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陕西长篇小说创作论
2012-08-15王鹏
●王 鹏
新世纪以来陕西长篇小说异常繁荣,老将新秀轮番上阵。加冕茅盾文学奖的贾平凹,从《秦腔》到《高兴》再到近作《古炉》,乡土叙事的哀婉、诉说历史的残酷都沁入了他挥之不去的中国经验与中国情结。文坛骁将红柯、高建群、叶广芩,更是新作迭出,《阿斗》、《青木川》、《大平原》等或借现代人之口言说古代愚人之智;或在跨越百年的长河中,叙写家族兴衰与时代变迁;又或透过历史的缝隙窥视“匪群”的隐秘,散点叙事背后突显出骁将们对历史纵深感的驾驭与把握日渐成熟。除此之外,京夫《鹿鸣》、程海《国风》、文兰《命运峡谷》、张兴海《圣哲老子》、冯积歧《村子》、方英文《后花园》、马玉琛《金石记》等也为新世纪陕西长篇小说创作的繁荣增添了一抹亮色。
乡土叙事:诗意的挽歌与悲怆的绝响
中国作家吟咏了一个世纪的乡土,在新世纪到来之际,发生着陡然的价值裂变和经验悬置。“农民工进城务工”和“统筹城乡发展加快推进城镇化进程”已被写入“中央1号”文件成为近年来“三农”问题的重中之重。后工业时代的“影响焦虑”使得今日的乡土中国变成了无数留守儿童与失去劳动力的男女们固守的园地,收入比达到3.13:1的城乡差距使得超过亿计的农村青壮劳动力怀揣着物质主义的梦想涌向都市,透支体力,成就自我。如今农民工大军中的主力“新生代农民工”已与“扛着蛇皮袋”进城的父辈们不同,他们当中很多是“五谷”不识、从没下过田土的“农盲”,渴望圆梦都市的他们“在城市漂泊已久,已很难回到不再熟悉的农村生活中去”①。物质意义的崩塌伴随着精神文化意义上的解体,无望的“废乡”、“废土”便成为了贾平凹等“乡土圣手”笔下诗意的一曲挽歌,作为截然对立的两种“空间构形”,今日的乡土与都市之间已“不仅仅是地域意义和社会形态的区别,而且是文化向度和经验方式的区别”②。而作为“空巢”乡土的对照,截至2010年末,中国已有城市657座,是1949年的4.98倍,在现代都市的快速发展中,无数乡村逐步被日益扩大的城市所包围、占领最终淹没,一夜之间被现代化工具(大型挖掘机等)夷为平地,空间的转换与身份的整体性迁移使得众多失地农民无所适从,正是如此,高建群《大平原》的横空出世,如同一声悲怆的绝响,献给了“在世界工业化和都市化进程的今天,所有那些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中国村庄”,作为古老地名,高建群的“高村”将永远“从大地上残忍地抹去了”。
乡情、乡思、乡恋是秦地作家长篇小说建构中吟讴不绝、韵味悠远的审美世界。路遥曾为自己的“恋土情结”发表过辩护,是无情的客观现实使得失重的高加林们在苍老的中国乡土肌体上画了一个圈,从土地出发,最终返回土地。当高加林最终匍匐在家乡的土地上,“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哪……”的时候,土地再次成为了他的人生支点与归宿。然而,与改革初期中国社会人口双向流动、循环往复的趋势不同,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在剧烈的转型与断裂中“大量农村劳动力处于剩余状态”,“由于劳动力大量剩余而造成的普遍贫困化”③加速了我国农村亿万劳动力单向度流入城市的新格局。费孝通所言“过剩的人口自得宣泄出外,负起锄头去另辟新地”④的乡土流动性在今天愈演愈烈。作为新世纪“对变化中的乡土中国所面临的矛盾、迷茫,作了充满赤子情怀的记述和解读”⑤的《秦腔》,熔铸了贾平凹对生活了十九年的故乡最本真喟叹的“清风街”,已然成为了“没指望,要工业没工业,要资源没资源,又人多地少……村里的资产是空的,账是乱的……没钱”的“最落后的地方”与“最贫困的人群”留守的“憩园”。那些外出前往省城打工的清风街儿女即便是在饭馆做饭当服务员、卖炭、捡破烂、贩药材、工地上当小工,只要不出事故,不用白布裹了尸首,不缺胳膊少腿儿,反正是不会再回来的,他们甘愿成为城市的底层。然而,作为清风街鲜有的农村大学生、今日的城市文化人,夏风却始终带着“肉身的存在”游走在省城与清风街之间,他是众多乡民们的“物质救世主”,当武林为莫名其妙丢失了两元而懊恼不已时,是他巧妙设计让两元钱失而复得;当白雪的哥嫂为拖拉机钱犯愁作难时,又是他慷慨地掏出了一千元递了过去,雪中送炭;就连别家的女儿幼师毕业落实不了工作、中星渴望提拔等大小一竿子事都因有了夏风迎刃而解。复杂的关系网、富足的物质财富、文化名人的标签等一系列都市现代性都让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农家子弟失却了精神的皈依,在他的生命机体上已经与传统的中国乡土产生了无法弥补的裂隙。贾平凹巧妙地将这种“断裂”与“紧张”移置到了夏风与白雪看似才子佳人般的婚姻关系中,在这场看似令人羡慕的姻缘中,夏风毫无疑问充当着主角与驾驭者。作为15岁就进了剧团,曾经获得过市汇演一等奖的专业秦腔演员白雪来说,秦腔与夏风都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虽然秦腔正面临着来自大众文艺、通俗歌曲等的冲击,但它之于白雪依旧是神圣、高雅并终身矢志不渝的信仰,但夏风却无情地宣判了秦腔的消亡与白雪的运命。“我就烦秦腔”、“我准备调她去省城,就改行呀”,在夏风眼里,秦腔“说到底也就是个农民的艺术么”,当剧团一分为二的过程中出现乱相的时候,夏风却说:“咋不一分为四为五呢,全烂摊了,你就清净地跟我进城了”;当邱老师打算找城里的文化人夏风为秦腔写戏时,他冷嘲热讽、爱答不理地丢下一句话“我不懂戏”;当夏天智想将一生的心血出一本秦腔脸谱集、王老师想给自己的艺术灌制一张唱碟的时候,夏风更是拿销路堪忧、自费出版来迎头痛击;当白雪害喜想吃鸡的时候,夏风嘲弄白雪是“一月工资买不起十多只鸡”的穷演员。剧团倒灶、白雪下岗、调动进城是夏风为白雪设计好的一条摆脱传统、割裂与乡土血肉相连的唯一出路。在这个剥了农民皮的“逆子贰臣”眼里,“清风街”已经不再是他魂牵梦绕、落叶归根的生命所往,当父亲要为他争取一块宅基地盖上一院子房产以备将来他退休后居住的时候,夏风的一席话彻底将自己的未来与乡土中国划清了界限,他说:“我退休早得很哩,再说真到退休了还回来住呀?到那时候清风街和我同龄的能有几个,小一辈的都不认识,和谁说话呀?再说农村医疗条件差,吃水不方便,冬天没暖气,就是有儿女,那也都在省城,谁肯来伺候?……有父母在就有故乡,没父母了就没有故乡这个概念了。”正是这种残酷的叩问,“现代”意义上的乡土,已经如同没落的秦腔一样,当贾平凹为自己钟情一生的乡土献上最质朴、最日常生活化的祭文时,“废墟”的乡土已然成为了一曲诗意的挽歌只留下几个音符在大地上回荡。
正当贾平凹以一曲苍凉、诗意的挽歌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而发出“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的世纪慨叹时,留给他的疑团“真的是在城市化,而农村能真正地消失吗?”“国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城市,农村又怎么办呢?⑥”恰好在高建群的《大平原》中得到了解答。当落叶归根的高二行将下葬的一刻,高村,这块高氏家族生活了数辈的渭河故土正式作为西京市“高新第四街区”上报国务院等待批准,历时千年的农耕文明在这一刻“大厦将倾”。面对工业化、城市化的侵袭,高村,这块永远的“乌托邦”已是荡然无存了,随着大规模的城市扩张与“跃进”式的都市现代化建设,高村原址上将被钢筋混凝土浇筑的现代商务中心、高档楼宇、大型商厦包围,将有无数的垦荒者在这块土地上成为都市新的“白领”。“你看见过这些古老的、笨重的、冒着炊烟的村庄,被从大地上连根拔掉时,那悲壮的情景,那大地的颤栗和痛苦吗”?当大型挖掘机的轰鸣震碎了高村人的心灵之时,谁也无法阻挡这瞬间被撕裂的痛一股脑涌来,当高村的村民在协议书上签字画押,领取房屋拆迁款和每亩几万元不等的土地补偿金时,以高村为代表的乡土田园牧歌时代就此画上了句号。当夕阳的红光再次投射这块亘古苍茫的土地之时,是消失的村庄、光秃秃的原野和一群无所依傍的老土地人民唯有的哀伤。在渭河平原上成百个村庄的同时消失,不仅是在大地上,更是在心灵上被残忍地抹去了。而将迁往南山脚下统一安置区的高村人将脱离农耕生产以“强行进入”的方式与都市文明“厮磨”、“拉扯”,身份的空间位移与价值认同的矛盾将久久缠绕在新高村人心头,他们将在陌生的都市空间中与“切断了”的过去与“未完成”的现在嫁接新的讯息,高建群的《大平原》为渭河平原上的高氏家族被割裂的乡族历史与乡土记忆谱就了悲怆的绝响。
历史叙事:“戏说”的三国与重述的“文革”
在科林伍德眼里,历史与艺术是相互作用的同一体,他说:“一切历史都是艺术,因为讲故事是一种艺术,但讲真实的故事却是历史。因此历史就是艺术……”⑦但是,作为正史的历史却是很难富于想象力与吸引力的,因为,“历史学家的目的不应该用一系列耸人听闻的轶事去吸引读者的赞叹:历史学家最重要的任务,首先在于忠实地记载古人确实做过的事情和确实说过的话,不管这些是怎样的言行”⑧。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正是以牺牲文学性为代价向“正史”无限靠拢而成就其合法性与经典地位的。其深刻性在于全篇贯穿着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毛泽东军事战略思想”的灵活运用。然而,新时期以来,缺少审美韵味的“革命正史”小说逐渐被稗官、野史、民间化了的“新历史主义”小说所取代,海登·怀特指出:“新历史主义,尤其表现出对历史记载中的零散插曲、逸闻逸事、偶然事件、异乎寻常的外来事物、卑微甚至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情形等许多方面的特别兴趣。”⑨基于此,陈忠实的《白鹿原》不再为正襟危坐的政治斗争史、阶级关系史作注,而是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要义与精髓入手,通过白、鹿两大家族在白鹿原上的权力斗争、欲望纠葛来还原亘古千年维系中国乡土社会稳定发展的宗法制度与人伦关系谱系,以性欲为关节点揭示一个民族压抑千年的心灵秘史。单线历史的复写化趋势与历史进程偶然性因素的增加都推动了世纪末长篇小说历史叙事审美空间的延伸。
新世纪以来,陕西长篇小说历史叙事呈现出三种新的变体。张兴海的《圣哲老子》与叶广芩的《青木川》都采取“虚实相间”的历史叙事手法,侧耳倾听“大历史缝隙”中被遗忘、被忽视、被遮蔽的“小脉络”,这是变体之一。《圣哲老子》复活了一个圣人云集、哲人坦诚、歌人放纵、群雄逐鹿、王纲解纽的大时代,在基本史实的建构下,更多来自民间、乡野的小细节、小故事穿凿其间,在现实之维还原出圣哲先贤老子得于自然、妙悟众门的道法真知与精神实质。叶广芩的《青木川》从旁观者、“异乡人”的视角出发,夹杂必要的情感虚构于历史真实中,以期“在与众人‘集体失忆’的对峙里寻觅‘真相的声音’”。
变体之二,以红柯2008年的长篇新历史小说《阿斗》为代表。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消费主义文化语境下,影视界与文学界催生出了一大批以“戏说”历史、“大话”经典为代表的大众文化新现象引人注目。“戏说”主要关涉创作者的审美意识层,多为一种“否定性”评价,往往“戏说”具备“知识性颠覆”、“情感性颠覆”、“精神性颠覆”三种模式,对于史实草率地进行拼贴、对接、移置甚至张冠李戴已经严重影响了读者的接受与阅读,颠覆了读者已有的“知识系统”,造成知识结构的混乱。影视剧《宰相刘罗锅》、《大话西游》、《戏说乾隆》、二月河的“大帝”系列小说、《水煮三国》、《Q版语文》等文学读物或畅销书都将“戏说”进行到底,对于经典的拆解、文化传承的断裂引发了学界普遍的担忧。红柯则在《阿斗》中假借“戏说”之名,实则度数有限,融道家无为之法于其中,与《故事新编》中的鲁迅形成精神上的“共振”。他要借阿斗之口,探寻被遮蔽、被无视、被损害的“历史边缘人”的精神原貌,打破中国历来治史的“英雄化视角”,用碎片化、颠覆性的笔法砸碎“正史”对人的精神桎梏。“非主流判断”与“反英雄”叙事被红柯巧妙地移植到了阿斗身上,在他眼里,诸葛亮有超越君臣关系,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嫌疑,是历史叙事惯用的“对照法”使得孔明成为了阿斗的“镜子”,是他陷入历史万劫不复境遇的“元凶”。而对于自己生父刘备皇室身份、道德人品的大加怀疑与诘问也终于为“一代枭雄”曹操的历史功绩给予了公正的评判。大将军关羽与貂蝉的情史看似“无厘头”,好在红柯“拿捏有度”方才在“人性、人情、人欲”等三个方面起到了还原一个铮铮男儿铁骨柔情的效果。背负“遗臭万年”骂名的阿斗也无时无刻不为自己辩护,“乐不思蜀”的标签被他戏称是因为与司马昭在充满阴谋和野心的时代谈论不合时宜的话题招致的笑柄,与事实本身无关。红柯也曾自比阿斗同为“愚人”,此作正是“为愚人而歌”,他将还原历史本真面貌的重任交到了阿斗这样的“愚人”身上,通过“傻子视角”与第一人称叙述,“信口开河”地为我们诉说了“真正的阿斗”、另一番图景的三国,彻底打破了历史前文本固定逻辑、顺序,巧妙地将现代事件和理解方式移植到已然断裂的文本中,实则与鲁迅的《故事新编》有异曲同工之妙。
传统历史的“新解”,融“有限的戏说”与重塑精神之维于一炉是新世纪陕西长篇小说历史叙事第二个变体的价值内核所在。然而,真正难以把握的确是当代史的叙述,作为中华民族历史上的文化大灾难、大浩劫——“文革”历史的言说对于新时期以来的中国作家来说具有持久的诱惑力。2011年初,贾平凹《古炉》的问世为新世纪十年“文革”叙事的热潮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一个孩子与一个村庄”带我们走进了贾平凹创伤记忆的最深层,缓慢散乱的日常生活叙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寓意深刻,随物赋形的散文笔法、婉转抒情的暴力叙事、思想启蒙的知识分子创制一起构筑了独属于中国的寓言与集体记忆,这无疑是新世纪陕西长篇小说历史叙事的第三个变体。《古炉》再一次考验着读者的耐性,行云流水、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叙事将读者心里预设的“文革”时间无限制地搁置、延宕。“前文革”时间的古炉村日复一日、犬吠鸡鸣,唯有狗尿苔的鼻子总能闻见特殊的气味,预示着古炉村“一汪死水”背后潜藏的暗流在涌动。古炉村走向“文革”开始大规模的械斗根源在于村中夜、朱两大家族日积月累的仇恨与之带来的“不公”。“分配救济粮”第一次点燃起了强大村族社会群落中被压抑着的各种利益冲突与矛盾,蚕婆与人为善的秉性和善人以理度人的善举没能成为阻止革命蔓延的利器,“逛鬼”夜霸槽的第一次出走给古炉村埋下了不安的炸弹,他所独居的小木屋就是古炉村“革命”的策源地。最终,当村中的狂热分子、无赖帮闲与外埠学生、干部三股势力走到一起时,山水清明的宁静村落就此“演变成了一个充满猜忌、对抗、大打出手的人文精神的废墟”。通往古炉村的柏油公路没能带给闭塞的古老村庄以希望,走上这条公路的夜霸槽成了“脱了缰的野马”一去不回头,而串联的学生军搅乱了古炉村的人心所向,田园般的诗意生活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文化大革命”彻底摧垮,乡村社会千百年维系的伦常被撕碎,乡土中国的历史经验在这一刻被中断,一个破碎、无序、乱象丛生的“中国”由此成为了历时数年仍难以缝合的心灵创伤,成为了贾平凹何尝不在回避却越发清晰、控制不了的记忆。
城市叙事:底层的身份认同与欲望的精神废墟
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加干涉与知识分子群体性写作的位移最终造成了“城市叙事”在1949年后的“消失”,整个新时期以前的中国文学场域中“城市”作为一种特有的审美对象,被无情的文化断裂而抹去,直至新时期后才逐渐被复归。被乡土叙事的卓著成就牵绊着的陕西城市文学,却一直处于荒凉一片,偶见闲花野草之状。坚实的墙基围筑起的千年帝都长安历经沧桑、几度被毁却仍旧岿然屹立,虽越来越远离中心偏居西北,却仍旧是秦地作家文学叙述中引以为壮的历史记忆,一座西安城,半部中国史的东方气度仍旧时隐时现。直至1993年,贾平凹的《废都》如同“一个怪胎”横空出世,从气象、审美意蕴、文化建构等多个方面重新发掘了文学陕军重要的“城市叙事”资源,“废都”一名就此远播海内外而遮蔽了西安作为与罗马并称的东方大都会的声名。
随着西部大开发的一声号角,行进在新世纪的古都西安,焕发出了构建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蓬勃生机,作为陕西长篇小说“软肋”的城市叙事也开始一步步从乡土叙事中突围出去,两相对照,融“汉唐文化”的传统因子与现代性的都市景观、世间百相的人情、人性一起构筑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气象开合的新西安之状。世纪之初,安黎的《小人物》以繁枝茂叶般的扇面结构化城市社会各式底层小人物的“性恶”于文字中,如同一面变形扭曲的哈哈镜,多棱角照射出小官吏、小职员、妓女、教师、矿工等的人间丑态,反观欲望都市的负面因子,以期对芸芸众生进行精神救赎。2007年至2008年,贾平凹的《高兴》、方英文的《后花园》、马玉琛的《金石记》如“集束炸弹”般掀起了陕西长篇城市叙事写作的热潮。
作为他者的城市空间——都市作为一个相较于乡村而逐渐占据空间主导位置的他者,以其令人炫目的现代性景观,时尚而摩登,令其与闭塞、落后的乡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物质文明的诱惑使得城乡跨地交往越发呈现出不平等性,而由此引发的剧烈价值变动彻底摧垮了诗意的乡土所构建起的牧歌生活,乡民们在都市声光电与物质金钱的引诱下,纷纷与土地作别跻身于人潮汹涌、汽车飞驰的大都会之中。然而,从一开始进入就凸显出的水土不服与格格不入并不是先从精神层生发出来的,反而是由生理层的本能需要引发的。“公共厕所”作为一种现代性都市景观,具有多重属性与意义。公厕男女蹲位比的均衡发展恰巧成为性别不公的重要方面被人指摘。而公厕的设计更是与城市定位、公共服务设施水平密不可分。在首次进城的乡下人眼里公厕是与都市打交道必经的第一站显得新鲜感十足又常常令人尴尬。《金石记》中的齐明刀抱着纸箱站在长安城的大街上第一个反应便是“内急”,可他“东瞅瞅西瞅瞅,就是瞅不到能尿尿的地方。要是在乡下,随便哪个墙拐角,随便哪片庄稼地都行,既方便又能当肥料”,然而,城市光天化日、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怎能随意,正当一筹莫展之时,城里老大妈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更是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是“三间一砖到顶的大瓦房,房上的门窗古色古香,门前挂着酒店望子一样的门帘”怎么可能是厕所,如此模样在乡下比有钱人家的上房还要好。接下来的尴尬一个接一个,上厕所还要掏钱更是让他闻所未闻,小便时不经意的一次失误更是让他被无端罚款五元,如此种种却更让他懂得城市优于乡村的道理,“哪像咱乡下,碎娃随地撒尿,牛羊顺街拉屎,弄得街道臭烘烘的。长安城里爱罚钱是爱罚钱,却比乡下干净文明。要不爱罚钱,咋能干净文明呢?”
作为边缘的城市底层——刘高兴与五富在西安城的出现,无疑是贾平凹继《秦腔》之后对轰然倒塌的乡土中国未来发展做出的一次伟大思考与探寻。他要发掘的是普通乡民们身上所拥有的苦质精神能否在欲望横流的都市社会中发挥动量,发挥多少?刘高兴不是鲁迅笔下的闰土却继承了“精神胜利法”在属于他自己的都市角落中幽默、坦然地活着,拾荒者中的奇闻轶事被他演绎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他好比一块磁石,强力吸附在都市文化的变体中,不做寄生虫,心性好强地与都市一切的不公、蔑视、嘲讽作殊死搏斗。当一个肾永远留在西安城内某个贵人体内时,高兴从此与城市便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缘关系,倍感踏实与亲切,他不仅成为了众多拾荒者中的一员,还为此献上了自己的深情。找寻“另一个我”的刘高兴孜孜不倦地行进在都市的柏油路上,这是他融入这座千年古都最为诗意的价值呈现过程,强烈的身份认同使他在整个文学界底层叙事充满苦与泪、悲怆与哀婉的同时有了久违的“笑”。而纠结于城乡剧变的贾平凹本能地在刘高兴的对立面设计了五富这一传统农民的形象。从乡间走出的他注定是这个城市的“边缘人”和“异乡人”,他的牵绊来自于农村热炕上等待他挣回票子衣锦还乡的老婆,就连背石头都能让他浮想联翩,彻夜闪烁着霓虹灯的城市让他感到眩晕与紧张,他总是莫名地留下眼泪,担心“是不是最后也就死在打工的路上呀!”终于有一天,在一阵儿心蓦乱、头剧痛后五富再也没能站着回到故乡的土地上,他是苍老的中国肌体上守土、恋乡的化身。借五富,贾平凹慈悲连绵地诉说着农民进城的某种宿命,揭示着城市化进程背后所造成的小人物大悲苦。
作为精神废墟的欲望城市——20世纪90年代以来,商品经济大潮下的普遍物质追求引起了寄居在城市中智识阶层的一次痛苦蜕变,面对物质诱惑与欲望膨胀,知识分子群体在反思自身的过程中,不断受到来自外在世界的冲击。知识分子成为挣扎在灵魂与现实之中的复杂个体。“遁入世俗”的知识分子相继出现在阎连科《风雅颂》、贾平凹《废都》、张者《桃李》、邱华栋《教授》等一系列长篇小说中。方英文的《后花园》沿着这种趋势以“非典型城市文学”的创作姿态,为我们讲述了未央大学讲师宋隐乔遁入山林后无所禁忌的欲望放纵与精神颓废。道德的有意放逐使得他从跳下火车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无壑的欲望之中不可自拔。与珍子的结合中,显然是一个“逛鬼”一时兴起而为之的产物;与罗云衣的爱从邪狎的不齿念头肇始,爱情的牢网中充斥着偶然性的因素,误打误撞的他之后的专情并未给予宋隐乔的灵魂拯救以充分的理由,恍然间走向崇高的他重拾丢失已久的爱情与婚姻,看似性格突转实则是作家灵与肉的挣扎后所做的一次并不彻底的辩护。而在贾平凹的《高兴》中,女式高跟鞋作为一个“进行时”的爱情意象,是刘高兴追梦之路上最为重要的精神寄托。而妓女孟夷纯那双长着“和我买的一模一样的高跟皮鞋的脚”,更成为了他梦绕魂牵、甘愿付出一切的精神动力与力量源泉。痴心迷恋高跟鞋的他终于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了那个可以超度肉体、接济男人的锁骨菩萨,然而,欲望的琴弦拨动的并非是美丽的爱情神话,刘高兴为这份畸形的爱所付出的全部最终换来的却是无疾而终的人间恶果,沉重的欲望之花盛开之时正是精神沦为废墟的时刻,不知何时才能被救赎!
生态叙事:建构的伦理与失范的精神
“生存与发展”一直是摆在人类社会进程中的难题。由于“传统的发展观往往片面地追求经济的增长,以牺牲自然环境为代价去换取经济和社会的繁荣。特别是20世纪以来,工业化进程造成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性开采和环境污染的日趋严重,极大地破坏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由此也使人类的生存陷入深重的危机之中”⑩。全球气候变暖、极端恶劣天气频仍、地震火山活跃、海平面上升、臭氧层空洞、极地冰川融化、环境污染严重、土地沙漠化、众多物种的消亡等问题的凸显成为了工业化时代带给人类与自然界的诸多恶果。生存环境处于危机的同时,精神生态的失衡也使得人所诗意栖居的家园更为破碎,詹姆斯·乔埃斯说“现代人征服了空间、征服了大地、征服了疾病、征服了愚昧,但是所有这些伟大的胜利,都只不过在精神的熔炉里化为一滴泪水”⑪!由此反观新世纪以来的陕西长篇小说创作,以《怀念狼》、《乌尔禾》、《古炉》、《鹿鸣》等为代表的生态叙事作品,试图重新建构起以自然为中心,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伦理,通过对于各种灾难的预警式意象的创造,将人与自然界其他物种的生死存亡联系在一起,对当下社会中普遍的人性退化、动物性的占据上风给予了无情的批判。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伦理精神共同构筑起了《乌尔禾》与《古炉》两部作品的内部联系,使其焕发出了神性、灵性、人性之光。蚕婆在贾平凹的《古炉》中是人世间真善美的化身,她以与自然界的性灵相通剪制出一幅幅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动物百态,她是混沌世界中道德与理想的使者,在她的熏陶下,狗尿苔仿佛也充满着异于常人的“超自然力量”,作为一个孩子,是他顽劣的孩童性让他更为自由自在地享受大自然带来的乐趣。他如同一个“天外来客”,没有确切的出处却能与天上地下的飞禽走兽对话,与世间生长着的草木大树互吐心扉,这个人世间的精灵就是在这样一种密道中达到了天人合一、物我永存的超然境界。超越于世俗的他,驰骋于商州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上,汪洋恣肆的想象、天马行空的言语、乖张奇异的举止使他成为了救赎人类精神与生命的使者。在红柯的《乌尔禾》中,海力布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使者,在海力布的世界中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杀戮,他与自然界的一切生灵所建构起的信任更是充满着神性的光芒。蛇群在其身上的狂舞是为了感激他的善举,鸟儿也在灾难降临前向他报告,所有的羊羔都因有了他的精心呵护而茁壮成长,即便是将死的羊群也都不惧死亡慷慨赴死,炯炯有神的目光坚毅地望着远方,期待另一次永生。而王卫疆则是海力布生命的延续,在他与母亲的精心呵护下,受伤的小狼崽仿佛听懂了人类的语言,当两年后再次相遇,一场恶斗后奄奄一息的成年狼在与王卫疆目光相遇的刹那,凶狠的面孔一下子消失了,换上着的是悲壮和喜悦,淌着热泪与他作最后的道别。在如此相得益彰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世界中,人与自然界生命之间,心灵与心灵之间仿佛顿时都附上了隐没不彰的神性。
京夫的《鹿鸣》则另辟蹊径,率先将笔墨伸向了保护大自然物种生命、维护生态平衡机制的纵深处。遵照父亲遗嘱而放归野生鹿群的林明没有想到放归之路中充满着险恶,在寻找野生放归地的过程中,鹿群受到了来自多方势力的围捕与追杀,而正是林明与助手秀妮历经磨难与挫折的坚守才最终完成了如此悲壮、荡气回肠的一次放归。其实,维护自然生态平衡的真正意义是在保护我们人类自己。在贾平凹的《怀念狼》中,为了保护村民的生命财产不受损害,专门组织成立起的捕狼队想尽一切办法,消灭狼群,减少狼患。然而,当凶残的猛兽一个个倒在了猎人的枪口下时,无事可干的捕狼队成员却相继开始出现肌肉萎缩、瘫软无力、头痛欲裂等症状,无狼过境的雄耳川更是出现了身上长毛、行为诡异、嘶叫乱咬的“人狼”,由此带来的是无恶不作、丧尽天良之事在当地层出不穷。失衡了的生态链条引发的连锁反应恰恰说明,“生物圈中的每一个物种,不仅都有它存在的充分理由,而且物种与物种之间通过人们肉眼看不到的链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⑫,一个完整的生态链中任意一个环节断裂造成的严重后果将危及到人自身道德精神价值的失范。
时至今日,虽然陕西长篇小说创作依旧呈现出现实感、时尚感缺失,介入现实时缺乏批判的勇气与力度等“瓶颈”,但是,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支脉,新世纪以来的陕西长篇小说创作继续保持着优势,沿着柳青所开创的乡土叙事传统,向着灵魂更深处展开。贾平凹的《秦腔》荣膺茅盾文学奖桂冠,是文学陕军乡土小说创作的又一里程碑。除此之外,历史叙事、城市叙事、生态叙事长篇小说创作多点开花,枝繁叶茂,融新世纪的中国经验与浓郁的秦地风情、厚重的文化底蕴于一体,共同汇入了新世纪中国文学蓬勃发展的汪洋大海之中。创作题材的不断拓展、艺术手法的不断创新、作家队伍的不断壮大为新世纪以来陕军又一次集体东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巩固了文学重镇的地位。在文学市场化、边缘化的今日生态格局中,陕军依旧保持着一颗鲜活跳动的诚挚之心,敏锐捕捉现实生活素材,创作出了一大批紧扣时代脉搏、熔铸生命体验、回响强烈的“厚重之作”。
【注释】
①张旭东、袁军宝:《新生代农民工进退两难盼“突围”》,《新华每日电讯》2012年2月29日第5版。
②杨匡汉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经验》,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341页。
③孙立平:《转型与断裂改革以来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00-301页。
④ 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
⑤出自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办公室授予贾平凹《秦腔》的评奖词,新华网,2008年10月28日。
⑥ 贾平凹:《秦腔·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63页。
⑦[英]科林伍德:《历史哲学的性质与目的》,转引自《西方思想宝库》,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127页。
⑧ [美]詹姆斯·哈威·鲁滨孙:《新史学》,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27页。
⑨张京媛:《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6页。
⑩邢贲思:《生态文艺学·序》,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⑪鲁枢元:《生态文艺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
⑫王喜绒等:《生态批评视域下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