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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味”及其在消费时代的生成之路

2012-08-15孙桂荣

扬子江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女人味话语

● 孙桂荣

20世纪90年代后期,在两部得到大众广泛认可的作品池莉的《小姐你早》和王海鸰的《牵手》中,女主人公形象气质和身份遭际的设置是耐人寻味的。不事修饰、一心扑在事业上的著名粮食专家戚润物,作为一个尚停留在政治一体化时代“男女都一样”性别规范下的“铁姑娘”,其“跟不上时代步伐”的形象气质和行为举止让她付出了被抛弃的代价;放弃事业、一心辅佐丈夫,而且美丽、贤淑、温柔,符合20世纪80年代“回归女人”话语一切标准的夏晓雪,同样遭遇了被遗弃的命运。这不仅仅是巧合,这两种曾一度被既往性别意识形态高度评价的女性气质类型现在遭遇“败北”的性别编码原则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市场上频频出现:《水与火的缠绵》(池莉)中的知识女性曾芒芒因为被斥为“一个天真的无趣的良家妇女”而面临离异;《来来往往》(池莉)中曾经美丽的段莉娜因为后来已经变成了一个只关心柴米油盐和丈夫钱包的俗不可耐的“黄脸婆”而不得不接受丈夫屡次出轨的事实;《女友间》(陈丹燕)中的安安因为固守着单一的衣装发式和刻板的夫妻生活模式而使得老公移情别恋于女友小敏;《桑烟为谁升起》(蒋子丹)中的淑女萧芒因为过分娴静典雅和不谙“性”趣而婚恋生活屡遭不测;《仅有爱情是不能结婚的》(张欣)中的夏遵义因为过于持守中产阶级女性的矜持与自尊而无形中把丈夫推向了“第三者”一方;《永远有多远》(铁凝)中的白大省因为恪守善良仁义的古老规训而在爱情婚姻市场上毫无斩获……这些“失败”女性的情变/婚变的具体原因尽管各异,但在气质类型和个性风貌上都有一个共同之处:缺乏“女人味”。

一、“女人味”及其生成背景

作为一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街头巷尾和大众传媒中广泛出现的语词,“女人味”是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海外女性学者王政在一次演讲中将其简略地归纳为“‘贤妻良母’+‘消费’”①,作为一个由具体所指不同但又需要强行“杂糅”在一起的多种话语元素组成的语词,“女人味”的出现本身就昭示了女性话语在市场经济转型的新时期又遭遇了“新问题”。的确,经过了政治一体化的“铁姑娘”时代,80年代女性话语出现了一个“回归女人”潮流,但其“回归”的主要尚是女性相夫教子的妻职母职与温柔秀美的传统“女性气质”层面,但中国渐次进入消费社会之后,这种性别视阈的另一些层面——性感妖娆的女性外表,能够满足激发男性力比多本能的性魅力、性吸引力——这在80年代还处于“蛰伏”状态的女性期许,已喷薄而出,并一跃为男性视阈下女性角色的主导因素。可以说,陆文婷时代那种对女性的“外面”要求与“家里”期待的双重角色的冲突依然存在,但其内涵却发生了悄悄的变化:“外面”已不再,或主要不是指业务技能是否优秀,而是指能否表现出“现代化”的女性风韵;“家里”亦不再仅仅指女性料理家务的能力,还往往暗指女性能不能满足丈夫的性欲望。《我在哪里错过了你》中的女主人公的“女性气质”焦虑亦依然存在,但这焦虑也不再是既要保持一个“中性化”主体的冲劲又要做一个“女人”的性别困惑,而是立志做一个“女人”之后是做“淑女”还是“荡妇”,或者既要做“淑女”又要做“荡妇”的尴尬和无所适从!

或许对女性指涉的语词在中国历史上的变迁做一番考察,更容易看出“女人味”在中国当下的话语力量。作为一个固定的词,“妇女”在古代汉语中并不存在,只有单音节的“妇”或“女”,它们与“贱妾”、“内人”、“拙荆”这些古代社会对女性的指称或女性自称一道反映了女性在男尊女卑的社会没有独立的人身自主权的事实。“女性”作为单独的语汇进入中国思想界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事,它有着将妇女作为独立的个体来看待(而不是作为在男权制亲属系统中居于支持性角色)的意味,成为当时进步文艺思潮中受关注最多的女性称谓。“妇女”则是倍受共产党话语系统推崇的一种女性指称,它是与“无产阶级”、“劳工”、“劳动”等革命新名词联系在一起的,表征一个国际性受压迫群体,美国学者白露指出,“妇女”一词的反复使用与传播实际传递着这样的信念:要实现女性的自我价值,并不是穿裙子进学堂爱情解放婚姻自由那么简单,而是必须与解放和社会主义事业联系在一起。②随着政治一体化时代的结束,尤其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妇女”虽然在官方话语中还是作为最庄重的女性称谓发挥着作用(如妇女干部、妇女组织、妇联等),但在日常语言层面,一旦落实到具体的人,它又似乎往往与已婚、成年、旧式、没有固定工作(无法找到职业代称)的女性相联系(李小江,1998年)。而在广告媒体、文化娱乐界,“女人”、“女郎”却频频亮相,甚至在一个装酷扮嫩的时代“女生”也不时被推向指称女性的前台来,比如时下有些高校校园里就开始以“女生节”来取代三八妇女节。即使相对于二十世纪上半期备受青睐的“现代女性”、“新女性”(强调新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如阮玲玉曾主演的电影《新女性》——而非时髦的外表、摩登的装束等,后者在“五四”主流话语中多是指政治上“不正确”的颓废肤浅女性),当下中国的这些女性指称也似乎进行了某种悄悄的重心位移:一个女性若没有时髦摩登的外表及由此带来的性吸引力简直就不是“现代女性”、“新女性”,而这些已成时尚女性“必要条件”的东西就是“女人味”。

的确,“女人味”在性别形态上是20世纪80年代被本质化的性别“差异”诉求向前无限延展的结果。如果说在“寻找男子汉”和“回归女人”阶段,男女“自然”差别只是被编码成一套阳刚/阴柔、雄壮/柔弱、强悍/温和、主动/被动的气质类型等待着男性/女性进行不自觉地“镜像”认同的话,这套二元对立话语继续往前延伸则开始触及两性差异的躯体根本——性器官和性,即有着不同性器官的男女两性应该“自然”衍生出不同的性魅力、性吸引力。肉身的还原其实是从政治一体化时代一结束就开始的一项系统工程,相对于样板戏中肉身缺席、个人世俗幸福被无限延宕的主流人物,80年代的文学文本已然十分强调“男子汉”与“女人”的性别身份与躯体修辞。但80年代文化界受启蒙主义、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颇深,个人主体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深厚的社会历史内容,叙事总是千方百计地将个人主体与民族国家主体挂钩,或沉湎于一种高蹈的精神内涵中,这一切使得性别与躯体问题虽然经过长久的缺席后终于到达了文学文本,但却是以一种“他者”的方式具体展开,在叙事中并没有获得明确的合法性。③像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章永璘眼中的黄香久、古华《爬满青藤的木屋》中李幸福眼中的盘青青已表现出了“性”味十足的明显欲望化痕迹,但在具体叙述中男性对女性的性欲饥渴或者说女性对男性的性吸引力,总要掩盖在某些社会历史或精神文化——非躯体性因素——的背后才得以存在:因长期受难而阳痿的章永璘对黄香久的欲望在文本中自始至终指向的是一种政治批判,恢复男性能力后章永璘对黄香久的断然弃绝似乎也表明没有政治庇护的性吸引力在叙述中尚不能独立存在;盘青青对李幸福的性吸引力则包裹在“文明与愚昧”、“启蒙与救赎”等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类型化主题中,亦只有作为一种被“引渡”的现代性才能得以存在。但是随着市场经济在中国的全面展开,个人主体愈益演变为一种日常化的,与宏大叙事有意识相疏离的“私人”,躯体意象也愈益脱离开“他者”指涉的笼罩物而直指其物质化、生物化的原初。“过去,人们总是对此身(生)的暂时性感到难过,想与永恒联姻,以此克服暂时性,永恒的才是幸福的。如今,此身无需与自身的暂时性过不去,它属此身所有”,“人身只须把握住属己的身体时间足矣。”④中国近几十年来的女性话语中,从“女性气质”到“女人味”,从呼唤一种文静温柔的女性形象气质到对女性“有‘性’”状态的期许,也是一个(女性)肉身逐渐摆脱精神气质、文化意识等“诗性”因素的话语牵绊直接呈现出其躯体本原意象的一个表征。当然,父权社会的吊诡逻辑在于,既要从自身欲望出发期待女性的有性状态,又害怕女性的性力展示超出了自身控制范畴,于是便以一个不乏矛盾暧昧的,既要求女性“贤妻良母”的传统气质又期待女性风情万种的“现代”品格的“女人味”话语,对女性进行性别意识形态规训。

下面,我想以池莉小说《小姐你早》为例对“女人味”话语在消费时代的文本表达做一下典型个案分析。

二、《小姐你早》:“女人味”的生成之路

《小姐你早》是以三个类型化⑤女性及对其性别观念的“级差性”表述来完成这种“女人味”生成的,并由于中国当下的消费语境在一定范围内赢得了不同程度的女性认同。朴素、严谨、勤奋、刻苦、一心扑在事业上,并卓有成就的粮食专家戚润物,在社会主义女性话语中是一个标准的主流女性典型(她怕自己对病儿子的过度牵挂会影响工作,而在食堂里“主动张贴自我检查”的做法,与政治一体化年代里的“铁女人”何其相似),即使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语境中她大概也是个堪与陆文婷相媲美的顾不得爱“美”的好女人形象。但是到了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她的没有保养的衰老的肌肤、陈旧的衣着、随便甚至邋遢的举止,都呈现出了身体“不美”的本原状态:

戚润物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穿着一双破旧的肮脏的拖鞋,皱巴巴的睡衣外面罩着一件已经松弛了的毛衣,头发花白,胡乱刺楞着,青黄不接的一张脸上布满蛛网……毛衣刺痒了她的脖子,她一边走一边大肆挠痒痒,抓得呼呼响。

20世纪80年代初张辛欣、张洁笔下也经常活跃着外表“不美”的女强人形象,但她们描写的重点一般集中在主人公由于艰难的环境,尤其是动乱年代体力劳动过多而失去女性曲线的“雄化”上,因为这样会将女性的这种“不美”指向一种社会批判,只有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把我造成女人,而社会生活却需要我像男人一样”的尴尬才能呈现出一种性别的焦虑——而非特指意义上这一性别(女性)中单个个体所遇到的个别问题。但是戚润物的“不美”却不具有这样的躯体修辞意义(讲述话语的年代已然失去了这种性别反思的话语基础),叙述者聚焦的甚至不是她本身的肢体或容貌如何(从后文经由李开玲的精心设计戚润物“焕然一新”来看,她并非天生“不美”),而是她未经任何修饰克制的装扮举止,即她“个人化”的不讲礼仪、不懂打扮和不讲卫生。照理说,戚润物的“非现代”状态对一个45岁中年妇女的居家生活来说可能并不是一个问题,或者说不是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但对于一个对女性的“美丽”有着“绝对”期待的时代与社会来说恐怕就是一个问题了。福柯曾提出了一个“凝视”(gaze)的概念,即在社会无所不在的权力网络下,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处于社会的监督注视之下,而且“用不着武器,用不着肉体的暴力和物质上的禁制,只需要一个凝视一个监督的凝视,每个人就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下变得卑微,就会使他成为自身的监视者,于是,看似自上而下的针对每个人的监视,其实是由每个人自己加以实施的”⑥。如果说社会对人的外观或行为的凝视是一个常量的话,人们对这种凝视的感知和体认却有天壤之别。生活在二十世纪末并人到中年的戚润物由于对社会的这种“美丽‘凝视’”的懵懂无知,而无可挽回地被叙述成了一个时代“落伍者”⑦,她的混合了政治一体化时代“男女都一样”与20世纪80年代“心灵美”的女性观,在小说中成了需要“改造”和“启蒙”的逻辑起点,而“启蒙者”则是对20世纪90年代后期社会对女性的“凝视”分外敏感,并在不同层面上呈现出了这种敏感的另外两个女性:李开玲和艾月。

强调女性应该有足够“美丽”的外观是李开玲引导戚润物“上了回女人之家的道路”的一个核心议题。下面是李开玲的几段性别“启蒙”之词:

“中年以后的妇女,身段皮肤就是在走下坡路,我们不承认人家承认,你不用一点化装品,不穿得整整齐齐的,人家就是不爱看你,对你没有信任感。”

“年龄是女人的致命伤啊。”

“你知道空姐一律是年轻女孩子的,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火车列车员都要年轻漂亮女孩。这是因为中国女人自己不争气,上了一点年纪就不管自己了。其实国外的航班上有许多空嫂和空奶,因为人家非常讲究自己的个人形象,所以社会也就非常重视她们。女人为什么不能适当地化化妆呢?”

且不说李开玲这一系列鼓励戚润物修饰、化妆、打扮,并将一具足够“美丽”的女性躯体上升到抗拒“年龄”法则的伤害、获得“信任”、赢得“尊重”的高度的谈话有无知识性错误⑧,单就其将一切有助于提升女性社会价值的东西(知识、能力、品格、胸襟等)抛开,单单注目于一具“女人味”十足的躯体来看,她也比戚润物更加受到福柯所说的社会“凝视”与自我“凝视”的影响。借用心理学上的一个术语“拜物”(即人迷恋于某种外在于自己的东西,将其视为唯一的价值,自己则成为那东西的附属以致最后陷于物化),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身体的“拜美”(艾月在酒店卫生间补妆时所说的“女人不能残,志残身也不能残”更明显体现出这种“拜美”)。动辄动用化妆、美容、瘦身、整形等各种“身体技术”的身体“拜美”,导致了身体另一轮的“不自由”,尽管这是现代人都有可能遇到的问题,但一个“不美”的女性比一个“不美”的男性需要承受更多的社会“凝视”压力和自我“凝视”焦虑,却昭示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权力关系。虽然理论界早已从人类起源和父权社会构成的不同角度,论证出“美神”是父权社会的产物,把“美”的主题对象化到女性身上本身就反映了“男性主体地位的成熟和对女性客体地位的确认”⑨,但如同近年来性别歧视常以性别差异为幌子一样,对女性的“消费”往往在“‘美’是女性的一种权利(力)”的名义下大行其道。戚润物从原来无视女性“美”的存在,到后来成功地被李开玲的“美丽”话语所俘虏,便是一次“突围”(以一种懵懂的“孤陋寡闻”的方式逃脱了社会的“美丽‘凝视’”)与“陷入”(对女性须以悦人的容貌体态示人产生了心理认同)的过程。小说中有一个细节不容忽视,戚润物要去参加认识艾月的那个重要晚宴前,李开玲为她美容美发化妆打扮,对于其中繁琐冗长的过程,戚润物叫苦说累,“李开玲反问说:‘撒切尔夫人累不累?’戚润物只好服输。”将被世界喻为“铁娘子”的撒切尔夫人的“累”与戚润物不胜装扮之费时费力的“累”混为一谈,在话语理路上是说不过去的,而这却为戚润物(一出场时也是个“铁女人”)“服输”认同,可见其在小说中的“成长”足迹。

除了爱“美”之心,“女人味”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对女性“性”位置的确认。李开玲与戚润物曾有这样一段对话:

李开玲提醒戚润物说:“一个女人要有实用性。”

戚润物说:“什么意思?”

李开玲说:“就是要能够勾起男人的性欲。”

戚润物说:“天!那不成了妓女?”

李开玲说:“你呀!”

李开玲恨铁不成钢地苦笑了一下……戚润物心有所动,若有所思,但她自己也捉摸不着自己在想什么,一切都是飘忽的,让人忧郁和难受。

当然,作为一个古典雅致型的,以自己的“美德”引以为豪的,被遗弃后选择做单身母亲让男人去“后悔”的女性,李开玲只在“理论”上承担了同戚润物进行“性”探讨的任务,戚润物在一次晚宴中遇到的另一个女人艾月则提供了更多身体力行的“借鉴”。由于遇到艾月时的戚润物通过与李开玲的相处已经有一定的“女人意识”了,所以这时的她在对待艾月及其他人或事时,就不像以前那样“不识时务”了,而是在暧昧犹疑中表现了更多的“与时俱进”。先是一看见妖冶、妩媚,极力突出女性的性感姿态与诱惑力的艾月,就在心里认定为“一匹精神抖擞、富于挑战、勾人魂魄的小母马”,这里我们上文所讲的以“纯洁”为底子的“美丽”观已荡然无存。继而面对艾月“女人不能残,志残身也不能残”(与其此前一直笃信的“身残志坚”理念全然相左)的言说,感到她是“一个有个性有思想的女孩子”。对于艾月“给大款作妾”的身份和“没有出卖灵魂,只出卖肉体”、“生命如此短暂,宁可碎瓦不可碎玉”的性别理论(与传统观念里女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贞爱情/性观念正好相反),戚润物只是在话锋上表示了某种轻描淡写的反对,“你这个姑娘好糊涂”,而在内心里觉得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推心置腹的直接对谈”,它“瞬间走进了自己心里,这种谈话方式本身让她非常激动”。而等到艾月言之凿凿地说出“在今天这个社会里,大家都是商品,这是客观事实。我以为商品并不让人感到羞耻”时,“同国务院副总理握过手”的戚润物已开始忍不住地对李开玲大声说“看,她说得多么精辟”了。而这时的李开玲也渐次改变了以“自立自强”让男人“后悔”的观点,为已成功践行了自己“女人要勾起男人性欲”理论的艾月所折服,发出了“难道生命对女人不也是一次吗?也许不该那么苦自己,也许有另一种活法呢”的心声。在听了戚润物对艾月的“精辟”评论后,更是“点头微笑,感叹道:‘时代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将艾月在男女问题上的“精辟”归纳为“时代”使然(与将一出场时的戚润物指认为“时代落伍者”如出一辙)。戚润物、李开玲这两个携带着不同时代印记、不同性别意识形态印痕的女性不期然在艾月这个20世纪90年代的“新女性”身上寻找到了“性别认同”,非但如此,小说还以“在中国的改革开放进行到二十世纪90年代末期的一天,在一个有雨的日子里,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在这个历史时刻不期而遇”之类的“史诗性”语言,宣告了三个女人之间推心置腹深谈、缔结“女性同盟”的“历史”/“时代”意义。至此,三个女性复合的自我、多重的性别意识形态,以及本来毫不相干甚至有着内在尖锐冲突的主体位置,被“规整化”为单一的,不无平面化的“女人意识”了。

应该说,在这种“女人”意识的规整化过程中,戚润物无疑是变化最大的(李开玲次之)。但这种“女人意识”的主体生成,并不仅是一个纯粹的受动过程,而同时也是一个主体从内心进行呼应的过程;也不仅是一个单一的“性别”观念的变化过程,而同时也是一个受多方面意识形态因素影响的过程。也就是说,主体的成长实际上是一个意识形态把“个体”召唤为“主体”的过程,而“所有的意识形态把具体的个体召唤为具体的主体则是利用了主体范畴的功能作用”。⑩戚润物“女人意识”的生成与其在新的时代语境中的新的“自我认同”是紧密相连的。在《小姐你早》中,戚润物性别观念的转变始终是与其价值观、人生观的转变相伴相生的,或者也可以说她对消费主义话语的“性别认同”本身就是对消费主义话语的“意识形态认同”的一个侧面。一心只知道学术研究的她在处理家庭变故时渐渐感到了自己没有“与时俱进”,而在李开玲的“启蒙”下加入世俗化的消费主义潮流则成了她克服“落伍感”的一种主要方法。“今天我要学会打麻将,以后我要广泛接触社会,享受人生,做一个时代的强者”,这是她几次跟踪王自力进出夜总会后得出的结论(“打麻将”、“享受人生”以“时代的强者”冠之)。在处理家庭变故的过程中,她渐渐改变了原先严谨、自律的工作作风,被请吃饭多次,参加聚会,积累名片,跟同事们越来越“打成一片”了,并将这一切理解为“春风挡不住,一夜入墙来。好事可以变坏事,坏事可以变好事(暗指“家庭变故”促使自己“换了一种‘新’活法”)。在谈到当前的一些不正之风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愤激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大概就是会这么乱一阵,关键是我们自己要珍惜自己”,这是李开玲的一种社会价值观,事实上后来也为戚润物心领神会。被人请了一顿饭就透露了重要的科研信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做了一笔交易后,想到“用她专业的一些资料换取了一个艾月”,认为还是“非常值得的”,这时候差不多已欢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种“乱”了。显然,戚润物前后的“成长”过程仅仅用女性观念的变化来概括是不够的。究竟是她人生观的改变促成了其性别观的改变,还是性别观的改变促成了其人生观的改变?可能这两者之间本就是纠缠在一起的,重要的是它让我们看到了消费主义“女人味”的当代培育被赋予了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变迁的深重内涵。

应该说,《小姐你早》是作者一改在《烦恼人生》、《来来往往》等文本中的“男性视点”⑪,通篇都致力于“为女人说话”的小说。但是,尽管它在表述市场经济大潮中女性何为方面不无内在裂隙(如对于艾月的“女人化”生存,一方面借人物之口表达了一定的认可和理解,甚至冠之以“精辟”、“识时务”之意,另一方面则同样借人物之口表达了内中的屈辱与心酸;还如“美人计”、“复仇”情节的设计,一方面的确对不良男性有着致命的打击,另一方面则助长了男性对女性的欲望化法则),但总体来说它在对待阿尔都塞所说的个人主体的“被‘召唤’”性质时,是未跳出这个时代消费主义意识形态藩篱的,对于“女人味”这一以“亲大众”、“亲女性”面貌出现的女性话语亦缺乏应有的反思与批判能力。在“小三”文化甚嚣尘上的今天重读这部作品并直陈其性别蒙蔽性,希望此举能为建构真正意义上的自尊、自爱、自立、自强的女性文化有所裨益。

【注释】

①王政:《女性学的全球化与本土性》,载《中国女性文化》(第三辑),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版,第65页。

②白露语,转引自储卉娟《谁是“妇女”?——以及“妇女”作为话语的实践》,载《中国女性主义》2005年春季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页。

③参见王宇《性别表述与现代认同——索解20世纪后半叶中国的叙事文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五章。

④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34页。

⑤《小姐你早》中的戚润物、李开玲、艾月三个女性既可对应于事业型、生活型、性感型三种刻板化的女性类型,又可对应于“中性化”、“回归女人”、“女人味”三种女性话语意识形态,还分别打上了政治一体化年代、新时期、消费时代的时代烙印,具有一定的理念化痕迹。

⑥福柯语,转引自李银河《女性权力的崛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7页。

⑦《小姐你早》中戚润物常年吃泡饭、每天收看新闻联播,尤其是不知道女用卫生巾、一直使用妈妈做的七条人造革月经带等不无漫画化的细节,将女主人公塑造成了“不合时俗”的天真正直者的样板,但在对“同国务院副总理握过手”这一经历的大肆渲染与对女佣等人的歧视中又透露出浓重的世俗等级观念。《小姐你早》太过夸张理念化的艺术手法造成了某种程度上人物的内在割裂。

⑧在许多西方国家,女性并不仅仅是靠小心保持外在形象才赢得人们的欣赏和尊重的,西方女权主义者在争取男女同工同酬、消除对女性的职业歧视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她们所造成的声势引来了各方面的支持,形成了一定声势之后才有李开玲所说那种“空嫂”、“空奶”现象。参见刘慧英《女性写作与女性欲望对象化的共谋关系》,载《中国女性文化》(第三辑),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版,第38页。

⑨李小江:《女性审美主体的两难境地》,见叶舒宪主编《性别诗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页。

⑩阿尔都塞语,转引自孟迎登《意识形态与主体建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7页。

⑪《烦恼人生》、《来来往往》的主人公都是男性,而且在具体表述过程中也存在着对男主人公过分偏爱的倾向,如《烦恼人生》中印家厚代表的是怀抱人文主义理想但又不得不身陷红尘的男性主体,而其老婆(女性)指涉的则是与超越性精神相对立的琐碎、庸常、纯粹的物质性日常生活;《来来往往》中的康伟业更是被塑造成市场经济年代的“新白马王子”,他富裕后的情变被赋予上了“精神寻找”的超越性和诗性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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