尿多(意为借故偷懒),紧工时候,不能请假,肚子痛不是啥大病,你再给他抹些万金油,或者叫你家老家娘(婆婆)背他去看医生。”

“鬼讲个,我家娘都七十多了,屋下(下音ha,家里)能帮我照看就不错了,要叫她背着孙子去看病,孙子一闹起来,她哪里吃得消,哪里会有主意,我怎么放心得下?”这社员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

“你们妇人家动不动就喔(哭),喔都会喔衰,喔也不准你的假。紧工时候,哪能说请假就请假,你中午不是可以带他去么?”

无奈之下,这社员让婆婆给儿子抹了万金油,自己放工后马上背他去卫生站。

“你怎么当娭瑞(母亲)的,细鬼子有病哪能拖?做金子也不如细鬼子的病要紧。”医生检查后,一脸愠怒地责备做母亲的。

“不是我不带他来,是队长不让我请假,我怎么求他都不答应,我有啥办法?”她哭着说。

“我给他先打消炎止痛针,如果他还老哭,就要抓紧送医院,有可能是得了急性胃肠炎。看他又吐又泻的,不能再大意了。”

“医生,有没有危险啊?要是让他爷瑞(父亲)晓得了,准骂死我,这可咋办呀?他又不在家。”

“半个小时后,他要是还又吐又泻,你就马上带他去医院。如果不再吐不再泻,说明已经止住了。你夜晡(晚上)再带他来打一针就好了。”

半个小时后,小家伙还是又哭又闹的。送到医院后,医生诊断为急性胃肠炎。因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得住院治疗。

她老公回来,晓得真相后,破口大骂:“娘个虎腚短命相,真个猪狗六畜,一家死斗绝个(死光光)。乌龟王八蛋,自家个子瑞当作宝,人家个子瑞就是草,害得我子瑞住院,受了那么多苦,害我花了那么多钱!自得我意(照我意),我就买包老鼠药放在他的锅里,毒死他们一家子。他恶,我更恶!”

也难怪那做父亲的恶言恶语,本来日子就过得冤枉,儿子住院又借了一笔钱,真是越寒越刮风。

他老婆听后,赶紧劝阻:“莫鬼喔(不要乱讲),被人听到可不得了,莫天光日子(明天)他们一家真被人毒死了,第一个就查到你头上。话可不乱说,饭可不乱吃。”

人是没被毒死,但那十几只准备过年的鸡鸭,却全躺在地上不吃糠谷了。有人用农药浸谷,趁虎腚一家都出门时,撒在了他家门口,让他吃了个哑巴亏。因得罪人太多,虎腚猜不出是谁作的恶,要是侦察到,准让他天天做辛苦水(干苦活)。

虎腚这个干部当得确实认真过了头,辛苦过了头,心术也过了头,睡不着觉也在想着谁会偷懒,谁会偷生产队的东西。就算社员们在很远的山沟里干活,他也会偷偷爬到山顶上,躲在一头大树下,察看谁偷懒,谁磨洋工,谁打马虎眼,晚上好召开社员群众大会,指名点姓,给予严厉批评,宣布扣其工分。虎腚的目光一向阴冷,常从人们不大注意的某个角落潜游出来,一碰到这种目光,你就感到它无处不在,自己任何举动都有可能被他捕捉和渗透,他的眼睛后面有眼睛,目光后面有目光,你很难在他面前藏着掖着什么。有时,干活受累的社员实在忍不住了,刚伸直身子喘口气,有人马上开玩笑说:“队长来了!”

队里年年都种甘蔗,有些人手脚不干净,经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在那缺油少粮的年代,也难怪会有人半夜出门偷挖番薯或偷砍甘蔗,但因怕人发现,数量绝对不多。

某个下半夜,金贵古不顾天冷,拿着镰刀摸黑径往甘蔗地里去。他前思后想,拢共只砍了三条蜜蔗,掐头去尾弄好后正准备回家,不料迎面射来一撮手电筒的强光。看到眼前突现一个巨大的影子,金贵古吓得大叫一声,比碰着了鬼还恐惧十分。

“我就晓得有人会来偷甘蔗,我都巡视了几个夜幕(晚上)了,今那终于捉到贼人了,你自家讲娘般(怎样)处罚你?”

“虎腚,快把电筒熄了,有话好说。”

虎腚最好拿手电棒儿晃人,一村人都怕他晃。他的手电筒像喇叭筒一样,是他的干部道具,常常走站不离身,有时连白天都带着。手电筒屁股后头有个圈圈,抠直后可以悬挂在裤腰带上。

强烈刺眼的手电筒光熄了,四周陷入黑暗中。

金贵古低声下气地说:“我们还是没出五服的亲房叔伯,你就放过我这一回吧。你要是在大会上点我的名,又扣我工分,我的脸面往哪放?以后大家一有啥丢失的,弄不好就会怀疑我,你说我咋活?就算我求你了,看在亲房叔伯的面子上,原谅我一次吧。”

虎腚嘿嘿一笑:“讨食唔得三日过,三日一过有官也唔想做(意为坏习惯不容易改正)。”

金贵急道:“我向毛主席、林副主席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再偷就罚做王八。”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三条斩获物递上,“这三条甘蔗你拿回去给细鬼子吃,我保证不说。”金贵心里在想,这三条甘蔗如果他拿去了也好,以后自己也可以把此当作把柄,揭发他接贼赃,偷是我偷的,吃可是他吃的。

“你讲个当真,以后真个不再偷了?要是再犯被我抓到,我就批斗你,到时就莫怪我不顾亲房叔伯的情面了。这甘蔗你拿一条回去给细鬼子吃,但千万记得把甘庶渣丢进灶头里烧了,不要让人发现,也千万莫讲出去。”

“晓得,晓得,你可以放心。”金贵古唯唯喏喏,点头哈腰地拿起一条甘蔗归屋(回家)了。

其实,金贵古在偷砍甘蔗时,虎腚就已躲在田沿边,乐见其成。他算准了金贵古会分一些甘蔗给他,心里还指望他能多砍两条呢。他一点也没想到金贵古会那么容易满足,只砍区区三条就罢手了,真是小农意识!

回到家中,金贵老婆彩玉看他只拿了孤零零一条甘蔗,就不乐意了:“做都做了贼,为啥只砍一条,一也做贼二也做贼,干嘛不多砍几条,也好让细鬼子吃上一段日子。”

“嗨!莫说了,我一共砍了三条,刚弄好要回家时,虎腚来了,他用电筒一照我,我都差点吓死,以为撞上(碰到)鬼了。他一看是我,就没多说什么,到底还是亲房叔伯,有情面,他都给了我情面,我就把甘蔗给了他两条。”

“好夜哩(夜深了),他去甘蔗地干啥,难道也想去偷甘蔗,发现你就来捉贼,还想着从你那捞好处。他这人精,你做了贼好着了他,让他一举两得,我们有把柄在他手里,以后都得看他眼色了。”

“怕啥,他拿了两条,我是贼古,那他就是接贼赃,我要是说出去,他也没面子,他肯定不会说出去的。”

“那下次要小心一点了,要多砍几条回来,既然担了贼古名,就要多弄一些才值。”彩玉还真不怕死。

“下次?你还想让我再去偷,虎腚说不定天天晚上都会去巡逻了。他说,要是再让他撞上,就扣我工分和口粮,还要组织批斗。再说了,多砍几条,他晓得了不来抄家才怪。真要抄出来,下次批斗会你去?为了几条甘蔗,被他们批斗,那衰死了。一日为贼,终生为盗,发誓我都不会再去偷了。”金贵古心有余悸地说。

“娘个虎腚短命相,自家想吃甘蔗就在那里等装(不劳而获)。有嘴话别人,冇嘴话自家,自家的屎都没擦净,还去擦各类人(别人)的屁股!”彩玉一想到虎腚手里有两条甘蔗,就不甘心,自家老公担了贼古名,却只拿回一条,真个气得贼死。

第三天,虎腚召开社员大会,说:“前日夜晡(前天晚上)我在甘蔗地里捉到了一个贼古,我一直巡视了好几个晚上才撞到,这贼眉鼠眼的就坐在你们堆里,不过他心肝不雄(心不贪),拢共就砍了三条。看在他是初犯的份上,我就原谅他一次,在这里不点名道姓了。我先说清楚,下次我还撞到有人贼心不死,胆敢偷改队里的番薯或偷砍甘蔗,决不姑息,一定当着坏分子来批斗,大家听到没?”

“……”没人回答,大家都在偷偷观察谁贼眉鼠眼,暗中猜测贼古是何人。

被唬出一身冷汗的金贵古,心里把虎腚的祖宗十八代都骂完,尽管这还是没出五服的兄弟,“娘个短命相虎腚,差点就被他吓死,真个猪狗六畜,贼喊捉贼的大贼头,吓死了我你又能分到多少口粮,能得到多少好处?”

没办法,社员的命运掌握在队长手中,每次挖地瓜或砍甘蔗,干部的子女都有人巴结,常会塞些瓜瓜果果给他们。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子女没人巴结,巴结你白辛苦么?就连拾稻穗,大人们看到身后跟有干部子女,都会故意掉些谷穗让他们拾,要是没人注意还直接割下两三头禾给他们,好让他们早点回家,莫让日头晒出痱子来。而有些狗眼看人低的大人,连我们捡的他还要抢过去,每遇到这种人,我们都会朝他吐上几口唾沫,用小眼白他几下,以泄心中的不满。哼,敢看衰你大伯爷瑞!

老人们常说:“厨下冇人莫乱餐。”平民百姓哪能跟人家队长比?他是一队之长,是百人之上的“土皇帝”!鸡屎比酱,越比越臭。饱汉哪知饿汉饥!他们几个当干部的,行得前,商商同同,总可以捞些吃的用的往家里。大人小孩一个也饿不着,做的是轻松事,吃的是又好又饱。劳劳碌碌却食粥,阿阿蒙蒙(吊儿郎当)也享福,落脚(出生)时辰不靓,命当不得人,不怨天不怨地,就怨命不好!

我父亲因多年在外烧石灰,体质差,做不得苦活,队里就安排他晒谷。谷库里就他和另一个仓管员还有队长三个人有钥匙。每天太阳落山,他们都把谷搬进谷库里,然后上锁回家。一般谷子都要晒上两三天才算晒干,晒好的堆一边,没晒的次日接着晒。谷多坪小,天天收割天天晒。

一天,那个仓管员先到,打开仓库门,眼尖的她一眼发现谷堆有异样。她谁也没说,只跟我父亲一个说了。那仓管员刚读完高中回来,父亲曾救过她的父亲水箩,她非常相信父亲的为人。

父亲听后,过去看了现场,悄声道:“冬英,你先莫声张,傍晚回家时,我们偷偷做个记号,天光日子看看还有没有。只要一抓实,就晓得是曼人偷了谷子。”

次日复晒时,他们一同来到谷库,打开仓门一看,记号没了。做贼的人一般心虚,肯定会匆忙来去,谷子就可能掉在地上。他们沿路察看,发现不少谷粒陆陆续续直到队长家。他们相视一笑,判断得到了证实,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刚要转身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你们两个人被啥大风刮来了,进来坐坐,有啥事么?”

“哦!没事,我们来看看你们家吃了饭没有。”冬英连忙说。

“哦,咁关心我呀!那多谢了!”

“队长,昨晡夜(昨晚)我听了收音机,今朝日子冇月头(太阳),午后可能有雨,我们是来问问你,还爱唔爱(要不要)晒谷?”姜还真是老的辣,父亲怕虎腚识破他们的目的,灵机一动,轻轻松松就搪塞了过去。

唐太宗曾说:“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自私自利的虎腚,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以身作则,只晓得损人罚人。他这个人还喜欢搞恶作剧。一次平整土地挑担时,虎腚故意把泥装得一头轻一头重,相差二三十斤,害得一个叫美兰的女社员挑了泥担,走起路来踉踉跄跄,险些摔到沟里。而他还笑她是不是喝了酒,挑醉担。这类事他做得多了,大家也晓得他是好搞恶作剧,从来都不曾有其他想法,最多也笑骂一句:“娘个虎腚死佬,咁好搞!”

某年秋收,虎腚难得亲自下地,在我大姐子珍那组挑禾尾(禾担)。大姐看到田里有块石头,想都没想,就塞进了谷穗里。虎腚堆禾尾时,石头掉落下来,差点砸了脚。他大发雷霆,责问是谁把石头塞进谷穗担里的。

大姐说:“是我,怎么啦?”

虎腚声色俱厉:“你这是谋害干部,我要组织大会批斗你!”

大姐吓得花容失色,哭到父亲面前。

父亲找到虎腚问:“你凭啥要批斗我妹子,她犯了什么法?”

虎腚振振有词:“她谋害干部,难道还不能批斗?”

“你说说看,她是怎样谋害你的?”

“她把一个碗头般大的石头塞进我挑的禾尾里,我堆禾尾时滚下来,险些砸了我的脚,幸亏我躲得快。紧工时候也想谋害干部,这种做法不严惩,下次还会再犯!”虎腚眼睛瞪得像大目田鸡。

父亲平日里大喜不喜,大悲不悲,各种感情在他的脸上滤成了老成持重、刚正、温和。见美溪最高当政者这副模样,他不想火上浇油,免得事情恶化,只有心平气和地和这头蛮牛据理力争,对方才会心服口服,恶手不打笑面虎嘛。

“好,就算你说得有理,我妹子行为不对,但我问你,她以前犯过这样的错误么?没有吧!她之所以会犯你所说谋害干部的错误,那也是你谋害人民群众在先,她才学了你的歪样。你身为干部,不以身作则,却不时作弄和谋害社员群众。打铁还得自身硬,你自家都经常这样,可大家有说过什么牢骚怪话么?哦,人家跟你搞一次恶作剧,你就受不了,就夸大其词,提到谋害干部的高度,还要开大会批斗,你这是啥胸怀?”

虎腚顿时哑口了。

父亲接着说:“我妹子才十六岁,只晓得跟着大人朝加班夜加班,拼着命地做,她做的事情哪样会输过大人?你不是也经常夸她么?她只是还有细鬼子的习气,好搞而已。再说,你当队长的不带歪样,她又从哪里学会?你心中该有数,做过多少亏心事?你莫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别人不晓得,我可不是瞎子。你要是敢批斗我妹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父亲的话绵里藏针,软中有硬,说话时,他平日常见的病色一扫而光,眼里射出两柱电光。“嘴上念着阿弥陀,心下想等偷割禾”(意指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虎腚,投鼠忌器,使刚走上社会大舞台的大姐逃过了人生一大劫。

大概是一九七八年吧,分田到户的前两年,大队分配给美溪生产队一个学开拖拉机的名额。大家都心中有数,这个名额非大福古莫属,因为他是队长大人的大公子,有啥好处别人想都不会去想,想了也白想,还会头痛,所以大家都有自知之明。

分田到户前一年冬天,队里分地瓜,每家每户都挑了粪箕谷箩去禾坪。地瓜有肥有瘦,有好有坏,只能分两种,秤好后放两堆。

看到虎腚家的却独自秤好放置另一边,一个叫采福的光棍头子,把不满情绪响亮地灌向虎腚的双耳:“虎腚,这番薯是大家辛辛苦苦做来的,改(挖)番薯时大家口渴肚饥吃上一条你就扣工分,你自家子女吃了却一句话都不说,诈痴诈癫(装着不知道)。这也就算了,可今朝日子分番薯你还这样自私自利,自家先挑好了,再来分给大家。看你自家挑好的番薯,冇脚头口又冇虫口,条条都又大又靓板,你是多出了一滴汗还是多做了一秒种,有你这样‘以身作则’当干部的么?真是食屎赢三堆(指利欲熏心,好坏都要),小心吃下去上吐下泻患绞肠痧,到时不要让人吊目光!”

采福古这一说,大家差点拍起手来。采福古说出了大家心里想说却没胆量说的话,一针见血,痛快淋漓,反正就要分田到户了,“土皇帝”也快做到头了。

在党领导一切的时候,竟有人敢当众捋虎须、摸老虎腚了,队长那个虎吼,简直要出离愤怒了:“短命相采福古,孤老鬼(詈语,指没有后代的男人),你再鬼喔,坏的都不分给你,现在还是我说了算!莫以为现在不敢斗你们了,你就开始刁钻,敢这样和干部说话了。如有第二次文化大革命,第一个批斗的就是你!”

但冲天的虎威,这下却没有吓倒挺起了腰杆做人的闷葫芦,语言的杀伤力和回击的音量一点也不略输:“虎腚,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你说了算。先头(先前)我母亲差点被你斗死,我还没找你算账,你今朝日子敢不分给我番薯,哼,死醒一点再来!没有我的份,你的能弄回家我就不跟你同姓钟!我是孤老头子,冇子冇女,我肩头上箅(背)屋我怕啥,可你有老婆子女,你敢跟我比么?我告诉你,那天要是大伯我活得不自在,想死了,我最先考虑的就会是你一家人!”

“莫讲咁多了,采福古,过去了的就过去了。”

虎腚当队长二十多年来,被踩在脚底下的采福古,何时探出过头来?平时里常常被派去干最苦最累的话儿,工分也比别人低。开全体社员大会,如果有什么事非要人人都表个态,采福古慌慌张张从后排人群里伸出个脑袋,说话声音若大了,换来的便是虎腚的呵斥:“小声点,小声点,又不是喇叭筒!”如果声若蚊蝇,虎腚怒目之下斥责:“大点声,大点声,又不是没吃饭!”不管他在公众场合的大声还是小声,区区数得着的话语,都被虎腚当作笑话。这使采福古在群众面前更多地出现沉默,而与虎腚的敌意与日俱增。

“不,我就爱讲!”以前这个经常被剥夺话份,一天到晚难得张口的闷葫芦,却刹不住话脚了,“以前不但我怕他,大家都怕他,今那大家都不用怕他娘个短命相了,他不过是烂灯笼吊框(意为废物还摆架子)!你们大家不用说,我帮大家倒出心里话,这是最后一次分番薯,以后分田到户后,大家就自家做来自家吃了,怕他作甚?‘泻肚客’娘个短命相,绝对冇好兆(没好下场)。我告诉大家,有次我拿了一块钱给他亚福古,拐(哄)他讲出家里的事情。他说他家有很多谷子,有时又有很多番薯和甘蔗,‘泻肚客’要他们吃了甘蔗要把甘蔗渣烧掉,不能丢到地脚(拉圾)堆里被人看到。大家想想,他们一家有多少人,怎么还有那么多存粮,吃甘蔗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虎腚还有个外号叫“泻肚客”。生产队核算时,因为他是队长,大家都叫他虎腚,私底下才叫他“泻肚客”。因为他总是中饱私襄,吃群众的血汗粮,大家就巴不得上天有目,罚他上吐下泻,所以给他取了个“泻肚客”的歪名。眼看分田到户已是板上钉钉,采福古不怕他再寻机公报私仇了,于是就公然叫起他“泻肚客”的诨名来。

虎腚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一脸涨红,额上青筋极为茂盛地暴出,语言的子弹连串地“哒哒”而出:“娘个短命相,地主婆个子瑞,你娘个打铁客(指饭量大)、咁大吃个饭桶,一餐能落肚四五碗饭,早死爷个,难道没听过‘一餐省一口,一年省一斗’(指节俭持家)、‘猪撑大,人撑坏,狗撑去变猴拐’(意即人吃得太饱害处多)的道理?冇存粮关我屁事?敢来调查我的事,孤老头子死了都冇人扫墓头个!”

这话很恶毒,采福无后,在众人眼里,有死后无人埋的危险。其实,采福无后,“功”在虎腚。当初即使真有不嫌其“四类分子孝子贤孙”身份的人家,在虎腚的把持下,采福又怎能打上结婚证明,能不单身当孤老?而虎腚一窝养了两男两女四娃崽,他在大庭广众前说出这句话,显然是仗着自己的优势,踩对方的痛脚。

“泻肚客你骂得狠,可你撒泡尿瞧瞧,搞生产也不讲质量,生得一窝破娃崽,吊眉毛的塌鼻子的,没一个有看相的,你不丑人我都丑人了!再说了,就你这一窝破娃崽,你敢包你会子孙满堂么?九子十三孙,临死打单身,巴掌心子没有照光,莫到时你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冇人送终冇人扫墓头的孤魂野鬼。”

“呸,呸,呸,烂铜锣(比喻说话不看场合),乌鸦嘴,喷火筒,越喷越红,嘴底下(嘴里)骂自家,上天有目,就爱保佑你一生世人冇老婆子女见面。”虎腚老婆站出来和老公一起上阵。

“倒头嬷,姹头姑婆(指歪心、爱搬弄是非,因而不受娘家欢迎的人),你以为你很高尚是不是?泻肚客捡到一只破鞋还以为捡了工王镶(用金子镶边的鞋子),送我睡我都不要。你亚福古是泻肚客的种么,还不是诺人子(野种,私生子,常用作骂人的口头禅)!倒头嬷,还好哇事(好意思)来骂人。我要是妇人家,冇老公见面我都不吃回头草,是不是泻肚客个屌大,你舍不得又吃回头草?”

虎腚老婆赖福招是江西人,嫁来这里后因和家娘(婆婆)不和,经常吵架,她受不了每天都不停不歇的辱骂,离家出走了一段时间。听说和隔壁大队的一个男人好上了,可不久又回来跟了虎腚,可能是因为舍不得一对儿女。虎腚照样对她好,可是家娘骂得更凶了,开口就是逍嬷(淫妇)、倒头嬷。农村人称走了又回来的女人为倒头嬷。因为还要依赖家娘带细鬼子,福招极力忍下,更何况,她也理亏,亚福古确实不是老公的种。家娘死时,福招流不下一滴眼泪。

采福古和虎腚两公婆骂开后,大家故意说些“过去的事别提了”无关紧要的劝解话,可心里却巴不得采福古把大家想骂的话一古脑儿都骂出来,把虎腚所有的丑事都毫不保留地抖出来,看他以后出门要不要带鬼壳(面具)。

吵来吵去,后来就动手打了起来,相骂冇好言,相打冇好拳。大家怕打伤谁都不好,一起上前拦住了这场战斗。

采福古是“地主婆”曾俵的儿子,以前他母亲曾经常被批斗,虎腚和守财一伙经常对她施暴。采福古一直记恨在心,苦于那时政治压倒一切,苦于没有机会,如今彻底解放了,口头上有了占便宜的权利,他绝对不想让它从身边溜走。

从此,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份仇恨,见了面,来不及躲闪,就你白我一眼,我吐你一口,或者用脚狠踩几下地,意思是永远把你踩在脚底下,让你翻不了身。

分田到户说来就来。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虎腚的田偏偏分在了采福古的屋门口。采福古特意养了大群细群(大小一伙)的鸡鸭,每天天一亮光就赶出窝,听任它们随意糟蹋“敌人”的粮食。虎腚忍无可忍,一日找上门来理论:“采福古,你太过份了,你看一田的禾都结谷粒了,你还不把鸡鸭关一关,等禾割了再放出来。你养了那么多鸡鸭来糟蹋我的米谷子(粮食),你就过意得去呀?”

“嗨!今那又不会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上头都支持我们致富,发展养鸡养鸭又养猪,我不多养牲畜咋致富?曼人叫你捡勾(抓阄)捡到我门口,这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么?你要我把鸡鸭关到收割后再放出来,哪鸡鸭咋长肉,我咋致富?为啥你的不关,真好笑!”

虎腚那个气呀,真是没法说,遇着这种肩头上箅屋个人,真是好比秀才遇着了兵,又不敢配上老鼠药毒死这些跟它们主人一样坏的鸡鸭,自家也养了那么多头牲(家禽),哪能这么做?要是他家的鸡鸭,能得暴病一夜死光就好了。

一日,采福古看到虎腚家的两只猪崽哼哼唧唧冒了出来,顺着自己家的墙根走路,而虎腚两公婆就在前头和亲戚谈事,他就向猪崽扔石头,一边骂:“滚滚滚,看这副鬼眉贼眼模样,一看就晓得想去干坏事,猪狗六畜,莫到我家地盘来泻肚!”如此指桑骂槐,绰号“泻肚”的虎腚,心里能有啥滋味!

其实,我们美溪队的人都不喜欢虎腚,尤其是那些被欺负过、被扣过工分的人。再说当年浮夸风潮的牛皮擂台设得太高太大,分田到户后直接影响到大家的口粮问题,征粮购粮比其他生产队高出两倍。大家都骂虎腚好带高帽子,是个吃屎大的干部。

没当队长、失去“皇位”的虎腚,渐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他也就是毛主席说的“纸老虎”。

分田到户后,虎腚确实大不习惯,干部冇做了,土地公放屁——神气的劲儿没了,更别说捞什么。他起先还天天拿出广播筒左看右摆,用不着了,回味一下也好啊,这可是当年让他摆够了架子图腾。这个让他体会了幸福和失落滋味的喇叭筒,他一直精心保管着。某年来了个走村串户的小货郎,被他家亚福古换糯米糖(麦牙糖)吃了,为此挨了他一顿大骂。

虎腚有两男两女,都已成家立业。大儿子大福古讨了个厉害的老婆,生下一儿一女后,与父母兄弟分了家。有一个在“铁算盘”上睡觉的老婆掌家,耳边又时时响起“食唔穷用唔穷,冇划冇算一世穷”(意即生产生活要有计划才不会守穷)的紧箍咒,日子过不好才怪呢!

分家后,宰了鸡杀了鸭,做儿子的想叫上父母一起享用,可总要遭老婆的喝斥:“我养的鸡鸭,凭啥要叫上他们一起吃?我们不在家时,他们有帮过喂一次么?是不是他们的嘴比我们的大?你要是敢喊,我统统倒去喂猪,大家都不要吃。”

大福古晓得老婆王香香的鬼性,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好好的东西,哪能倒去喂猪,自家大人还好说,两个细鬼子肯定会哭得伤心。

有时,大福古会偷偷塞给父母一些钱,被老婆晓得后,晚上准得罚跪床板凳。“好啊,胆子也够大的,竟敢背着我拿钱给老鬼用,他们还不是拿去贴给亚福古?他们都两样心,你还咁爱他们。我看他们都是乌头虫子,不识好。既然咁爱你的父母,晚上就不要跟我一起睡了,去跟他们睡吧,我是外人,你们才是一家人。”这就是王香香的“计划”。讨了老婆有了子女,还能跟父母睡一起么?真个混帐!

被王香香骂了几次、罚跪几次后,大福古害怕了。老婆发起火来,八角灶头都会转向。为了家庭的团结,大福古有爱父母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了。在老婆长年累月潜移默化的言传身教下,他后来竟变得比老婆还小气。怕老婆怕成这样,不能不说是做男人的一种悲哀,大家都笑他是个有屌冇蛋的人。

国家实施改革开放国策后,大福古凭着一辆拖拉机在闽粤四个经济特区间来回穿梭跑运输,腰包就像大肚布娘(孕妇)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后来又把拖拉机升级成龙马车,在老家做了一栋新屋。才几年工夫,便在离城镇较近的中心地段买了一块地,另外盖房,把老家的房子改做猪圈,养了一窝窝猪。

那些年,大福古一买电风扇就是六七个,家里没地方装了,就往猪栏里装。空调机时兴后,他家空调机的数量,真个要让邻里乡亲暗暗嫉恨。

他们算是三十年来第一个离队迁居的美溪农民。靠近市场的他们,还开了家电店和饲料店,展示着富民政策的耀眼成果。只可惜,夫妻俩都是个天天捡钱还嫌少的吝啬鬼,从不见有济贫的奇迹,哪能让人佩服得起来?

虎腚小儿子亚福古,读书唔识打胖嘴(指读书不求甚解),连中学的校门都不想迈,十八岁那年讨了老婆,不过二十便是一女一子的父亲了。儿子不到周岁,夫妻俩便闹离婚,老婆丢下子女跑回了娘家。两天后虎腚和老婆心疼嗷嗷待哺的小孙孙,放下面子,抱着孙子去亲家家里,好歹让孙子饱餐一顿,却因为吃的是烧奶(哺乳期女人两天胀积的坏奶),导致孙子夭折。儿子一死,亚福古便和老婆快刀斩乱麻离了婚。

亚福古也算有桃花运,不久又讨到一个没上过花轿的村姑。该他衰的是,连生两个妹子,加上前妻留下的那个,算是超生了,他不得不做了绝育手术。他一直开车在外,有了两个芝皮癞(臭钱),啥坏事都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很快学会了吃喝嫖赌,包起了二奶。老婆知晓后,耐心劝导。见无法让他回心转意,她又发动兄弟姐妹、亲戚朋友轮番来做他的思想,可他却振振有词说:“我打了流,又当了家,亏着你啥了,这点自由都不给我?你走了算了,我不拦你。”

结果,所有的家具转眼便被老婆带来的娘家人砸了个稀巴烂。老婆拣了衣服回娘家后,三个妹子便由虎腚照顾。亚福古在外面租了房子,和货嬷(二奶)住在一起。谁料不出两年,亚福古便落了难,那货嬷又跟上了别人。亚福古天天去丈人家,好话说了一卡车,还赖在那里不回家。丈人老、丈迷娭(岳父、岳母的背称)只好劝女儿看在生了两个细鬼子的份上,和他回家。本以为此后亚福古会改邪归正,可他一直色性不改,常在外头拈花惹草,气得虎腚骂他是个十足的下流胚,还叹气地对老婆说,“唔怕穷唔怕苦,就怕屋家出个烂狗古”(意即穷苦不要紧,就怕出败家子)。那些在生产队核算时受尽虎腚欺负、就等着看他家洋相的村民们,差一点要奔走相告了:“泻肚客家鸡嬷啼(意为异常、不祥之兆),如今出了个刘阿斗(指刘禅,意为败家子)。”

虎腚的大女儿金玉生了两个妹子后就结扎了,她和老公不会作贱妹子,常说生女也有三两福,妹子有用(有孝心)也一样,徕子(儿子)冇用(无孝心)也白养。他们善良本份,待人处世深得人们称赞,前几年在镇里开了一家饭店,生意和饭店名“源兴”一样,兴旺发达,财源广进。

虎腚最小的女儿连玉成家后,虽然连生俩子,可彩头唔好(运气不好),一个儿子十多岁了还掉入鱼塘里淹死了。她和老公辛辛苦苦做事,可好运至今还没降临到他们头上。

本以为,子女成家立业后,自家就可以过安乐日子了,可没想到,子大女大,做父母的反而不是愁这个,便是忧那个,虎腚几乎没有过上几天安乐日子,更别说风光了。

失去“皇位”的虎腚,在村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渐渐地,人也变得委琐起来,不管天冷天热,总是缩着脖子耸着肩,一副要把脸面埋起来的样子。一眨眼工夫,他就瘦了一圈,头发刷白了一般,逢人即使笑一笑,也不过是一种没有根植于血液和内心的脸部努力。他的脊梁想必是过多承受了乡亲们敌意的眼光,很快就驼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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