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候诊室》:空间建构的性别身份
2012-08-15严妍
严 妍
马歇尔·波曼曾经对现代人的生存体验有过如下的描述:“有一种至关重要的体验方式——对空间和时间、自我与他者、生活的可能性与风险的体验——这是今天全世界的男男女女所共有的。…成为现代的,就是要在一种指望冒险、权力、享乐、成长、改变自我和世界的环境里找到自我…”(伯曼15)由此观之,毕肖普诗歌中的空间书写无疑切中了这种生存体验的现代性所在。从最早面世的《北与南》便不难看出,毕肖普总是习惯于观察和追逐不同的地点、场景并且越来越热衷于此。“地图”一诗就把这种热情归结为随时可以“超越动机”的地理制图的激情:“地形学展现的并不让人满意;北部和西部一样近。/比历史学家更为精细的是地图制作者的用色”(20)。①这两句诗反复出现在她后来出版的诗集的扉页上,俨然为毕肖普的诗歌定下了一种基调,而这些留存至今为数不多的诗篇都向我们证明了毕肖普对于地理空间与人的双向思考是层次分明又不乏深度的。毕肖普擅长于把一些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物象几经拼贴、变形然后放置于一个具体或者抽象化的空间当中,以此来传达自己某种特定的空间认识和思考。她思考的起点首先缘于自己童年的人生体验,例如“从乡村到城市”就是孩提时期从乡村到城市投靠亲戚的一段往事的写照,到了写作“旅行的问题”时,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毕肖普思考在进一步深入,她的诗歌逐渐传达出由空间位移孕育而生的那份形而上的乡愁,如:“大陆,城市,乡村,社区:/选择范围永远不宽也不自由。/这儿,或那儿…不,我们是否应该呆在家里,/不管它在什么地方?”(150)这一时期的诗歌基本上是转向内心地理空间的考察,毕肖普以她作为诗人的敏锐触觉更深一层的进入到关于空间的回忆的内核,从历史、性别等不同层面上拓展了之前对于空间如何构建自我的探究。“在候诊室里”体现了毕肖普后期空间探索的这一转向。
首先“在候诊室里”这个标题即将空间划定在了一个有限的空间范围内,它宣告了这首诗描绘的不再是瑰丽的异域、开阔的海洋、肃穆的教堂、高度异化的现代都市等等诸如此类经常出现在毕肖普诗歌里的空间意象,在作为诗人的最后一部绝唱里,毕肖普又重新回到了自己擅长的日常生活环境描写上来。
当然,毕肖普笔下的候诊室绝无可能成为一个如此单一的平面空间,诗歌的第一个诗节加上最后一节已经囊括了整首诗涉及的所有地理空间:马萨诸塞的沃尔赛特的现实地理空间,《国家地理》刊登的图像地理空间,包括阿拉斯加的火山、奥萨和马丁.约翰逊在几千英里以外探险的场景、非洲的风土人情。联系上下文还可以把马萨诸塞的沃尔赛特进一步拆分为:(1)牙科诊所外面的沃尔赛特,即最后一节里的“外部”(outside)所指代的外在空间;(2)就诊室,即第一节里的“内部”(inside)所指代的室内空间;(3)候诊室。于是在第一节诗歌里,毕肖普从容不迫的将被观察的空间一步步缩小:“在马萨诸塞州的沃塞斯特,/我陪康歇罗姨妈/去她预约过的牙医那儿就诊/在牙医的候诊室里 /我坐着等她…”(221)在这里,候诊室承担的角色类似于巴什拉《空间诗学》中提及的“角落”,“它是能给予我们最高程度稳定性的避难所”(Bachelard 137),同时还为内在空间和外在空间的辩证转换提供了某种解释。一方面,在现实世界里,候诊室是一个足以避寒的温暖、安全但却狭小、单调的场所,居于其中的人们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虚无的等待。另一方面,展览于《国家地理》上的图像世界却分明在试图传达给读者一种迥异的空间体验:
奥萨和马丁·约翰逊
穿着骑马短裤
系带的靴子,还戴着木制的遮阳帽。
一个死去的男人吊在木杆上
——“人肉,”图片说明显示。
尖脑袋的婴儿
被绳子一圈又一圈勒紧;
裸体的黑女人,脖子
被金属线一圈又一圈缠绕,
如同灯泡卡口。
她们的乳房都很吓人。(222)
在第一个诗节将整首诗涉及的几重空间绵密排开之后,毕肖普的文字继续向更深之处挺进。在完全被遮蔽、完全被封闭的候诊室旁边,可闻可感的唯有康歇罗姨妈痛苦的叫喊。声响独占的空间具有太多的留白和不确定性,然而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取消了一个单一空间应有的限制,声音彻底刺穿了时空的封锁,从而实现了现实细节、幻觉构造的多重空间的动态转化,而这一声叫喊也惊醒了“我”成长的阵痛。实际上,这个女童以好奇的眼光窥探外在成人世界的同时,她内心的世界也悄然面临着某种重构的可能,那一声叫喊瞬间将原本聚焦于外部空间的探索指针转向了女童蠢蠢欲动的心灵空间。她的成长初体验在本诗中分别呈现为三个阶段。她看到《国家地理》上的裸体黑女人属于第一个阶段,她的第一反应是“她们的乳房都很吓人”(222),并且把书页“就这样一直翻过去/我羞得不敢停下来”(222)。乳房是女人尤为明确的性别特征之一,女童的羞怯从心理暗示的角度上讲无疑象征着性别意识的萌发。第二个阶段是她听到康歇罗姨妈的叫喊,她惊奇的感受到那声叫喊仿佛来自于自己的体内。可想而知,这是女童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作为女人的自我赤裸裸的面对面,女人的自然本性使她清楚的感知到了女性对于生理痛苦的表达和释放,并紧接着过渡到了自我身份的追寻:“我就是我那个傻气的姨妈/…但我感觉到:你就是我/你就是伊丽莎白,/你就是伊丽莎白们的一员”(223)。这一联系着家族血亲的叫喊并非第一次出现在毕肖普的诗歌,在她的自传体小说《在乡村》当中我们也能听见相似的声音,那是小说中精神失常的母亲发现裙子缝错的一声尖叫。无独有偶,“在候诊室里”女童的成长体验依然残存着毕肖普童年记忆的碎片。她降生于本诗描写的沃塞斯特,当年父亲便罹患抑郁症去世,她和母亲被接到美国南部小镇大村,即《在乡村》提到的“大村庄”。然而,深受刺激的母亲不久也住进了精神病院,于是毕晓普辗转于加拿大新科夏省的外祖母以及波士顿的姨妈家,开始了长达18年的寄养岁月。不稳定的成长环境和不幸的童年遭遇加剧了毕肖普成长过程中的困顿感和身份的缺失感。无论人生抑或诗歌,毕肖普始终以注视空间的缄默姿态实现了对自我的超越和升华,“在候诊室里”则充分演绎了这种超越自我的方式,女童的成长蜕变被置于重重空间景观的包裹之内展开。
有什么相似之处——
靴子,手,那家族的嗓音
我感觉它在我的喉咙里,甚至——
那国家地理杂志
以及那些可怕的下垂的乳房——
是否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或者使我们合而为一?
……
我怎么会在这里?(222)
候诊室里一一罗列的物象(浅灰色膝盖、靴子、灯下各式各样的手)依然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安全感,然而孩子终究还是避无可避的坠入一连串对于自我身份(七岁的我——作为群体的伊丽莎白——作为个体的伊丽莎白)的质疑:“为什么我应该是我的姨妈?/是我,或是另外一个人?/有什么相似之处——/靴子,手,那熟悉的声音”(222)。这个神秘幽深的幻觉空间具象化了女童内心的焦虑和挣扎,精神空间以无限扩张的疆域征服了物质空间的界限,指引着女童内在的本我从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候诊室挣脱出来进入到一个悬浮其上的超验空间,相应的,私人的性别意识觉醒也随之上升为超越阶级、种族、地域的普遍意义上的女性认同感。个体与群体、自我与他者、当下与历史的多重叙述获得一种戏剧化张力的同时终于抵达对自我存在的终极探索:“我怎么会在这里?”候诊室里女童——就诊室里的姨妈——杂志上的裸体黑女人所代表的少数族群女性,地理差异影响下的女性形象和“我”突如其来的存在之思如影随形的交缠于一处,毕肖普的地理空间探幽也终于抵达了一个鲜为人知的女性地带:在此,空间的差异造就了迥然不同的女性个体。
在异质空间的重重挤压下,自我作为那个自在世界的内核已经呼之欲出,尽管那声象征着自我发现的痛苦的呼喊如鲠在喉,它终究沿着诗人思考的轨迹又回到候诊室——里面很亮,太热,正在慢慢的向一个个大而黑的波浪下滑动。涌动的黑色波浪再一次暗示了那个超验空间的存在。回顾全诗我们不难发现,这个空间其实同言说者“我”一样,是从头至尾都未退场的角色。候诊室外面的沃尔赛特依旧是那个沃尔赛特,1814年的战争、黑夜、冰雪、烂泥和《国家地理》封面标注的日期,时间、空间无可辩驳的肯定了当下世界的真实性,同时也完成了本诗蕴藏的深层文本结构:在地理空间和女人异质同构的过程之中,女人始终站在了地理空间的中央。
某种程度上来说,毕肖普倾其一生写下的诗篇串在一起就如同一首有关成长的歌谣,《北与南》(1946)、《一个寒冷的春天》(1955)的大部分诗歌是在涂抹行走的地图,舒展幼年的伤痛、青春期的迷茫;《旅行的问题》(1965)是通过思考旅行来换取作为诗人的成长,出版最晚的《地理学Ⅲ》(1976)则成就了空间与人生的整合,尽管里面仍然饱含着浓得化不开的乡愁,比如“麋鹿”,又比如“在候诊室里”。相比前期诗歌中丰富的地貌片段,《地理学Ⅲ》里对于地理空间的描写大幅度缩减,主要还是对于旅行所至之处尤其是故乡的回忆。当勃兴于十九世纪延伸至二十世纪的现代化进程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席卷而来,当城市、乡村等等各式空间因素深刻的切割、重组原有的地理面貌以及人们的生存空间时,地理空间对于女性存在的建构作用正在被进一步考证。毕肖普立足自我的成长经历,试图发掘女性共有的文化身份和精神家园,无疑是具有相当的前瞻性的,在这场属于女性的精神之旅中,毕肖普展示出女性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丰厚的精神特质,却又某种程度上超越了狄金森决绝的女性自白和玛丽·摩尔的保守、偏执,后期代表作《在候诊室》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体现了诗歌本身的地位和价值。
注解【Note】
①本文伊丽莎白·毕肖普的中文译作均出自伊丽莎白·毕肖普:《伊丽莎白·毕肖普诗选》,丁丽英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文中只标明出处页码,部分语词略有改动。
Bachelard,Gaston & Jolas,M.The Poetics of space.New York:The Orion Press,1964.
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徐大建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