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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形罩》译文差异与性别视角

2012-08-15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女性主义译者意识

程 鹂

《钟形罩》(The Bell Jar)是美国女作家西尔维娅·普拉斯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先后被两位中国译者——朱世达和杨靖分别翻译成中文。目前有四个中译本,分别是朱世达所译的《钟形罩》(1991年,漓江出版社),杨靖所译的《钟形罩》(2003年,2007年,2011年译林出版社)。杨靖的03版、07版和11版除序言、极少数字词和标点符号略有不同之外,几乎未加改动。所以本文除译者序外,仅选用了杨靖07年的译林版译文与朱世达91年的漓江版译文进行比较。

作为一部优秀的女性主义文学作品,《钟形罩》存在着大量的女性主义话语,体现了显著的性别特征和女性主义意识,描述了女性作为“他者”所面临的种种社会问题。原作中的女性话语在译作中如何得到诠释,译者的性别视角会对翻译实践具体产生怎样的影响,本文将从翻译中的性别视角出发,结合文本进行深入研究。

一、译者身份及翻译背景

这两位译者在教育阶段都接受过系统的文学理论培养。译者之一朱世达为男性,主要从事美国文化研究及翻译工作。他毕业于复旦大学英国语言文学系,译著有《中国社会科学》、《世界经济》等,并发表《中美文化冲击——回应片论》、《福克纳与莫言》等论文多篇。①另一位译者杨靖为女性,毕业于厦门大学外文系英语专业英美文学方向,攻读文学硕士。后任教厦门大学,教授各类英语课程。②鉴于他们的教育背景和职业经历,两位译者有着相似的翻译心理,对于翻译理论及相关文学知识都有一定的了解。而另一方面,两位译者的性别和年龄差异也决定了在具体的翻译实践中,存在着性别视角影响翻译的可能性。值得说明的是,本文对于文本中体现的性别意识进行分析,目的不是为了评判两者译文的优劣,而是从性别视角的角度解读译者的翻译实践。

二、译者序言比较

序言主要用于说明原文背景、意旨、特点,并引导读者的阅读方向。译者可以在序言中解释自身的翻译特征和翻译过程,表明自己对原作的理解和立场。通过全面细致地对比两位译者的译者序,可以发现女译者更突出地表现出女性主义思想,带有更强烈的性别意识。

杨靖在03版译序中坦言她在读到几个被界定为“美国女性主义作家”时,被其中的普拉斯深深吸引,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究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作为女性译者,杨靖首先被普拉斯的“女性主义作家”身份所吸引,反映了译者在翻译过程之前已受到性别的影响。继而在翻译的选材上,杨靖主观上乐意选择这位女作家的作品进行翻译,因为她和女性作者有着共同的女性经验,如她所言:“我之所以对自己的译本有几分信心,全因为我同作者一样,也是一名女子,也有一颗敏感善察的心”(杨靖 ,2003:1)。这一译序充分表明了杨靖作为译者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性别视角的影响,已具有一定的女性主义意识。

2007版的《钟形罩》一书没有译序,代之以译林出版社的出版前言,列《钟形罩》为“20世纪经典”之一。前言称出版“20世纪经典”系列书,“旨在于以新世纪的历史视野和现实视角,选择在文坛已有定评且契合社会现实与人的心灵需求的作品,使丛书中的每一选篇日久弥新、传之久远”(杨靖,2007:2)。《钟形罩》所契合的社会现实正是男女性别、社会地位与权利不平等的现实,女性必须积极争取主体地位,建立女性话语的权威性,从实质上改善女性的地位。

朱世达的译序名为“钟罩里扭曲的人生”。译序第一句话:“《钟形罩》是美国自白派著名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1932-1963)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创作的唯一的一部小说”(朱世达1)。朱世达将普拉斯的身份首先定位为“美国自白派著名女诗人”,而不是女性主义作家。译序称这部作品描述的是一种与虚伪的美国社会抗争的人生。单从“虚伪”而言,这个钟形罩似乎单薄了点,很难困住女性鲜活的生命。这一界定说明译者缺乏对女性心理的认同感,难以理解作者真正的创作意图。但结合朱世达落款的时间“1989年1月15日”,当时女性主义理论在中国译界鲜为人知,期待译者超前研究女性主义翻译理论也是不现实的。

三、文本比较

文学作品的叙事话语可能体现了作者的性别特征和主体意识。《钟形罩》中洋溢着普拉斯的女性主义精神。译者在翻译实践中,需要考虑如何在译作中呈现原作者的性别特征和性别意识,真实再现作者的创作意图。

(一)女性译者的性别优势:细节问题之处理。虽然男女译者都能将原文的女性主义情节较为准确地翻译出来。但是在反映性别差异的文本处理方面,男译者较难注意到细节性问题,有时甚至会弱化原文的女性主义意图,而相比之下女译者凭借独特的女性体验,能更准确地把握和再现原文,甚至突出原文的女性主义思想。如:“I still have the make-up kit they gave me,fitted out for a person with brown eyes and brown hair;and oblong of brown mascara with a tiny brush,and a round basin of blue eye-shadow just big enough to dab the tip of your finger in,and three lipsticks ranging from red to pink,all cased in the same little gilt box with a mirror on one side”(Plath 2-3)。朱世达译为:“我仍然保留着他们送给我的、适合棕眼棕发女人用的化妆盒:一长管棕色染睫毛油,一把小刷,一圆盒蓝色的眼睑膏,盒口刚好伸进手指头,三支从殷红到粉色的唇彩,唇彩全装在那个小小的镀金盒子里,盒子的一边还镶有一面小镜子”(5)。而杨靖则翻译为:“我现在还保留着他们给我的化妆盒,那是专门为有棕色眼睛、棕色头发的人配备的:一管棕色睫毛油,配着一把小刷子;一块圆形的蓝色眼影,大小正好让你用指甲尖在里面轻轻搽上一下;三支唇膏,从大红到粉红;所有这些都装在一只小巧玲珑的镀金盒子里,盒子的内侧还镶有小镜子”(2007:3)。作为男译者,朱世达对于女性化妆品的了解显然没有女译者清楚。“oblong of brown mascara with a tiny brush”在朱译本中为“一长管棕色染睫毛油,一把小刷”,成为两件物品,而实际上这是一管长长的棕色睫毛膏,盖子通常固定着一把小刷,拧开盖子就看到刷子,属于一件化妆品。杨靖译为“一管棕色睫毛油,配着一把小刷子”。上下文中提到的小镀金盒子是一种小化妆盒,内侧镶有小镜子,供女性化妆或补妆时照镜子用,所有的小物品都收纳在这个镀金的小盒子里面,而不仅仅是三支唇彩。杨靖作为女性,较好地把握了这一细节,而朱世达的译本则体现了因性别意识造成的理解偏差。“the tip of your finger”遵照“忠实”原则应译为“指尖”,女译者译为“指甲尖”就受了女性意识的影响。通常,女性视双手为第二张脸,大多追求美丽的女性习惯留长指甲,显得手指纤长。从整体看来,男译者尽管努力重现原作的意图,但由于性别差异的客观存在,他无法自如地穿梭于文本,而女译者的性别视角帮助了她理解和诠释文本,译文更为精准。

女译者提倡女性主义的翻译策略和标准,以“增补”、“加写前言与脚注”和“劫持”等“重写”策略实现翻译的创造性叛逆,强调译者的主体性。如:“He went to a Southern prep school that specialized in building all-round gentlemen,and by the time you graduated it was an unwritten rule that you had to have known a women.Known in the Biblical sense,Eric said”(Plath 64)。朱世达的翻译为:“他上南方的一所预备学校,学校专业培养赋有全面教养的绅士,毕业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你必须认识一个女人。埃里克说,这种所谓认识,当然是要符合圣经教诲的啰”(83)。而杨靖则译为:“他读的是一所南方的预备学校,专门培养素质全面的绅士。学校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学生在毕业之前必须有过和女人在一起的经验。和女人在一起,埃里克说,就像《圣经》里说的那样”(2007:62)。这里的know a woman出自圣经,是隐晦地表示和女性发生关系。朱译本采用直译“认识一个女人”,没有进一步操纵文本,读者如果不结合上下文,又缺乏相应的文化背景,很难猜到作者的原意。而杨译本将know a woman处理为“和女人在一起”,字面义上更为接近,同时她还添加了脚注:“和女人在一起:原文为know a woman,讳称与女人发生性关系。语出《圣经》英文钦定本。”这是女性主义翻译策略的典型表现。

(二)男性译者的劣势:男性思维之惯性。性别不同的译者所持的不同性别视角可能影响对具体文本涵义的理解和诠释,从而导致译文的不同。

其一,男性思维定势导致的创造性叛逆,甚至是误译。如:“I made a decision about Doreen that night.I decided I would watch her and listen to what she said,but deep down I would have nothing at all to do with her”(Plath 19)。朱世达译为:“那夜,关于多琳,我作出了一个决定。我决定守护她,听她到底会梦呓些什么,但是,在灵魂深处,我却不愿和多琳有任何瓜葛”(26)。杨靖则翻译为:“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有关多琳的决定。我下定决心,对多琳我只旁观,听她说话,但在内心深处我将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2007:18)。作为一个女生,埃丝特的心声“I would watch her”传达的意思是“保持距离只观看多琳的所作所为,而不涉及其中”。结合上下文可知多琳放纵不羁的行为引起了埃丝特的反感。埃丝特积极上进,把时间浪费在颓废的生活上。男译者把“watch her”译为“守护她”,流露出性别视角的差异,也折射出惯性的男性思维模。杨靖的译本“我只旁观”,在译语语境中再现了作者的女性主义意图。

在男译者的译本中,并不一定存在明显的删节或大规模地扭曲人物的现象,但性别视角的不同使得男译者传达男性形象时,常加以美化,而传达女性形象时,则进行不同程度的丑化。如:“But Eric said it would be spoiled by thinking this woman too was just an animal like the rest,so if he loved anybody he would never go to bed with her.He’d go to a whore if he had to and keep the woman he loved free of all that dirty business”(Plath 64)。朱世达翻译为:“但是埃里克说,一想到这女人也象其他女人一样是个动物而已,一切也会变得糟糕的,所以,要是爱上个女人,他应该永远不跟她一起上床睡觉。如果他不得不去妓院,他将让他爱上的这烟花女子免去所有这些肮脏的勾当”(83)。而杨靖则译为:“可是埃里克说,一想到这个女人就像其他女人一样,也只是个动物而已,他就什么劲儿都提不起来了。所以如果他爱上个女人,就永远不和她上床。如果有必要他宁肯召妓,好让他所爱的女人远避这一切肮脏的勾当”(2007:62)。男译者在这里将“the woman he loved”误译为“他爱上的这烟花女子”,没有能理解上下文的微妙含义。烟花之所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男性逗留之地,这种视女性为玩物,为男人泄欲工具的传统在父权社会由来已久。译者受到了积淀的父权文化的影响,译为“烟花女子”,并进一步美化了埃里克的男性形象,认为他不会染指妓女。而事实上,埃里克的意思恰好相反:他不会和所爱的女人发生关系,而宁可去找妓女泄欲。

其二,措辞方面。在翻译过程中,对于具体措辞的选择,也体现出译者的不同性别意识的影响。如:“…a slim young woman had come…”(Plath 153)朱世达译为:“……一个瘦小年轻的妇女走上前来……”(197)。杨靖则译为:“……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2007:152)这是对于埃丝特的女主治医生出场的描写。slim原义指人的体形苗条纤细,常含有修长之意。男译者的文本中措辞为“瘦小”,女医生的修长身材变成了瘦小身板,一定程度上丑化了女性形象。女译者在翻译时则较为准确地传递了作者原意,运用“修长”一词,让我们眼前浮现出一位苗条迷人的女医生。

(三)男女性译者性别意识的交互影响

性别意识影响着译者的主体性。译者作为翻译实践的主体,需要考虑到如何在译作中呈现作者的性别特征和性别意识,真实再现作者的声音。一方面,译者自身的性别意识会有意无意地体现在译文中;另一方面,在翻译实践中,译者可能本身已经具备一定的女性意识。如:“You know,have you ever gone to bed with anyone?”(Plath 56)朱世达译为:“你知道,你跟女人在床上睡过吗?”(74)而杨靖则译为:“就是说,你和女人上过床吗?”(2007:55)例子中对anyone的理解不论是男译者,还是女译者,都直接译为“女人”。这是一种长期被男性话语左右的看法,更是父权社会千百年的沉积。在传统观念中巴迪上床的对象性别为女性,问题是,这部作品中已经描述了同性恋角色琼、双性恋角色蒂蒂,男人的性对象当然也可以是男人。这句译为“就是说,你跟什么人上过床吗?”应当更合情理。

同时,女译者在翻译中体现出明显的性别意识,可以帮助她理解和诠释原作,但是这种性别意识的作用并不是一以贯之的。在少数情况下,女译者的社会性别中也带有男性的特征,其性别意识体现出父权文化的特征,而同样男性译者也可能具有一定的女性意识。如:“Then she stood back and demanded,‘Who was that man?’”(Plath 189)朱世达译为:“她往后一退,盘问道,‘哪个缺德男的干的?’”(244)杨则译为:“然后她往后一退,盘问道:‘那个男人是谁?’”(2007:189)上下文中,我们得知埃丝特为了摆脱处女身份,找到一位数学老师欧文作为工具来结束她的处女生涯,她还特意去上了节育环以避孕。然而事后,埃丝特大出血被送往了琼的住处。琼大吃一惊,对她进行了询问。在译本的处理上,朱世达先生作为男译者,增补了“缺德”这一信息,体现出对女性的理解和同情,反映了一定的女性意识。相比之下,杨靖的译文简单地直译为“那个男人是谁?”。

译者是作者在另一文化中的代言人,在翻译中译者应发挥主动性,而不是仅仅被动地挖掘原作中的作者意图;译作应是对原作再创作的产物,某些译作强化了原作的生命力和感染力,甚至超过原作。同时,我们也应认识到男女译者的性别视角不是单一的,绝对不变的。男性译者在翻译实践中可以超越自己的自然性别身份,理解他者,从而更准确地解读并阐释原文。

注解【Notes】

①参见《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院。2011年7月22 日 〈 http://www.cass.net.cn/y_09/y_09_06/y_09_06_02/y_09_06_02_119.htm 〉。

②参见《厦门大学国际学院网》,厦门大学。2011年7月22 日 〈 http://liuxue.xmu.edu.cn/teach.asp?ID=628 〉

Plath,Sylvia.The Bell Jar.New York:Harper & Row,1971.

西尔维娅·普拉斯:《钟形罩》,杨靖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

——:《钟形罩》,杨靖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

——:《钟形罩》,朱世达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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