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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文化认同的困境:评大卫·马洛夫的《大世界》

2012-08-15孔一蕾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维克洛夫身份

孔一蕾

对文化身份的重新书写和定位,历来是后殖民英语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对于像澳大利亚这样主要由宗主国移民组成的后殖民国家来说,文化认同问题尤其显得突出。大部分的宗主国移民在文化归属上都面临着一个两难境地:一方面,作为宗主国的移民,很多人深受宗主国文化影响,把其当成自己的“根”;另一方面,宗主国文化与他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之间又有着某种不相容性,文化身份的认同危机由此产生。比尔·阿什克罗夫特等在《帝国反写》中也指出:“迁徙导致了后殖民独特的身份;危机人们开始关注如何建立或恢复自我与土地之间的一种有效的认同关系”(Ashcroft 8)。对此类问题进行过探讨的作品不胜枚举,但这类作品大多将关注的焦点放在了人们在文化认同问题中所面临的两难困境以及这种困境产生的根源,对于如何去突破这种困境却鲜有涉及。而著名作家大卫·马洛夫的小说《大世界》则独树一帜:作者巧妙地借用对小说标题“大世界”的双重反讽将自己的主旨融入其中,分别从空间和历史这两个维度出发,探讨人们该如何去应对文化认同的危机,如何在两难的困境中找到一条出路,建构起自己的文化身份,找到自己真正的精神家园。

一、空间——具有文化建构力量的隐喻

在马洛夫的笔下,“大世界”首先可以从空间维度加以阐释:“大”意味着广大,辽阔。正是从此维度出发,马洛夫对小说的标题“大世界”进行了第一重反讽。小说中的主人公们对广阔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可有时却因情势所逼,不得不幽闭在一个小空间中,由此构成了小空间与大世界一个强烈的对比。而正是在这种对比中,马洛夫强调了人们该以何种方式去把握自己所处的空间和这个世界。这一点对于文化认同十分关键,根据新文化地理学的观点,人的文化身份与其空间背景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人们并不单纯地给自己划一个地方范围,人们总是通过一种地区意识来定义自己,这是问题的关键。若被问及我们是谁,许多人一张嘴准会用‘我是苏格兰人’‘我是英国人’‘我是纽约人’等来回答,这些地方不仅仅是地球上的一些地方,每个地方代表的是一整套的文化”(克朗95-96)。从此意义来说,文学作品中的“空间”描写不再是纯粹的地理景观,不再是一种静态的、承载作者叙述内容的“容器”,而是成为了一种具有文化建构力量的隐喻。

在《大世界》中,主要人物的空间体验正是这样一种具有文化建构力量的隐喻:在主人公迪格·肯的眼中,他的家乡Keen’s Crossing,澳大利亚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首先是一个承载家族历史的空间,一个与他共享姓氏的地方。很多年前,他的祖先骑着马,趟过河流,来到此地,用斧子在树干上刻下了他们的姓氏,从此就有了Keen’s Crossing。此地仿佛与迪格是一体的,就象“肯”这个姓氏一样,无论走到哪都无法割裂与它的联系。这种精神上的纽带使得迪格与整个空间建立起一种和谐的关系:对于迪格,Keen’s Crossing这个名字意味着“地上的每一粒细小的尘埃、春天吐出新芽的嫩枝以及秋天的落叶;还有各种各样的蚂蚁、小虫和蜘蛛,以及天空中飞去又飞来的鸟儿”(198)①。虽然这个空间相对于广阔的世界来说显得那么的小,但对于迪格,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神奇,值得他用一辈子来探索。他用自己超群的记忆力把有关这个空间的点点滴滴、一草一木都牢记在心。虽然后来年少的他曾因为向往外面世界的广阔和精彩而出走,但Keen’s Crossing始终伴随着他。即使是在二战期间,当他陷于南亚雨林日本人的战俘营那样严酷而恶劣的环境时,也没有像绝大多数人那样迷失自我陷入绝望,因为他的心里有象Keen’s Crossing这样能够与之认同的空间,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回到那些空间。小小的空间成为了迪格在这个广阔无边的大世界里的立足之地,是他永远的精神家园。迪格对Keen’s Crossing的这种主动认同以及他对所处空间的独特把握方式使得他成功地构建了自己的文化身份。

同样是Keen’s Crossing,迪格的母亲玛姬却赋予了它大不同的意义。对玛姬而言,这只是一个用来替代那个她的故乡英格兰的空间。她当初之所以决定嫁给迪格的父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Keen’s Crossing是以比利他们家族的姓氏来命名的,听上去很象是英国的某片世袭的封地。当她在婚后跟随丈夫踏上这片土地,才发现此地一片荒凉,房屋也很破旧。失望之余,玛姬转而选择了采取一种对抗性的立场,对这个空间进行改造。而改造的蓝本则是典型的英国式的,中产阶级的生活空间—— “一间家具齐全,装有窗帘的屋子。孩子们的笑脸围绕在桌旁。桌上堆着丰盛的食物(包括菠萝),还有精致的餐具,就像她曾经帮佣过的那家人使用的那种。德国产的滚条毛巾放在盒子里,可供洗澡时使用,从身体上抖落晶莹的水花。……此外还有刻有家族姓氏首字母的银制餐巾镇环,以及夹方糖的夹子和剪葡萄用的剪刀,上面都装饰着浮雕图案”(14)。她用尽一生的努力,试图把Keen’s Crossing建成想象中的英格兰,最终以失败告终。在她眼中,Keen’s Crossing不过是个偏僻落后的小镇,埋葬了她的雄心壮志、她对广阔世界的向往。她把英国看作了世界的中心,而她身处的澳大利亚只是一个极不完美的影子。这样的一种立场注定了她无法真正与Keen’s Crossing这片土地融合,无法在澳大利亚这片土地上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

对空间的把握方式也是影响文化认同的一个重要因素。迪格好友维克的失败就是一个极好的反面例证。他对空间的把握方式与迪格截然不同。迪格对空间的把握方式主要是精神上的,凭借着自己过人的记忆力以及丰富的想象力,与所认同的空间之间建立起一种牢固的精神纽带。而维克对空间的把握则总是受制于物质。童年所经历的家庭不幸使他变得敏感而又早熟,非常缺乏安全感。在他看来,生活中充满了变数,不知何时潜伏的危机就会爆发,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在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的驱使下,他拒绝与任何人或任何环境建立起精神上的联系,转而通过物质的方式来把握所处的空间。在他看来,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实体才是安全的,可靠的,因此他试图通过对物质的占有来把握自己所处的空间。

童年时恶劣的生活环境使他对自己所处的空间有一种深深的厌恶,无法与之建立任何形式的联系。父亲失业后,他们搬到了一间铁皮搭起的棚子里,家中则充满了患病的母亲呕吐的气味。每次从外面回来,维克总是幻想能有什么神奇的魔法将这个家完全改变。当双亲亡故后,父亲的老上级沃伦德上校收养了他,带他离开此地去悉尼。维克对故乡毫无留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乡,直至临终都没有再回去过。他彻底埋葬了这段经历,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来到悉尼的沃伦德家以后,为了构建自己的身份,他选择了功名这条路。他希望干出一番事业,以有形的名利地位等来证明自己,于是参军来到了南亚,期待在战场上一展身手,开创一番功勋。面对南亚雨林的恶劣环境,维克将关于悉尼的回忆彻底地抛弃,又一次选择了以物质的方式来应对所处的这个空间——抛弃自己作为人的道德和情感等精神性的特质,完全顺应自己动物性的一面。例如,由于他的失误,导致了同伴马克意外死于日本兵的刺刀之下,可是他很快平息了自己内疚的心情,面对众人谴责的眼光,若无其事地飞快吞下属于自己的那份饭。战争结束后,维克同迪格一样返回了澳大利亚。独自在外飘荡一段时间之后,他在沃伦德夫人的一再敦促下回到了悉尼。同沃伦德家的小女儿艾琳结婚后,他开始接手沃伦德家的家族事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然而,对物质的过分关注和追求使得他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人和事。他与儿子格格不入,最终儿子离家出走;他与妻子日渐疏远,最终分居;部下对他敬而远之;竞争对手们则对他又恨又惧,除了老战友迪格,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聊聊的人。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才隐隐地意识到,他错过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他的生活是不完整的。尽管拥有那么多的物质财富,他并没有能为自己赢得一个广阔的世界,在临终时,他孤独地躺在荒野里,所真正能握住的,只是一块小小的碎石而已。

通过“小空间”与“大世界”、构建文化身份的成功与失败之间的强烈对比,马洛夫突出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在文化身份的构建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不论世界是如何的大,个体是多么的渺小,我们都可以运用自己的想象力与感知能力,通过对自己所处的空间的体验,超越物质条件的羁绊,从精神上对这个“大世界”加以把握。正如《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中的一句台词所述:“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莎士比亚263)。

二、对宏大历史叙事的建构性消解

众所周知,“大”(great)一词,除了表示体积面积的大之外,还意味着“伟大,宏伟”。将这层词义与小说《大世界》的内容相结合,不难发现马洛夫从历史维度出发,对小说的标题所进行的第二重反讽:对宏大历史叙事的消解。

提到二战,人们很容易想到波澜壮阔、惨烈等等这些悲壮的形容词。在《大世界》中,主人公迪格和维克在年轻时报名参军,代表澳大利亚来到南亚与日本军队展开了战斗。然而,马洛夫笔下的二战却像日常生活一样平凡而琐屑。这种平凡和琐屑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第一,士兵参军的动机。在这部小说中,人们参军的原因多种多样,绝大多数与“正义”、“崇高”这些字眼全然无关。例如,主人公之一的迪格,原本从未想过参军打仗,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街上闲逛时遇到了一群人正在为征兵做宣传。他被宣传者的风趣幽默所吸引。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和这些人站在一起,他感觉到了一种归属的温暖,就像从前他在家乡度过的那些晚上——舞场外篝火熊熊燃烧,他站在那儿,抽烟,与人闲谈,而在他的周围,人们用当地的方言聊天,开着玩笑”(20)。于是,在思乡情结的驱使下,迪格参了军。

第二,整场战争中并没有任何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场面,也谈不上惨烈或是悲壮,与人们的想象相距甚远。士兵们在入伍之后立刻就被送上了船,直接运往南亚战场。他们领取的衣物装备以及一个星期的射击训练就是他们作为士兵所接受的全部训练了。他们并不像一群训练有素、骁勇善战的士兵,更像是一群毫无准备,仓促上阵的乌合之众。而战斗还没进行多久,就传来联军的总司令与日本人签订了无条件投降条约的消息。于是,很多士兵们在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打仗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就莫名其妙地沦为了日军的战俘。在沦为战俘之后,不少人竟然利用随身携带的物资开始做起了生意。士兵们不仅在同伴之间进行物物交换,还和当地人做起了交易。货物的品种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廉价的手表、自动铅笔、苍蝇拍、青铜佛像,还有一册册的《飘》或是《白鲸》,一匹匹山东丝或是泰丝,墨水盒、扑克牌,甚至还有小瓶的威士忌”(58)。于是,人们想象中本该是十分悲壮的战败却变成了一幅类似跳蚤市场的战地贸易图。人性的平庸、猥琐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英勇无畏的英雄形象在这里找不到丝毫的踪迹。甚至连死亡都变得非常的平庸——在那些失去生命的士兵中,只有极小部分将一腔热血洒在了战场上,吞噬大部分人生命的是战俘营中各种各样的疾病和瘟疫。

如何对待历史也是文化身份建构过程中的核心问题之一,因为过去不可避免的会对现在与未来产生影响,文化身份并非“某种超越地点、时间、历史和文化的已经存在之物”(Hall 401-402)。我国学者周宪曾撰文指出,在处理文化认同与历史的关系时,需特别提防两种倾向:文化原教旨主义和文化虚无主义。前者采取一种认同的本质主义思路,坚称必须回归到一个统一的,原初的和本质的源头上,才能构建文化认同;后者则根本否定过去对现在有任何影响和作用,把认同视为某种虚无的东西(周宪12)。马洛夫对于宏大历史叙事的消解恰恰使得《大世界》避开了这两个陷阱,为人们正确对待自己的历史传统,更好地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指出了一条较为合理的出路:

首先,马洛夫在这部小说中关于二战的去英雄化描写让我们看到,历史总是由很多面组成的,并不存在一个单一的,本质的历史。这种对待历史的态度使得文化认同的主体将文化价值的选择定位于可能性之上,而非取决于所谓文化价值的“纯洁性”,因而更容易获得一种开放的文化身份。其次,马洛夫试图阐明这样一个观点:并非只有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才是历史,才会对我们的现在与未来产生影响。平凡琐屑的小事,普通人的经历也是历史,也会对个体的文化认同产生深远的影响。就像我们在第一部分提到的维克,他在文化认同的过程中持一种典型的文化虚无主义的立场,即根本否认过去对他的影响。童年时期家庭生活的痛苦、少年时期在养父母家中的拘束以及青年时期在南亚战俘营中的磨难,这一切使他对自己的过去一直怀有一种深重的自卑感,在这种自卑感的驱使下,他对自己的过去总是刻意退避三舍,拼命压抑。在他的世界里,过去被刻意地屏蔽,未来也不可知,他所拥有的只有当下,而每一个当下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过去,被他再次否定,所以事实上他永远无法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精神家园,成功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因为他的立足点是转瞬即逝,飘忽不定的“当下”。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马洛夫在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舍弃二战的宏大的一面而将目光聚焦于其式微的一面,这种对历史题材的处理方法也启示着读者:作为文化认同的主体,我们和历史的关系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一种依据当下情境需要所作出的选择。这种关系彰显出当下主体在认同建构过程中的主动和发展特性,而不是被动地接纳过去的影响,或者简单地回归传统。自20世纪以来,随着迁徙逐渐成为一种全球性现象,文化认同问题越来越受人们关注。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已经读到了太多关于迁徙所带来的文化困境的描述。马洛夫的《大世界》却让我们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因为在这部关于文化认同的作品里,作者除了向我们展示处于文化两难困境的小人物的挣扎和痛苦,挫败和绝望,更是将重点放在了成功和突破上,给那些仍然在困境中挣扎的人们带来了勇气和希望。

注解【Note】

①以下引文均出自于Malouf,David.The Great World(Sydney:Pan Macmillan Publishers Australia,1990).所引内容为笔者自译,以下引文仅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Ashcroft,Bill.Gareth Griffiths and Helen Tiffin.The Empire Writes Back.London& New York:Routledge,2002.

Hall,Stuart.“Cultural Identity and Disaspora.”Colonial Discourse and Post-Colonial Theory:A Reader.Patrick Williams and Laura Chrisman.ed.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4.401-402.

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 宋惠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

周宪:“文学与认同”,《文学评论》6(2006):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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