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翻译文学与《聊斋志异》瘟疫、灾害母题
2012-08-15王立
王 立
中古汉译佛经属于翻译文学。在中国古代叙事文学母题演进的历程中,有些母题意蕴并非土生土长,而是通过东方民族交流互动而来。毗邻印度文学传译过来的就占有很大比重。如与人们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疾病、灾害,即然。《摩诃婆罗多》保留的更古老的传说称,国王之女淑媛和女伴们在林中游戏,出于好奇用锥子挖两个发亮的东西,剜出了苦行人的双眼,赤耶婆那很愤怒,在舍尔耶底国王的随从中制造了闭尿症和便秘症,国王追究病疫因由,得知是这位苦行者受伤害时,请求其宽恕,赤耶婆那条件是让其女儿嫁给这残废老者。故事就蕴含着无端蒙冤会带来灾害的母题。
一、中古汉译佛经故事中的瘟疫与灾荒叙事
首先,佛经展示了瘟疫由外而来的思想。道略集《众经纂杂譬喻经》卷下说:某商人入海寻宝遇大龙举船,问是否从某国游行,龙就以一大卵让他埋在市中大树下。商人照办后国中就多发瘟疫,术士占之说有蟒卵,掘出焚烧,众生病除。后商人入海见龙神问故,答说某国中有个健儿某甲即我,当年喜欺压国人,他们还奖掖我,致使我堕为蟒蛇之道,想把他们全杀光(高楠顺次郎等538c-539a)。此故事内蕴至少有三:1、从外域带回灾祸的文学母题,在务实尚用、讲求辟邪趋善的中国文化中没有市场,后继者的“缺项”,说明中土不喜欢这个带回乡邦以恐怖的故事,而在当代的科幻题材创作,尤其是有关外星人幻想故事中倒是大为繁盛,地球人竟处理不了偶尔从外星中带来的灾祸之种,向外界探取时遇到了始料未及的挑战。2、是转世复仇的机谋,其可算是最早地开启了以毒药复仇的带有幽默感的小母题。3、故事似乎在有意识地强调,如果有谁不及时有效地止恶劝善,或是纵容恶,那么,谁会受到始料未及的严厉的报复。瘟疫之祸由外而来,这符合古人的认知习惯。
与此类似,三国时康僧会译《旧杂譬喻经》卷上称,有个没见过灾祸的国王想看灾祸,派大臣到邻国买灾,天神得知就变一商人,以铁链绑着个猪形的怪物在市场上,大臣听说这是祸母,以巨金买下,可是祸母每天要吃一升针,全国上下都为找针犯难,为此社会混乱,病害肆虐,人们这才明白灾祸原来是这样,国王把刀砍不入的祸母焚烧,燃烧的祸母却滚入城中毁灭了城市(高楠顺次郎等514c)。这一瘟疫外来思想,对中国瘟疫天降、瘟神传播的思路不会没有启发。《聊斋》卷五《牛疒皇》写“六畜瘟神”是从外地来的:“奔波而来,首着围领,疾趋树阴,掬石而座,挥扇不停,汗下如流沈”(任笃行1398)。这瘟神得蒙陈华封招待,才透露了《苦参散》的奇方,甚至他所掬土堆在壁龛中,也有疗效,并且还有使用上“勿存私念”的禁忌。
其次,设想将疫鬼用某种逐出自己管辖的境内,而危及邻邦。《出三藏记集》载中天竺人昙无谶,刘宋时曾告诉蒙逊:“有鬼入聚落,必多灾疫。”而蒙逊不信,想看验证:“谶即以术加逊,逊见而骇怖。谶曰:‘宜竭诚斋戒,神咒驱之。’乃读咒三日,谓逊曰:‘鬼北去矣。’既而北境之外,疫死无数。逊益敬待,礼遇弥崇”(释僧祐540)。到了中国,母题就变为努力给路过的鬼使瘟神面子,结以私恩,蒙其关照。《聊斋·柳秀才》写沂县令就通过柳神指引奉酒款待过路的女蝗神,避免了本县庄稼遭受蝗口。
如同神秘的外来物品,外来陌生人也不能轻易收留,这藏蕴有久远的人类学内蕴。莱维·斯特劳斯搜集到一种饥饿瘟神神话,即曼丹人红杖神话,说有位不愿结婚的处女受妖魔控制,逃脱后途中收养了一个美丽的小女孩领回村。结果这孩子竟是饥饿化身。她吞食了所有居民,野牛们帮了大忙,它们谴责了她,把她放在桩石上烧死。此后每当冬季饥饿威胁村子时,野牛就会赶来,把自己当作食物贡献,同时也换取已给了村民的女人(莱维·斯特劳斯272-273)。
其三,印度古俗,还有旱灾等来自于人世冤狱的信奉。《故事海》称大臣湿婆婆尔摩足智多谋,因王妃怀孕而被国王怀疑与王妃私通,国王就派他出使邻国,而让密使告知邻国盟友将其处死。可是出行七天王妃因与真正的奸夫出逃被捉,国王方知有冤。湿婆婆尔摩到邻国请死:“我在哪儿被杀,哪儿就会十二年不下雨。”邻国非但不敢处死他,还要时刻防止他自杀(月天25-26)。这对中国同母题故事伦理性质以及人间善恶影响灾害、瘟疫使者的思路,当有一定触发作用。冤死者引起上天发怒降临灾害,自《汉书·于定国传》到干宝《搜神记》东海孝妇故事就有。
唐代迦梵达摩译《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称:“七日七夜,身心精进,诵持大悲心咒,令彼国土一切灾难悉皆除灭。五谷丰登,万姓安乐。……大臣谋反,疫病流行,水旱不调,日月失度。如是种种灾难起时,当造千眼大悲心像,面向西方”(高楠顺次郎等109c)。观世音崇拜所提供的这一祈神求助观念,与中土旧有观念结合,成为蒲松龄笔下凡人如何善待施加灾害的瘟神,得其适当佑护的形象描写来源之一。《柳秀才》属“路遇神(鬼)使施恩”母题,其也体现了人力与神力并重的思想。①
二、印度的“路遇罗刹”与《聊斋》“善待神使”获免灾
路遇罗刹,较早见于印度民间故事《五卷书》,说是一个穷婆罗门有两头小牛,某贼持绳要来偷牛,贼与一怪人路遇:“有一排稀奇古怪的尖牙齿,鼻子像帷子一样直竖起来,眼睛一高一低,身上全是鼓起来的筋肉,两腮干瘪,身体、头发和胡子就像正式的祭祀中的祭火一样地红。”这是个梵罗刹,正要去吃那个婆罗门,在争着谁先下手之时,婆罗门被吵醒,默祷自己的保护神,赶走罗刹。书中哲理是:“就连敌人也会带给我们好处”(补哩那婆多罗281-282)。的确,邂逅危害人类的恶鬼本属坏事,被解释为要辨证地看待,其何尝不会给人带来好处,这正是印度一个古老的智慧!“路遇”关目,在这里体现在偷牛贼与罗刹不期而遇上,是他们为谁先动手的争执吵醒了受害者,使其有所防备,挫败了偷袭者。
受佛经启迪,如何在神力面前,抓住机缘、竭尽人力地发挥主观作用,是《聊斋志异》中带有创新意义、时时回响的旋律。《布使》写长清布使途遇勾魂冥吏,一路请其同餐结下情谊,本来他在被勾名单中,但他按冥使指教建桥行善,竟得以延寿。同书《牛疒皇》则写蒙山以养牛为业的陈华封,以凉酒为一过客解暑,无意中放出了客脑后穴中的牛疒皇,原来这人是六畜瘟神,可是瘟神既受陈的恩惠,只好提供解疫药方。《雹神》也写楚中为官的王筠苍到龙虎山拜谒天师,途遇一使者(雹神李左车)来迎,王听说家乡章丘要降雹,立即“离席乞免”(任笃行76),天师说这是上帝玉敕不能徇私时,王仍旧哀求不已,天师嘱“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任笃行76),后章丘方面说那天雨雹下得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任笃行77)。至于《小梅》则写其叮嘱王郎:“君记取家有死口时,当于晨鸡初唱,诣西河柳堤上,见有挑葵花灯来者,遮道苦求,可免灾难”(任笃行1778)。但届时王却因醉迟到,仅隔百步未追上,数日后遂暴病而死。
这样,“巧遇神使——施惠结谊——神使徇私布惠以报——当事人免受或少受损失”,就成为蒲松龄灾害文学创作一种惯常叙事套路,其中描述人神在特定的情境中意外结谊,当事者的善良、善行蒙受神佑,善有善报,遂成为故事的深层结构和价值趋向,而《柳秀才》也当属于此类。路遇瘟神或布灾使者,如何善待之以建立友情的问题,很可能有着某种象征意趣。如果将《聊斋志异》同母题故事与唐代《玉堂闲话》故事比照,可以看出其思想新创是很突出的:
朱梁时,有士人自雍之邠。……士人避于路旁草莽间,见三骑冠带如王者,亦有徒步,徐行谈话。士人蹑之数十步,闻言曰:“今奉命往邠州,取三数千人,未知以何道而取,二君试为筹之。”其一曰:“当以兵取。”又一曰:“兵取虽优,其如君子小人俱罹其祸何?宜以疫取。”同行者深以为然。既而车骑渐远,不复闻其言。士人至邠州,则部民大疫,死者甚众。(李昉等2802)
显然,这只是一个偷听到秘密而已,或曰无意之中得悉某地区瘟疫来由真相而已,并未有什么防范补救措施。而蒲松龄则注意到了如何及时发挥能动作用去抵御灾害。
三、空间观念:“文艺仓库”小中容大的印度来源
至于“路遇神使”母题,也饱含着丰富的人类学内蕴,其很可能与印度对待外乡人的习俗有关。在南亚,不可慢待素不相识的外来客人,是该文学母题主旨的基础之一。在研究主人把自己的妻子提供给客人的风俗起源时,韦斯特马克注意到,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未开化民族中会引起一种神秘的敬畏感,阿伊努人声称主人不能慢客,因你不能知道你接待的是何人。《奥德赛》说:“神长得像遥远国度中的陌生之人,扮成各种模样,在各个城市漫游,将人间的正义之心和不平之事尽收眼底”(转引自E.A.韦斯特马克201-202)。在古希腊、古罗马、古印度文献中客人受尊敬的程度仅次于上帝:“如果招待得当,客人就可以给主人带来好运。这是因为,连普通人的祝福都能起到一定的作用,陌生人的祝福当然就更有效了。人们之所以要取悦于客人,还有另一个原因。人们认为,陌生来客不仅可以带来福祉,还可以带来祸患。人们大多相信,陌生来客都是精通巫术之人,因而对其恶念和诅咒怀有极大的恐惧。这一方面是由于陌生来客具有类似于神的性质,一方面也是由于陌生来客与主人及其眷属挨得太近,极易将灾祸转嫁给他们”(韦斯特马克201-202)。这样风俗背景下,款待外来不速之客的东道主属师出有名,而外来瘟神(灾害)使者也才有可能心安理得地受到款待。
其次,《聊斋志异》还运用佛教空间观来表现瘟疫所自来的“瘟疫仓库”。外来灾害使者便捷地携带疫苗,角色的携带条件需要特定空间观念支撑。《牛疒皇》一篇写养牛户陈华封,在为过客解暑时发现客脑后时漏灯光,趁其醉眠窃窥之,见耳后有巨穴,其中有间隔如窗棂,中似空空。他惊骇地潜抽髻簪,拨膜偷看,见一物状类小牛,随手飞出,破窗而去。这一北方民间“小中可寓大”的空间观念,也来自佛教经典的流播。刘宋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卷十五称:“过去世时,有一士夫出王舍城,于拘絺罗池侧,正坐思维,世间思维。当思维时,见四种军,象军、马军、车军、步军,无量无数,皆悉入于一藕孔中”(高楠顺次郎等109a)。后秦鸠摩罗什译《维摩诘所说经》还描写与中土传统迥异的空间想象:“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诸天,不觉不知已之所入。唯应度者乃见须弥入芥子中,是名住不可思议解脱法门”(高楠顺次郎等546b)。这些,都是列举佛经空间观念表现特征时的有名例证。《聊斋》写那容纳众多家畜瘟疫种子的巨大洞穴,居然就长在这六畜瘟神的脑后,也暗示出这瘟神的能量,预示着未来灾害爆发的规模。
唐代这一幻设空间的故事已大量殖生于中土,如牛僧孺《玄怪录》卷三写张左也是路遇一骑青骡的老父,在逆旅休息时请老父同饮,后者讲述占者称其前生为薛君,一次酒后大言:“……忽觉两耳中有车马声,因颓然思寝。才至席,遂有小车,朱轮青盖,驾赤犊,出耳中,各高二三寸,亦不觉出耳之难。车有二童,绿帻青帔,亦长二三寸。……二童子曰:‘兜率国在吾耳中,君耳安能处我?’……一童因倾耳示君曹,君曹觇之,乃别有天地,花卉繁茂,甍栋连接,清泉翠竹,萦绕香甸”(任笃行1398)。这里耳中世界的具体刻画,连同魏晋六朝而来仙乡洞穴传说所传播的仙道思维,也当给予蒲松龄笔下“六畜使者”耳后为牛瘟仓库描写以启发。
其三,与此相关的一个值得注意之点,何以牛瘟病毒赖以隐藏的处所偏偏是在脑后、耳后?恐怕也与《搜神记》(《太平寰宇记》卷一百三十六引)、《幽明录》以降那枕中孔道连带的梦入另一世界(黄粱梦)母题有关。《聊斋志异·巩仙》还描写巩道士在鲁王请求下,从袖中变美人为王演戏。巩道士住在尚秀才家,秀才与曲妓惠哥交好订婚,惠哥被召进鲁王府第,秀才哀求通音问,道士展开衣袖:“尚窥之,中大如屋,伏身入,则光明洞彻,宽若厅堂,几案床榻,无物不有。居其内,殊无闷苦。道士入府,与王对弈。望惠哥至,阳以袍袖拂尘,惠哥已纳袖中,而他人不之睹也。尚方独坐凝想,忽有美人自檐间堕,视之,惠哥也”(任笃行1336)。欢会后两人赠诗画壁为念。别后道士的衣袖还留有秀才所题诗句,甚至道士还能用袍袖把惠哥在府中偷生的婴儿带给秀才。
《<聊斋志异>中印文学溯源研究》将《聊斋志异》部分受外来佛经翻译文学影响的题材,分为“人与动植物关系”、“博物神奇”、“医术幻术武勇”及“女性及婚恋”等,至少可有柳御蝗、动物引识仙草、动物求医报恩、小兽伏虎、禽鸟报仇、向猛兽复仇;鳖宝、龙夺蛛、入大鱼大蛇腹生还、小人国;以及酒虫、断头幻术、照镜显王影、禽戏表演、化虎复仇、画中人、飞行器与神行术、勇武服夷;乃至侠女复仇、情人身上特征、女性保贞术、夜叉国娶妻等母题。这其中,瘟疫灾害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生存状态关系较为密切,其中,佛经翻译文学虽有不少误读加工,依旧反映出印度古代丰富的民间智慧,其主要通过佛经及其传播进入到华夏中土,作为异质文化因子、想象与中土既有的浸染会通,触发了旧有的本土叙事,从《聊斋志异》若干故事母题的跨文化追溯中,可以约略考察。
注解【Note】
①参见王立:《佛经文学与古代小说母题比较研究》(北京:昆仑出版社,2006年)471-500。
补哩那婆多罗:《五卷书》,季羡林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E.A.韦斯特马克:《人类情爱史(第一卷)》,李彬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
高楠顺次郎等:《大正新修大藏经》(影印本)。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年。
莱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俞宣孟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
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
任笃行:《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
释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十四《昙无谶传》)。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
月天:《故事海》,黄宝生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