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他化研究
2012-08-15张静
张 静
任何试图将图尼埃的文本《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进行定性的想法(如问题小说、历险小说、人种学小说、新寓言小说、心理分析小说、归纳性实验小说等)都是不自量力的。《礼拜五》是作者图尼埃凭借自身的能力,借取题材,使《圣经》神话在现代社会得以复活的文本。文本以虚构的主人公鲁滨孙的生存体验为言说主体,探究自我在宇宙中的存在。这种言说本身就是人的“灵性”生活,冥想沉思的言语神话般地自我流溢,融汇到人类生存的状态中,转变为一首抒情诗:时间流中的一首宗教抒情诗。
时间与存在
传统的历时线性时间观决定了人的存在只能是一次性的体验,绝不可能重新来过,除非有来世。传统的时间观——过去、现在、未来的划分——暗含着两个前提:其一,这种时间观以现成的现在为核心,过去是已经过去了的现在,而未来是尚未来到的现在;其二,这种时间观以过去、现在、未来三点为一线形成一条均匀的、永远向前的线性之流。在这种时间观念支配下,现存的一切是惟一合理的和可能的。人的存在也与时间同步,人永远也无法扼住时间的脉搏使它暂停下来。图尼埃以神话文本的方式让时间瞬间凝固,让主人公生活在了永久的现时之中。时间在太阳神的照耀下颤栗着,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永恒的现在让时间失去了矢量性,成为永恒的轮回。
当鲁滨孙被汹涌的波涛冲上潮湿的海滩后,他的存在骤然间改变了,时间也随空间位置的突转而瞬间凝固。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世界中的鲁滨孙失掉了自己水手的身份,同时也失掉了原来为之奋斗的那个世界的所有社会关系和意义。处于半知觉状态的他想利用海岬来辨别方向,可他迷失了。“大森林中压倒一切的是岑寂幽静,他在里面穿行前进发出的声响,那回声听起来十分骇人。……一只长着很长皮毛的野公羊。……他在那野兽前面相距两步的地方停下脚步。”(图尼埃11-12)①失去了方位,没有了方向,时间之于他再也不是滴滴嗒嗒的秒针声,生命之于他再也不是过去与未来,而是当下。
“绝望乃不可饶恕之罪”(39),鲁滨孙决定采用一种自制的历法。他制造了一个相当原始的漏壶,玻璃甑的水在二十四小时内正好滴尽。新的纪元开始了,鲁滨孙的时间与人世的日历,特别是弗吉尼亚号失事的时间一刀两断了。漏壶有规律的声响最初听来像令人安心的音乐般抚慰着鲁滨孙,“荒凉岛”成为鲁滨孙重新生存的伊甸园。建造“越狱号”方舟受挫后,他将“荒凉岛”更名为“希望岛”。他每天阅读圣经,“倾听智慧之源发出的话语。”(44)希望使鲁滨孙投入生产与创造中,劳作使鲁滨孙获得了丰盛的贮存:谷物、干肉、鱼、水果。丰富的物质不仅没有使鲁滨孙快乐幸福,相反创造过程中体现出的所有秩序——制定历法、刑法、担当公职——让他感到恐惧,因为他生活在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里。漏壶的滴答声唤起一幅完全相反的、让鲁滨孙非常害怕的景象。为此,鲁滨孙经常把他的漏壶停下来,让自己去适应山洞深处的黑暗。他在自己的肉体上涂抹山羊乳,在洞穴里蜷成一团,像幼虫一样,让山洞紧紧地把他的肉体裹住。这疯狂的举动,无疑说明鲁滨孙的精神状态正处于极端生存体验的高峰。恐惧中的鲁滨孙开始思考罪孽与德行。“孤独”,成为鲁滨孙最先思考的问题,“存在”,则是鲁滨孙思考最多也最迷惑的问题。
鲁滨孙的孤独不仅侵蚀损害事物的可理解性,甚至侵蚀破坏事物存在的内在部分。在荒凉岛上的鲁滨孙,对所有事物的认知就是绝对的不可知。“凡在我不在之处,那便是不可测度的黑夜。”(47)他迫切地需要兄弟、邻人、朋友、哪怕敌人也好,没有了他人,世界完全变了,除了阳光与黑暗,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受到损害。对自身存在的冥想让他发疯。“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存在,意思就是说:见之于外。凡是外在的东西就是存在的。内在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我的观念,我的意象,我的梦想,都是不存在的。如果希望岛仅仅是一种感觉或一组感觉,那么,它也是不存在的。至于我,只是在我从我转向他人的过程中,我才存在。”(114)对鲁滨孙来说,在希望岛这样一个全新的时空观念中重新认识这个孤独的“我”是文本的核心所在。在认识“我”的过程中,鲁滨孙发现“我”与“他人”关系的重要性。存在离不开时间,更离不开他者。
孤独的“我”——鲁滨孙被抛入荒岛后,物质生存问题决不是最重要的核心问题,核心问题是要解决精神上的存在问题。“我不过是希望岛上的一个黑洞,希望岛上的一个视点——一个点,这就是说:什么也不是,虚无。”(60)孤独的鲁滨孙在绝望、甚至发癫、想自杀的状态中触摸到“我”的实质;虚空。鲁滨孙被笼罩在四周的一片黑暗中,一切都呈现为奥秘的虚空。时间静止了,个体只是虚无的组成部分。每天沐浴阳光开始一天生活的鲁滨孙感到自己永葆青春,永远生活在现在。沉浸在烂泥污秽中的鲁滨孙想到的是一个温柔而短命的存在,一种病态的存在。把自己蜷缩在岩洞腹内的鲁滨孙感到子宫温暖黑暗的宁静与坟墓的宁静是一体的,今生和彼岸是相贯通的。鲁滨孙渐渐接近一个启示:没有他人存在的世界是怎样一个浑沌的世界;除开光明与黑夜的对立之外,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我”才是存在的。
“他人”是谁?“他人,就是包括可能性的存在。”(246)“他人就是这样一种迫切要求过渡到现实的领域而成为现实的可能性。”(218)在希望岛上,“他人”首先是岛屿以及岛屿上的一切元素:烂泥塘、岩洞、曼尼拉草、公山羊昂多阿尔、太阳……“他人”的最高代表则是鲁滨孙自己后来无意间救起并为之命名的野蛮人礼拜五。礼拜五的出现,让悬浮在无可容忍的孤独中的鲁滨孙失去了脆弱的平衡,陷入另一个偶然性的陷阱。看似作为陪衬的礼拜五——鲁滨孙唯一的臣民、奴仆,他的存在不仅动摇并摧毁了鲁滨孙精心建造的王国体制,而且依靠自己看似盲目的信念播散了怀疑的种子。当他有意无意间把鲁滨孙的所有财物付之一炬时,出于“野蛮人根本算不上是人类”的理念而得名的礼拜五让鲁滨孙再次得到启示:永恒的是当下,存在的是时间;“时间不可浪费,这是生命得以形成的经纬。”(124)一切都是可能的,可能性的存在才是永远的存在。最终,沐浴在阳光之中的鲁滨孙,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对他而言,“他人”就是一种使一切成为可能的存在。他的出路只有一条,再次去寻找那条通向超越时间,无罪的人居住的灵薄狱。
言说与信仰
日志作为一种文学样态,是一种质问“生活意义”这一老生常谈问题的比较坦诚真实的方式之一。平凡人的日志试图记录日常生活的真实与琐细,但鲁滨孙的航海日志没有记录航海的路线、时间、方向、天气、心情或是重大事件。开篇第一句话是:“每一个人都有他致命的恶癖。”(43)没有任何具体时间标识的日志成为鲁滨孙倾听智慧、改造自我的明证,成为他思考形而上学问题的自问自答。从宗教的审美观点看,这是一种比与传统“念祷文”更好的、更加非二元的宗教实践。通过言说、发问,用言语表述自身的此在,信仰的力量与人在宇宙中的意义。
特殊境遇中的鲁滨孙,脆弱的肉身无遮拦地露在粗犷原始的自然力面前,他真切地感到自己面临死亡。当人处于精神晦暗、厌倦、绝望时,直接引起的是人的存在的终极体验。处在终极体验中的人似乎才能聆听到一种慈恩般的、获救的、照亮人之此在的声音。康德的认知范畴只能在客观知识的认识论域中运用,如要认识人的存在本身,就需要另一截然不同的先验范畴,即生存结构的基本本体论范畴。只有从这一先验范畴可以究明人倾听神圣传言的能力。人之自我敞开的先验性与上帝之自我传达的启示性是同契的,置身于孤独与死亡境地之中的鲁滨孙,不由得喃喃地说:“主啊,如果你并没有舍弃你的创造物,如果你不愿在你加之于他的绝望的重压下让他几分钟之内就一蹶不振,那么,就请你现形吧。请你答应我,给我一个信证,证明你就在我的身边吧!”(25)一道广大灿烂的彩虹神奇地展现在在天空。在鲁滨孙看来,这何止是一道彩虹,简直就是上帝现身的光环,是上帝应答鲁滨孙内心祈祷的象征。彩虹深深地印铸在鲁滨孙的心里,成为照亮他此在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之光。
当鲁滨孙置身于黑暗之中,无所认识而自问自答时,“我是谁?提出这个问题决不是一句废话”(78);当他疑惑自身反问时,“我就是某一个物。可是,物真的是我吗?”(77)这些发问都指向了同一个目标。
人在面临世界和自身的奥秘时的不断发问这一活动本身,证明人有一个超越时空、趋向于绝对实在的目标。当鲁滨孙问自己是谁时,当他追问这一切可能性的存在为何时,发问所指向的实际上是作为整体的存在和人自身的存在以及宇宙的存在。发问活动本身使鲁滨孙成为这个希望岛上的精神性的存在,这一性质为他能听到上帝的传言提供了可能性和条件。“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101)拉纳在其名著《神圣之言的倾听者》一书中,从神学人类学角度,把人描述为先天就能听懂上帝传言的此在。图尼埃将鲁滨孙置于如此特殊境遇后才让他真正具备了倾听神圣传言的能力,实际上是在提出上帝对人的慈恩般的自行馈赠与人的先验内在的自我超越吻合的途径,即是使自己变成自然本原的一分子,以求在与自然本原的结合中找到得救之途。
科学实在论在康德和黑格尔哲学革命二百年后,成为人们信仰的替代品。实在论者相信知识的客观性,相信外在的有一个现成的有秩序的可理解的世界——一个宇宙,相信外在的真理和外在的意义。果真如此吗?鲁滨孙的生存体验与发问成为人们重新走入宗教信仰时代的理由。只有处于存在的终极体验中的人才可能聆听到一种获救的、照亮人之此在的声音。对鲁滨孙来说,太阳把他从重力下解放出来,把他体内的血洗净,把他浓厚的粘液质冲洗出去,让他重新恢复了青春热情。太阳的光芒浸润鲁滨孙多久,他沉浸在销魂状态中就有多久。鲁滨孙从内到外完全接受了宇宙的偶然性和短暂性,这是一种极乐状态。这一状态如此容易达到,但并不是可以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人那里出现的。只有超越分隔表里内外的屏障,心灵随着它与作为一个点的我的四周更加广阔的范围合而为一,才会变得无限地丰富充实。鲁滨孙的此在完全战胜了虚空。他的此在既非常识所谓的那种模糊意义上的存在。亦非诸科学和自然哲学所列举的特定意义上的存在,亦非逻辑上的实在存在,亦非被错当作哲学的辩证法中伪托的存在,它是出于其自身之故而得到解脱的存在,在归属于它自身的可理解性及实在的真义和丰富来源中得到解脱的存在,充溢在超验的价值和自然倾向的能动价值之中。
鲁滨孙此刻的存在就成为从自身出发向着自身的集聚,犹如一团日新月异,永恒燃烧着的大火,与信仰同体,在这团燃烧着的大火中,生与死、光与暗、上升与下降达到同一;在这团火中,从一产生一切,从一切产生一,成为燃烧着的生命之火。
虚空与光明
法国《读书》杂志刊登了图尼埃与记者玛丽亚娜·佩约的谈话。在谈到作者的创作时,图尼埃坦言道:“我的个人生活不能激发我的灵感。并不是说生活毫无生趣,只是我不会从中提取文学精华。我需要的是摩西。”记者问:“您是否认为只要打开《圣经》就能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图尼埃答道:“我承认这不是我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不是那种一有问题就翻开《圣经》的人。”在否认的同时,图尼埃又说道:“我们有不少神话……毫无疑问,是《圣经》给予我最多的灵感。”②针对《圣经》这部文本,图尼埃看似矛盾的前言后语实际上恰好说明了《圣经》在他创作中的份量。图尼埃称作者的功能是阻止神话变成“死的神话”即隐喻,难道图尼埃真的是想让《圣经》神话在现代复活吗?
文本命名为“礼拜五”(Vendredi),其宗教意味是非常浓厚的。“礼拜五”是主人公鲁滨孙误救的一个野蛮人,“礼拜五”的名字看似沿用笛福小说,但《圣经》记载,耶稣被钉十字架的日子,就是复活节的前一个“礼拜五”(Vendredi),而这个日子就成为日后基督教信徒纪念耶稣基督受难的节日——耶稣受难节。从图尼埃的自传体散文《圣灵之风》(Le Vent ParacletThe Wind Spirit)的标题也可见其对《圣经》的钟爱。文本的副标题“灵薄狱”(limbes)也是宗教名词,原意为地狱的边缘,据但丁的《神曲》描写,住在灵薄狱的人都是在基督降生以前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人物和未受洗礼而夭殇的婴儿,他们因生前未曾犯罪而不受地狱的刑法,但也因未受洗礼也不能享天国之福,处于悬浮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的惟一的痛苦是希望进天国而不可能实现。文本结尾,图尼埃让主人公鲁滨孙牵着一个孩子“礼拜四”的手扎根在希望岛,暗喻希望岛就是天国。
“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③与但丁的《神曲》开篇契合,鲁滨孙的日志最后一句话是:“我在一座隐喻的森林中不停地摸索着,我在寻找我自己”(211)。被抛到一个荒凉无人岛屿上的鲁滨孙,同样迷失了方向。他将这个荒凉岛更名为希望(promesses,含有许诺之意)岛,是因为他真的看见了摩西许下的诺言:“以色列的子孙,我要把你们领到流奶与蜜之地”(转引自图尼埃,100)。但丁在维吉尔的引领下走出地狱,奔向天堂,而虚无(鲁滨孙自称自己是虚无)永远留在了希望岛上的太阳光里。鲁滨孙只有生活在希望岛上,他当下的青春才是一种矿物的、神性的、太阳的青春,不是那种易于腐败霉烂的生物学意义上的青春。他决不愿脱离这个永恒的现在。这个永远的现在就是鲁滨孙的天堂,就是摩西许诺给他的“流奶与蜜之地”。
希望岛不仅是“流着奶与蜜”之地,还是鲁滨孙深深爱恋的情人。鲁滨孙与希望岛之间的对话,借用的是《圣经·旧约·雅歌》的诗句:“风茄(指希望岛上的曼德拉草)放香,在我们的门内有各样新陈佳美的果子,我的良人,这都是为你存留的”(转引自图尼埃,121)。借助太阳的照耀,鲁滨孙旺盛的生命力得以在希望岛上散播。
另一方面,鲁滨孙在希望岛上的一切劳作与生产被礼拜五化为灰烬时,处于愤怒之中的鲁滨孙竟然能够收心敛性地让自己的情绪保持平静,坦然面对这一切,让自己处于宁静之中。《圣经·旧约·传道书》让他智性地意识到:“建造房屋、栽种各样果木树,挖造水池,又有许多牛群羊群,都是虚空,因为这一切都是捕风”(转引自图尼埃,151)。一切虚空的思想竟然出自一具处于阳光下的旺盛生命力的身体上,这是对《圣经》文本反讽的批判?抑是让现代《圣经》文本重现?还是让生命的灵魂展开翅膀飞翔,超脱于眼前的卑微渺小的琐事而目见崇高而永恒的万物?
虚空与光明,一切源于现在。渺小与崇高,一切溶于宇宙。图尼埃预言:“我们将进入一个宗教的世纪”④,不如说:我们希望进入一个信仰的世纪。是的,希望如此。
注解【Notes】
①以下引文均出自米歇尔·图尼埃:《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以下只标注页码,不再另注。
②④参见玛丽亚娜·佩约辑录“米歇尔·图尼埃访谈录”,蔡宏宁译,《当代外国文学》1(2002):169。
③但丁:《神曲》,田德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