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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咏史与超现代——读程维的诗歌

2012-08-15吴志昆

创作评谭 2012年1期
关键词:程维诗人诗歌

□吴志昆

程维者谁?悭缘一面,偶或读过他的一些诗作,听说他是豫章郡府的上班一族,听说他码字儿玩,还写过长篇历史题材的小说,对他的了解仅此而已。他分别于1992年、2005年和2009年出版的三本诗集 《古典中国》《纸上美人》《他风景》一并摆在我的案头,集中浏览,似乎看到了一串学诗向文、礼拜谬斯、试步跋涉的脚迹。在众声喧哗、脚步杂沓的当今诗坛,他的印迹有其一定的符号特征,或者说,解读这位不断走向成熟的中年诗人,可以约略窥见中国当今诗坛行进的某些图迹。

程维的雏凤发声,歌坛试喉,正是当代中国的文学告别眼泪与诅咒、控诉与伤痕,试图在民族文化的溯源探流中重新审视我们的困境。几十年来的启蒙、救亡、革命、造反、改革,西风刮过,东风刮过,正如当时唱红大江南北的歌曲《黄土高坡》所唱的,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而我们民族生存发展的文化之根到底在哪儿?有“礼失,求诸野”的田野探寻,有重树国学大旗的典籍索解。寻根,风乍起,潮流涌。诗人程维其时应刚刚阅世,似乎就被自觉不自觉地推向这一波浪潮,他的前期诗作,亦即确立他在诗坛位置的诗歌,纯粹的只有一个主旨,对典籍文化的诗歌重现,或说是古文化寻根中的诗意追寻。

他的《汉字·中国方块》,用中国传统的建筑作为其诗歌修辞,如“房子”“宝塔”“亭子”“楼阁”,用其状物方块汉字,而这些出入中国古代文学、文化的意象、象征,又构成了有如春秋诗经秦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文学史、文化史。方块汉字,在这首篇幅不短的诗中,有形有色更有味,构成了一道汉语言的文字景观学。

中国的历史文化,有五千年文明史,其中有三千年文字可考的文明史。依梁启超先生看法,从传说的轩辕黄帝到秦始皇统一,此谓上世史,那时的中国是天地环宇中的唯一;从秦统一到清朝的乾隆初,此谓中世史,那时的中国意识到还有邻国,但仅限于亚洲;从清朝乾隆末年到晚清,此谓近世史,才明白中国是世界的中国。五千年也好,三千年也好,中国的历史文化一者保留在文字记载的典籍里,一者生生不息,口耳相传于草根民间中。程维写诗伊始,就十分清醒自觉地以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典籍文化为写作资源,而更侧重于上、中世的时代,遥远、神秘,随意抓一把,都有让当世今人感到目眩的诗歌元素。在他的笔下,既有神话人物夸父、嫦娥、吴刚等,也有传说人物西施、眉间尺;既有千古一帝秦始皇盖世英雄楚霸王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这样的政要巨星,也有李广、吕布、关羽这样扛山鼎河的神武力神,还有荆轲、专诸这般传奇侠义刺客。当然,在他从典籍文化中挖掘出来而用现代诗笔重新绘就的历史人物长廊中,更加让我们熟悉的面孔是文人,是诗人。几乎每一个在历史星空中发出过奇异光芒的诗人都被他“擒”来晤谈诗话一番:屈原、曹植、陶潜、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李煜、柳永、辛弃疾、陆游……一串诗名,一群星座,中国文学的辉煌代言!这些上中古时代的诗坛老前辈都被这后生小子程维一一请到他的诗歌“聊斋”面对面地访谈——迷醉先贤的跪拜?还是傲视群英的打量?

现代社会,神话消失了,宗教消失了,甚至曾经的狂热信仰也消失了,世相的一切的一切皆赤裸裸的,人们还要不要保留一块不曾被“祛魅”的蒙昧与神秘?一块可以安顿狂躁不安灵魂的精神后花园?或者说,面对工具理性的似乎无限可能,永无穷尽的扩张、征服、占有的欲望,人类能否自我救赎?诗歌与诗人还能不能像远古、中古时代那样,充当人类精神的巫师?使人沉醉、使人痴迷、甚至使人癫狂?

我要到唐朝去。以梦为马:今夜就出发

…… ……

唐朝。你站在那里

一群蝴蝶

正追逐我的马蹄。上下五千年

都是香气

…… ……

我要接受诗歌的桂冠和祭酒之司

到唐朝去死。天才与美玉

让河流成为痛哭的少女。在太阳下

闪动:哀伤和艳丽

我在她泪水的上游写诗。

……

我裸身涉过少女的河流

美酒或土地。我要到唐朝去。把诗还给李白

我是月光的儿子

…… ……

唐朝,你拥有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和最美丽的女子

五千年的文化。五千年的月。这水中的瓷器

胭脂。火焰。黏土或诗……

——《我要到唐朝去》

与《长安,如果你同意》可以互读的这些篇什,可能已是程维的晚近之作,但其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心仪向往,尤其是对诗歌的盛世、诗歌的唐朝竟还是这样的如痴如醉。恨古月不曾照今人,更恨今人不曾见古月,活在唐朝,活在唐朝长安的月下正是诗人程维的痴心幻想。“上帝是在自我在场的密切性中被发现的”。作为诗人程维,用他这样充沛盎然的诗意把我们带到了没有市井,没有浊气,没有俗物的诗性中,神性中,诗歌与我们同在,上帝与我们同在!

诗人写诗人,今人写古人,典籍文化资源何其多也,崇古而不媚古,述古而不掉入掉书袋,在既熟且烂的史料史实中,程维有他的当代视阈——

“他把剑拿在手上/别人将他操在手里/他用剑刺进人家的心脏/别人把他刺进对手的肉里”

——《专诸·鱼肠剑》

“你刺杀了所有的仇敌/然后刺杀你自己”

“面孔 成为千百年后英雄传奇的/封面设计”

——《裸脸·聂政》

“他从剑锋口走过/成为古典风景。”

“结果却充当了一回/喝喝酒念念诗的好汉”

——《刀剑·易水寒》

这一组《刺客列传》中,其一以刺客与剑作为修辞同构,暗喻其工具的共性;其二则进一步讽喻,不但被别人当时所利用,还一直被历史赚取了他们的生命价值;其三中的荆轲在成为古典风景的盛名之下,不过是喝酒念诗的一个借口罢了。诗人在这里超越了历史的赞美,而蕴含了人性的谴责,古之刺客,裹了数千年“侠义”的极端流氓而已。

“李家的月亮/依旧挂在小楼的屋檐上/空照:一庭往事/你是月之故人/危险的词从唇齿间泄露/一片江山轻轻浮起……一首诗的诞生/就是一个诗人的死”

——《李煜的白发与南唐的雨》

“西风一来/纷纷填满梅枝/婉约在历史的/雪夜”

“一个个/字。都是珍珠/比帝王皇冠上的/更瑰丽”

——《姜夔》

前者在对南唐后主这位苦命的风流诗人亡国殒命寄予同情的同时,更是将诗歌的纯粹与神圣的光辉无限放大:为了流自心底的声音能够发出,不顾杀身之祸的诗人才是真正的诗人;诗人死了,死于非命,而他的诗歌千古流芳!后者对南宋时期又一位江南的诗人,江西老表的白石老人的喟叹:终身布衣,(连陶渊明都不如,陶渊明还当了那么几十天县太爷呢!)“泛游一生,了无痕迹”,但他留下的诗篇,足以傲视王侯:千秋霸业今何在?而作为正史补阙的姜白石的词“一个个/字。都是珍珠”!

被称为“新咏史诗”的这些程维诗作,一是新在尽量不落前人窠臼力图推陈出新的识见,甚至有的同题诗,一而再、再而三的吟咏,不同侧面的打量,不同时空心境下的思悟,让同一个历史人物被投射出不同的面影。二是新在构成诗篇的意象与修辞符号,既尽量贴近历史记忆,又在似与不似之间张扬灵性地各赋形色,正是这些意象的捕捉与修辞的凝炼,或让他的诗哪怕相似的蕴藉,也有不同的诗味。

如《遥远的光与影:秦·始皇帝》以“一支军队在泥土中行进”作为回旋曲,反复出现,将静止凝固的兵马俑军阵赋以动态,贯穿时空,复活历史,似瞬间幻觉,思绪绵绵;又抚摸历史,一唱三叹。如《李清照》用数学运算符号“减法”和“约等于”入诗,五个减去(“浓睡减去黑夜”“墨汁减去泪迹斑斑”……)最后得出“约等于/——红瘦”。文字简约,犹如小令,让古典的“绿肥红瘦”“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相对现代意味地立于眼前。如《菊》,反客为主,转静为动,菊似美人,薄衫,玉肩,纤巧足,“她用一支如诗的小手/扶住东篱/悠然陶潜的南山”。美人是诗人惯用的俗喻,但此喻都出奇出新地旋转了我们读陶的一个视界。至于《听古琴曲·高山流水》《听古筝曲:梅花三弄》《听古琴曲:阳关三叠》《广陵散或嵇康在音乐中死去》,或以山、水、船、琴的意象组合成音乐流动中的知音之叹,知音之美中的音乐回旋;或以音乐是最美的花朵“弹出的音乐/是梅。是花。是一瓣瓣馨香/爱情般温柔地闪烁”,花影闪烁,花香流馨;或以琴音如雨的喻象:阳关三叠,唐朝的雨,雨湿——与感动缠绵的心形成天人同构心理效应;或以琴弦如刃,舞蹈于古典的锋刃,象征萧杀,象征决斗,嵇康的一曲绝响,其实就是一种士人精神的千古绝响!都是聆听古典音乐,在极易相似雷同的风险中,诗人挑战着自我的才情。

世纪之交的程维,也许是“近乡情更怯”——经过十几年的诗歌艺术的入门、习得、操练并渐渐出彩,似乎越来越接近诗歌艺术的本质内核,反而惶惑,反而迷惘,反而不如刚闯入诗坛那样无所顾忌地横涂竖抹,反而不敢轻易亵渎心中的诗歌女神?也许是西风东渐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比如维特根斯坦,比如福柯,这些哲学——语言的“批判的武器”在“武器地批判”,影响着文学的观念,写作的观念?

如果说,此前程维的诗歌写作还是“形而下”的,他相信,甚至可能迷信语言的中介、工具功能,凭对语言的把握就可以抵达所有的事物与经验,包括感觉、知觉与内心的体验。而此时的程维,或已意识到了语言不仅仅是主、客间的普遍中介,即语言是书写、阅读、交流的中介符号,其实正如诗歌理论家耿占春所言,一旦语言从再现事物世界的重负中获得了自由,事物世界便把自身恰如所是的本相置于意识的面前,语言将回归到极其个人化的、经验性的、碎片化的命名状态。也就是说,语言拥有对经验的建构功能。此时的程维对诗歌、对诗的语言表达更多的是虔诚与敬畏,“欲辨已忘言”的虚静,玄默——

没有一个名词

能够负载如此众多的形容

和故事

内心的脸,生命的投影

黑与白,灵魂的镜子

……

命运 苦难 爱与往事

心灵难以承负的

可以把它交付给纸

——《纸》

面对春天

我们练习说话

对表达不明的东西

我们拼命打着手势

我的嘴唇上上下下

开合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对于整个世界而言

自己是多么不幸的哑巴

——《练习说话》

这是一种无奈,对于文人,是一种宿命,煮字鬻文,看似神圣,又是滑稽。而对于诗人,要说出生命的秘密,世界的秘密,在能指与所指之间程维以“纸上情人”(《海伦》)《纸上美人》的一再隐喻:“她陶醉于裸露/巧夺天工的造物/在阳光下揭开/那世所罕见的局部。”(《裸女》)虚幻?具像?灵动?显现?对语言的困惑与拥抱,纠缠着诗人的摸索与追求。

维特根斯坦有个著名的命题:语言即游戏。是游戏就有各种玩法与趣味,就有不同的可能与面貌。它就不仅仅是我们中国古典文论中说的言如何称物,如何逮意,即所谓“胸中竹”非“眼中竹”,“手中竹”非“胸中竹”的物——意——言这三个主、客体不同的镜像。当代诗人认识到如何言语,如何修辞,会有不同的经验与事物的建构。面对物质,人口,语言都在无限膨胀的当今世界,此时的程维选择的诗歌修辞是尽量简约,节省,以极少和限制:极少是语词极少,限制是修辞间的限制歧义却让它生发丰富的象征,甚至以空无和沉默来指向意义的喧哗与语词的沉默,一种简约所生成的丰富,丰富得回归玄奥、超验与恒定。这个时期以来的诗歌,程维惜墨如金,惜字如金,创作了大量的极短诗,超短诗。这些诗有的借用国画的留空飞白,有的借用了相声、小品的陡然断裂(即“抖包袱”),有的借用了日本俳句的制式韵味,有的借用了谜语射覆:

无往不胜的美

失败于一根皱纹

——《色劫》

全诗仅此两行,诗句是谜面,谜底就是诗题,而有的则索性如得道高僧所亮出的哑谜般的偈语,初阅不着边际,细读充满机锋、禅意,如:

酒杯停在桌上

饮酒者已远去

湖岸上传来

细雪发芽的声音

——《饮者》

众山都飞走了

唯一鸟不飞

守着一棵孤独的树

树下有一个

孤独的人

他手上握着一把

空寂的鸟声

——《不飞的鸟》

程维这一时期的诗作,题材范围相对扩大,关注的目光更为深邃,既延续着对历史的精神穿透,亦展现了对世俗的雅士情怀,包括有不少对女性美的瞬间惊鸿一瞥或绝美艳叹。这位21世纪的“洁而美”型的才子,已是一种超现代的修辞叙述,“诗歌和新的心理学,若描写正在形成中的心灵,鲜花盛开的言语,就应当拒绝既定的形象和学来的形象,以回到生命的冲动和原始的诗意中去。”(安德烈·巴利诺《巴什拉传》,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

已不再是大众共同拥有的当代诗歌,依然引领高尚的精神,正当盛年的程维,“看见一根羽毛/在阳光中轻柔曼舞/我知道,那是上帝所赐的鹅毛笔”(《鹅毛笔——给若干年后的读者》)。你凭着这一管“鹅毛笔”,还会给我们更多的欣喜或期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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